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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的诗意性

2025-02-27朱丽萍

长江小说鉴赏 2025年2期
关键词:儒林外史小说

[摘 "要] 中国的古典小说以叙事见长,在挖掘其艺术特色时,学者甚少将小说与抒情文学的“抒情言志”联系起来。然而,《儒林外史》这一小说文本虽属于叙事文学,而不是诗歌这类抒情文学,却在多重维度上展现出了诗歌的特质,具有诗意性。中国的传统文人群体无一不深受诗歌艺术的熏陶,在与诗歌这种抒情文学形式的“朝夕相伴”中,他们的思维模式和创作理念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也不例外。作为传统文人的一员,他在《儒林外史》的写作过程中也融入了诗性思维,《儒林外史》这部小说也因此具有了深刻的诗意性。

[关键词] 诗意性 "《儒林外史》 "诗性思维 " 小说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007-04

明清之际,小说开始由俗转变到雅,其创作主体经历了从民间艺人到正统文人的转移,此时的小说作为叙事文学,已经逐渐超越了原有的模式,创作小说的文人又无一不受诗歌这类抒情文学的熏陶,于是,这些作者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总是不自觉地将从诗歌那里“习得”的情感和经验带入其中,这体现在小说文本的结构、叙事方式以及语言风格等多个方面。“可以想见,由于作者自身的文化结构、思维习惯、心理趋向和意趣的个性化,必然导致小说中史、诗、文三种思维成分在比例上的此重彼轻,引起小说叙事方式和风格的相应变化,形成史化小说、诗化小说和政论化小说三类构思形态 。”[1]《儒林外史》中同样体现了诗意情趣,有着较为浓厚的诗意化色彩。吴敬梓将诗法融入小说之中,使《儒林外史》展现出别样的诗意性。“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诗。无论小说、散文、随笔、剧本,只要达到诗的境界就是上品。”[2]《儒林外史》达到了这种境界,作者在创作时,通过整体意象的建构、以景写人和“美刺”精神的融入,将诗歌的美学经验注入《儒林外史》,使其具有了诗意性,从而形成了具有个人特色和民族情调的诗意性小说。

一、意象的建构

作为以写人见长的小说,《儒林外史》在文本中花费了大量篇幅塑造人物。虽一直以来因人物情节太过独立、无主线的不足而为部分学者所诟病,但从跨文本的角度来看,《儒林外史》的这些内容虽不符合小说的结构形式,但人物单元的连缀显然符合了诗歌意象排列的规律,其独特的核心在于象征意象的精心建构。“叙事作品之有意象,犹如地脉之有矿藏,一种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密码之矿藏。”[3]意象的运用,是提升叙事作品诗意性的重要手段。“意”与“象”的紧密结合,蕴含了超越语言的深层意指和丰富的想象空间。更独特的是,《儒林外史》是以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物作为其意象的,进而建构起整个文本。

卧闲草堂评本《儒林外史》的序言中,闲斋老人就明确指出,“功名富贵”构成了《儒林外史》一书的核心框架,即“骨”。基于此,小说中的人物可鲜明地划分为四大类别:“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4]作者巧妙融入诗法,将人物作为意象连接整个文本,从而使《儒林外史》能够作为一部结构完整、内涵丰富的小说而流传于世。换言之,吴敬梓正是通过对不同人物群体的塑造,将其作为意象来建构起整个文本的。

王冕是作者吴敬梓心目中的完美人物。因此小说一开始就以王冕来“敷陈大义”。王冕是具有典型意义的寒门学子,七岁丧父,母亲成为寡妇,靠做针线活供养他读书。王冕天资聪颖,不到二十岁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不求功名,一心读书。他的才华使他得到了许多难得的“机遇”。王冕画作得到了危素的赏识,但他却避之不及,甚至为此远走他乡。后遇天下大乱,吴王朱元璋亦亲自拜访求取平乱之策。及天下平定,王冕为免做官,竟然“连夜逃往会稽山”。直至生命尽头,王冕都没有做一天官,用一生践行了“富贵于我如浮云”的理念。作者费尽笔墨描绘出一个如此具有文人风骨的理想形象,王冕却并非文本中的主人公。王冕之后,作者接着塑造了周进、范进这类人物形象,他们与王冕的性格截然相反,是追求功名利禄的迂腐懦弱之辈,与王冕也没有任何交集。因此,从小说的结构来说,《儒林外史》是“无结构”的,然而如果我们将这些依次出场的人物理解为一个一个的意象,就完全可以理解作者的苦心孤诣。

