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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春

2025-02-28宇萍

读者 2025年5期
关键词:玉兰树货郎桥头

一进入三月,在微信朋友圈看见有人发玉兰的照片,我才知道,又到了玉兰花绽放的季节。算起来,这是我离开皖南到北地的第二十八个年头了。原先熟记于心的皖南物候,不觉间变得模糊,渐至漫漶。同样模糊渐至被忘却的,还有那时的人。有关姥姥的记忆,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但思念没有衰减。

玉兰花是姥姥在春季里最爱的花。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姥姥还在皖南,我也在。我们初相识时,她还不是我的姥姥,是街上的货郎婆婆。她每天推着卖货的车子,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售卖商品。而我则被一家私人性质的福利院收养着。

和我同在福利院的孩子有五六个,我是其中年龄最小的——才刚会走路,白日里即被放到街上,由大点的孩子带着,向往来的人讨一些吃食、钱财。我们常常讨不到现钱,待天黑回到住处,免不得挨一顿打。沾了水的荆条抽在身上,真疼啊!我们总忍不住大声喊叫,哭出声来。

入夜时分,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候,邻家听到小孩的哭声,知晓这家人又在打孩子了,终于听不下去的男人们敲开福利院的院门,讲一些道理,劝阻几句。这时候,挨了打的孩子没地方可去,便偷偷跑到院外的大堤上,寻一处没人的地方,默默掉眼泪。

我喜欢到桥头的一棵高树下坐着。春天的时候,这棵树开一树白花,像鸽子的羽翅。那时我还不知道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玉兰。我靠在它身上,将它当成“信得过”的树,把平日里遇到的让我伤心落泪的事,从心里掏出来,与它说一说。它经常摆动着高枝,回应我,我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被鞭子抽过的地方仿佛一下子不疼了。

此时,倘若货郎婆婆还在桥头摆摊,就会走过来。她身上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说与玉兰树的那些话,她都听到耳朵里。不忍听时,她就来到我身边,给我一枚冒着热气的茶叶蛋。她不像旁人,从不喊我“小叫花子”,也不喊“小要饭的”,她唤我“小孩”。

她身上有一种我不曾体味过的感觉,像天上的太阳,晒得人暖暖的,使我不由得想要与她亲近。她的好使我终于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在她那里,我成了爱哭的孩子。

很多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我却不愿回居处。这一日没有“收成”,为逃避挨打,即使饿着肚子,我也要逗留在街上。这时候,货郎婆婆常常还在摆摊。她有一盏煤油灯,就放在玻璃货架内。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乡镇街道,没有布设路灯,街头微弱的一点光亮多是来自人家窗内的灯火。而待天彻底黑下来,黑得几乎看不清了,货郎婆婆才去摸煤油灯,摸火柴,把灯点亮。

灯火之外的夜晚使人心惊。我有些害怕,怯怯地走近她,抓住她的衣襟,不敢松手。她却并不嫌弃,蹲下身与我讲话。

“小孩,怕黑了,是不是?”她问。我拼命点头,她便将灯熄灭。黑夜露出我熟悉的样子。临街的房舍、河流,四围的田畈,远处的树影,也都沉浸在纯粹的黑暗里。

“小孩,我给你讲故事吧。”她说。我靠近她坐着,听她讲:有一年除夕,在寒冷的大风里,一个小女孩在街上卖火柴。她又冷又饿,只好擦亮火柴取暖。她在火光里看到了疼爱她的奶奶。第二天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人们看到小女孩笑着坐在阳光下,她的灵魂被奶奶接到了天上。我坐在货郎婆婆脚旁的矮凳上,一面热切地听着故事,一面从地上捡起小石子,拿在手里玩。

天色逐渐由蓝加深,变为一种微微带绿的深蓝,然后,在彻底跌入黑蓝的夜色之前,成为一种底下仿佛透着微光的、令人心动的暗蓝。后来,夜渐渐深了,我伏在她的膝上沉沉睡去,做了个卖火柴的梦,梦到有个奶奶接我离开了。货郎婆婆静静坐着,没有喊醒我。在夜色之上遥远的天空中,春天的星子繁密无极,随着时间慢慢移动。

那个春天,皖南的雨下个不停。

我们房间的地面上积着一层返潮的水珠。铺在身下的干稻草变得潮湿不堪,夜里躺在上面,很是冰冷。睡是睡不着了,便于黑暗中听屋顶密实的雨脚,雨声均匀有力,总也下不尽似的,一刻也不停歇。直到天发白时,困得坐不住了,我才找了处干燥的地方,抱着已经潮湿的被子挪过去,睡上一会儿。不多久,公鸡开始打鸣,我们相跟着出去做事。

雨水时时降临。有一天深夜,我忽然就咳了起来,摸爬到桌子边找药吃下,以为没事了,谁知白天咳得更为厉害。走在大街上,我连讨要吃食的力气都没有了,渐渐走不动路,又累又饿,倒在了大雨里。再醒来时,看到的是货郎婆婆。

