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卡列宁
2025-02-28闫红

在看过《安娜·卡列尼娜》之后,我一直感到很困惑——以前老听人说托尔斯泰是同情安娜的,如果安娜是受害者,那施害者就是可恶的卡列宁,可在我看来,这人好像还可以啊。就连“受害者”安娜都屡次表示,卡列宁是一个好人。
第一次是在安娜被伏伦斯基表白后,她的灵魂经历了巨大的冲击,再看卡列宁,感觉哪里都不对了,连耳朵都很奇怪。安娜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对自己说:“他毕竟是个好人,正直,善良,事业上有成就。”她要为非分的感情设个篱笆。后来,两个人还是决裂了,安娜和伏伦斯基私奔,谈到卡列宁时,安娜仍然说:“我明明知道他是一个不多见的正派人,我抵不上他的一个小指头,可我还是恨他。我恨就恨他的宽宏大量。”
正派和宽宏大量并没有让卡列宁变得讨人喜欢,而是正相反。不能说美德有问题,卡列宁的问题在于,他的美德是教条的、刻板的、过度的。
当年他和安娜结婚,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人。卡列宁当上省长时临近四十岁,还没有结婚。当地一位有钱的贵妇人,把她十六岁的侄女安娜介绍给他这个“就年龄来说并不年轻,但就做省长来说很年轻的人”。对于这桩婚事,一开始卡列宁是拒绝的——虽然安娜是个大美人,卡列宁很喜欢她,可他拿不准,和她结婚是“正确”的吗?
卡列宁“犹豫了很久,当时肯定这一步和否定这一步的理由势均力敌”。最终是安娜的姑姑用“魔法”打败了“魔法”。姑姑跟卡列宁说,既然他已影响到姑娘的名誉,他要是有责任心,就该向她求婚。卡列宁便去向安娜求了婚。
卡列宁求了婚,与安娜成了一家人,爱她就成为一个规定动作。所以,他“把他可能倾注的感情都倾注到未婚妻身上,后来又倾注到妻子身上”。他会照顾妻子的娘家,安娜从娘家回来时,他也会拨冗去接她,并且凑在她耳边说情话:“你看,你多情的丈夫像新婚头一年那样多情,望你连眼睛都快要望穿了。现在我又可以不用一个人吃饭了!”虽然带了点嘲笑,但中年人的爱情可不就是通过自嘲说出来的。
但问题也有,他爱的是“妻子”,而不是安娜这个人。后来,他注意到安娜变了之后,“第一次生动地想象着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一想到她可以而且应该有她自己独立的生活,他害怕极了”。
卡列宁是个没什么“体感”的人。发现安娜出轨后,他感觉到的不是失去,而是紊乱。他罗列了一大堆道理去和安娜谈判,从舆论、面子到宗教,到个人得失,如此严肃,对已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安娜来说,只能是适得其反,让她觉得他这个人很好笑。
一日,安娜把伏伦斯基约到家里见面,不承想,与中途返回的卡列宁撞了个正着。伏伦斯基猝不及防,向卡列宁鞠了个躬。卡列宁咬着嘴唇,还是很有礼貌地把手放在帽边举了举。然后伏伦斯基进屋,卡列宁坐着马车离开。
这下,卡列宁无法再装聋作哑,开始考虑离婚。他从彼得堡纠结到莫斯科,然后就收到安娜的电报,说她快死了,恳求他回去,想得到他的宽恕。
安娜得了产褥感染,她刚生下伏伦斯基的孩子。卡列宁看到信后的第一反应是,希望安娜死掉。如此,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但当他归来,在门口看见伏伦斯基的眼泪,他又开始心慌意乱——书里说,他看见别人的痛苦时总是这样的——立即转过脸去,不等伏伦斯基把话说完,就急忙向门里走去。
看着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安娜,他宗教式的宽容被唤醒,他原谅了一切。他实在太高尚了,高尚到让伏伦斯基无地自容,高尚到让安娜自惭形秽,耻于再提“离婚”二字。
可惜,由感动生出而不是从内心生长出来的“正确”是间歇性的,安娜终究敌不过内心的渴望,和伏伦斯基私奔了。这是最坏的局面,比离婚还要坏。卡列宁给予安娜近乎反人性的宽容,却让自己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感觉被骗了,自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精神困境外加外界的欺凌嘲讽,让濒临绝境的卡列宁把唯一支持他的老友李迪雅夫人当成依靠。李迪雅夫人痛恨安娜,当安娜托哥哥求卡列宁同意离婚时,她让卡列宁不要答应。接下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无法离婚的安娜,日渐感觉伏伦斯基的爱意已尽。她疑神疑鬼,出现幻觉,最终卧轨自尽。伏伦斯基在惊痛之下,选择远赴战场——居然还是李迪雅夫人托人介绍他入伍的。而卡列宁,收养了他们的女儿——伏伦斯基的母亲说:“她使他自由了。”
的确,安娜之死几乎解决了卡列宁的所有问题。他不会再被嘲笑,被影响,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踏踏实实、心无旁骛地做个“好人”了。他本来就是个孤儿,现在所有能影响到他的炽热感情都已经不存在了,他可以彻底像个机器人那样看似具体、实则抽象地活着。小说后来都不再写他,大概是知道他的生活会很平静。
没人能说卡列宁不是一个好人,但他的道德,是要消灭所有的血肉才能存在的。找个中国的文学人物来类比,卡列宁有点像法海。他们务求正确,没有容错率,像电脑程序一样运行着。可是,人类本身常常荒腔走板。
伟大的作品里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有的是某一种类型的人——他们有着人人都可能有的局限性,犯着大多数人都会犯的错。
(攸 宁摘自《文汇报》2024年12月10日,本刊节选,徐沛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