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河床
2025-02-28肖瑶

在深圳出差,我住在一家商务区大楼内的民宿里。大楼是大城市中常见的那种一层楼有数十个单位的混杂式公寓大厦,高达三十余层,难进难出。我点了一份外卖,忘记写房号,在平台上看见骑手即将到达,我忙发信息告知对方房号。不一会儿他回复说:“保安不让上楼。”
我试图与之辩驳,因为先前明明遇见外卖骑手与我同乘电梯。骑手又说:“没写房号,就默认放在一楼。”
我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焦急,或者说,防御。他下意识地用一种程序上合理的逻辑来替自己辩护,言下之意有二:其一,不送上楼也是出于作为消费者的我的决策;其二,如果我填写了房号,也许他就会出于节约时间的考虑而不接这一单。
我无意再争辩,只好让对方看看楼下是否有处可放,我自行下楼去取。可就在我准备出门时,骑手又发来消息,说他发现的确可以上楼,决定给我送到十五层。他语气轻松,没有丝毫抱怨和不悦之感。
我道了谢,让他放在门口即可。短短几分钟内,即便我们没有见面,也仿佛在无形中握了一次手。与陌生人的握手,在大城市的忙碌“高峰时段”显得尤为难得。
双方都追求效率的对话是最轻松和畅通的,如果在这效率之中,还能有余地泄出一点儿人情和相互的理解,一股轻盈的怡然和温暖便会从心底油然而生。
我想起今年另一次点外卖的经历。骑手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正准备上电梯时,我恰好丢完垃圾准备上楼。向他询问并确认了房号后,我直接从他手上接过外卖。骑手年轻的脸上迅速绽开灿烂的笑容。“太好了”“谢谢你”,他连说了好几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是我那一天见过的最开心,也是最不吝表达开心的人。作为平等商业关系的另一端,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被偶然性赋予了一份举手之便。但陌生人的开心又不可避免地感染了我,令我很愿意在下一次点外卖时,以其他方式为骑手提供这种力所能及的便利。
在一个城市人际关系似乎变得愈加紧张的时代,我们需要这样的主动提供的便利。它将人对环境紧绷的心稍稍松绑——这并不是放松警惕,而是尽可能维持内心固有的善与义,以保持作为人的基本体态。
每个人在他自己的情境里,都拥有构筑生活艺术的权利,而真正的艺术,并不是依照社会学批评去完成的。所谓“尘世难逢开口笑”,共处一个时代的普通个体想要寻找的快乐与温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不同。自在自为的舒心和松弛,在当下显得尤为难得。
人越是集中于自己内心的焦虑和不安,越难以对环境建立起相对整体的意识和认知。人与人之间的这份让渡与留白,在奔劳中为他人让出的一份相互的理解,就像河流底部的河床,为现代人的相处空间,营造了一片缓冲和稳定的地带。
河床是河流在流动过程中由于侵蚀、搬运和堆积作用,在河槽底部形成的一片具有一定坡度的缓冲地带。河床通常能增强水体的稳定性,即便它并不能左右河水流动的方向。人与人之间也应有这样一道河床。它不改变我们的生活本身,甚至激起的涟漪也极其短暂,但它能为日常秩序提供一种审美和呼吸的空间,让我们偶尔能有机会静下来,看一看自己所置身的河流,是疾是缓,是浊是清。
(春 涧摘自《南风窗》2024年第26期,AI喵喵101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