那是我第一次到她居住的地方——矮小的一间房,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只凳子,灶台是红砖砌成的,锅灶前整整齐齐码放着木柴。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被子上有我熟悉的气息——货郎婆婆让人安心的气味。

她端着碗走到床边,问我饿不饿。我点头。她便将我扶坐起来,我看到碗里装的是黄桃罐头。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的生活之资大多是靠一双手挣出来的。米和菜是田里种的,养几只鸡鸭,母鸡母鸭下蛋,公鸡公鸭大多被提去市场上卖掉,换一点买油盐酱醋和买布的钱。罐头之类的吃食,并不在人们生活必需的东西之列。

货郎婆婆将勺子递到我嘴边,我才不舍得吃呢。我望向她,看到她笑着,点头示意我张口,我的眼泪唰的一下掉落下来。

世上竟有这么亲的人啊!

这场大雨过后,约莫进入了农历三月中下旬。

在雨后烟岚笼罩的田野里,花早已连成一片。桥头那株玉兰树的花期,我却实在地错过了。一同错过的,还有那追着蝴蝶跑的好春光。

镇子东口和我同样年龄的小姑娘,头上梳着两只羊角辫,穿着花裙子和白白的袜子,站在货郎婆婆的玻璃货架前,奶声奶气地问她妈妈要棉花糖吃。不小心吃到脸上,她妈妈便拿粉色的手帕给她擦。她妈妈语气温柔地对她说:“慢点吃呀,当心粘牙。”

那个小女孩去追花蝴蝶了,她的裙子在风中一摆一摆,很是好看。我也想去追。有一只大蝴蝶——也可能是蛾子,我还不能分辨两者的区别——忽然停在我的袖子上,不肯离去,就像绣在衣服上一样。我立住,一动不动,看它扇动着翅膀,两只细长的触角上下抖动了十几下,才又飞走了。

我没有去追,肚子咕咕叫起来,好饿啊。我的饭碗里早前谁给放了小半块鸡蛋糕,我拿手掰了一块来吃,是甜的。棉花糖是什么滋味呢?应该和鸡蛋糕一样甜吧。我咽了咽口水,又抠了一块鸡蛋糕。

桥头的玉兰树亭亭立着,枝干纤弱杂乱,花将开尽了。枝头零星几朵晚开的白花,在春天的大风里胡乱晃动着,很快便被太阳晒得疲软不堪。有两个来赶集的妇人站在树下说话,说着“好久没见了”“家里都还好吗”之类的。瘦一点的妇人讲儿子争气,考上了高中,学习好,成绩在学校里排前几名。白一点的妇人笑嘻嘻地握着瘦妇人的手,夸赞她有福气,儿子有学问,将来考上大学,接她到大城市去享福。

我第一次听到“学问”这个词,跑去货郎婆婆那儿指着学校央求她。她似乎懂得我的心意,问我:“小孩,我教你识字,好不好?”我用力点头。她的玻璃货架上写有两个红色的大字——卖货,这便是我最先识得的字。除却识字,她还教我算数。往往前一日教的字,第二日我还记得,算数也是。

“这丫头聪明,真聪明!”铁匠铺的陈师傅大声赞叹。

“教一遍就记住了。”货郎婆婆说。

“再在那儿待下去,”陈师傅接着说,“也不知道被耽误成哪个样。”

“我想养这孩子。”货郎婆婆对陈师傅说。

“他们肯放她走?”陈师傅有点急了。

“我带着她走远点。”

“你这么大岁数,能走多远?”

“草原。”

“哪个草原?”

“内蒙古。”

“几千里地!”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似乎都知道汉字怎么写,拼音怎么拼。内蒙古在哪里,几千里地有多远,我不关心。我想有“学问”,像瘦妇人家的儿子那样,考大学;但又觉得像痴人说梦,不敢想了。年过七旬的货郎婆婆已然下定决心,开始张罗变卖居处的物品、货品。

就这么东拼西凑,过了这一年的夏天,入秋,秋深了。我生了一场病,高烧不退,仿佛要经历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的夜晚了。货郎婆婆从福利院将我接了出来。

河水结起薄冰的时候,我们开始向北走。微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未结冰的河面起了皱褶。经过桥头的那棵玉兰树,货郎婆婆折了一截细细的枝尖。

我穿着新衣服、新鞋子,被货郎婆婆牵着手,在大路上走。天上的云很大,很白,如同被扯得丝丝缕缕的棉絮,在玉兰树的高枝后面,飘舞起来。我咽了下口水——那云好像春天的棉花糖啊。

“我们去哪里呢?”

“回家。”

“什么是家?”

“家啊,是有你又有我的地方。”

(桑 榆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我有个我们》一书,本刊节选,陈 曦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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