吴敬梓以诗性思维来建构整个文本,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种意象,因此小说不需要每个人物之间都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不需要他们之间有交集,作为意象的人物的作用是表达吴敬梓想要表达的思想。因此,小说中出现了周进、范进、梅玖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出现了杨执中、权勿用、杜慎卿、娄三公子、娄四公子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亦有王冕、杜少卿、虞育德这类“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者”。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彼此间并无任何关系,然而他们的出场却互为补充地表达文本整体的思想主题,作者揭示了封建社会的腐朽与阴暗面,对科举制度的种种缺陷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同时表达了对少数坚持自我、守护自我的正面人物的赞美。

二、以景写人

中国诗歌非常注重造景,通过景物的描写实现诗歌整体审美境界的提升和情感的表达,使诗歌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国学大师王国维认为,“一切景语皆情语”,即景色作为媒介,最终指向是人或人内在的感情。小说三要素人物、情节、环境缺一不可,这里的环境在某种意义上便可以理解为景。一般在小说中,景通常是人物出场的空间,起到渲染气氛的作用。例如《林冲风雪山神庙》中,雪景作为背景渲染出寒冷刺骨的气氛,表现出林冲孤立无援的情景,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暗示林冲的命运走向。小说中,景是不可或缺的,但景并非最主要的内容。而《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将诗法运用到小说创作当中,在文本中造景,却不是为了人物和情节的发展去写景,景的地位得到了提升,他笔下的人物和景相辅相成、浑然一体。

这种效果与作者对景的处理方式是密不可分的,吴敬梓主要通过借景抒情的手法,借助景物的描绘来传达人物的精神状态和内在品质。尽管景色本身是不变的,但身处相同山川之中,不同的人可能会因经历、心境等因素而产生迥异的情感体验。同样是赏景,杜少卿、庄绍光和马二先生的感想就各有不同。

杜少卿移居南京后,携夫人同赴清凉山姚园赏景游玩:“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观看景致。一边是清凉山,高高下下的竹树;一边是灵隐观,绿树丛中,露出红墙来,十分好看。”“厨子挑着酒席,爬到清凉山顶上,一边赏景,一边吃喝。杜少卿用个赤金杯,喝得大醉,携娘子的手,一路走一路笑着回家,后面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地跟着,小厮抬着轿子,轿子上插满桃花。”[5]在杜少卿看来,沿途的这些景观尽显雅致之韵,宛若天成。他登临山巅,俯瞰山下,见翠竹青松环绕山峦,郁郁葱葱,与红墙交相辉映,春光明媚,和煦之气洋溢其间。此情此景,令杜少卿酒意盎然,他携妻之手,笑声朗朗,共行一里余路。诚然,清凉山之美景固然引人入胜,然其魅力尚不足以达到惊世骇俗之境地。二人之所以表现出宛若置身仙境般的逍遥自在与愉悦欢畅,究其根本,应在于他们有着淡泊名利的人生哲学,以及知足常乐、自得其乐的积极心态。作者这一次的赏景描写,使杜少卿的人物形象得到了极大的丰富。

同样是赏景,马二先生游西湖却“茫茫然大嚼而归”,他看到的不是清新美丽的西湖胜景,而是络绎不绝的游人、女子的相貌、酒店的食物,眼里也只有功名利禄。“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开了门放进去。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药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5]在作者的景色描写之中,读者看到的是这个“八股选家”马二先生被科举制度荼毒后麻木、可悲又可笑的灵魂。

庄绍光在赏景之时,其心境与表现尤为独特。前文作者似乎将庄绍光塑造为一位志向高远、超然物外的隐逸文人。而最能深刻反映其真实性格的,莫过于他入住元武湖后所展现的志得意满之态:在湖光山色的环绕中,庄绍光以杜少卿的《诗说》为消遣,对妻子说,这些湖光山色都是自己的了,之后日日可以游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妻子带到清凉山去才能看花。前半句所言,与范进之母临终之语“这都是我的了”非常相似。后文中,庄绍光自视甚高,认为自己较杜少卿更为“卓越”。庄绍光虽偶有慈悲之心,慷慨解囊,安葬素不相识的老夫妇,但作者对此人物的描绘,并非单纯颂扬或贬斥,而是秉持一贯的冷静态度,进行全方位、多层次的刻画。然而,从总体上看,与杜少卿、虞育德等真正的儒林名士相比,庄绍光在精神境界上相差甚远。他虽洞悉世事,表面看似“无意功名富贵”,实则十分在意功名富贵,其内心世界与真正的儒林精神尚有距离。在同样的写景情境中,杜少卿与庄绍光所展现出的境界与情怀的差距,令读者一目了然。

钟嵘在《诗品序》中写“气之动物,物之感人”,而这种对物我关系、情景关系和感情关系的描绘正是中国古典诗歌所擅长的。《儒林外史》中,不乏对物我关系、情景关系和感情关系的描绘,以诗的思维来表达情志,又将小说擅长写人物的特点发扬光大,形成了《儒林外史》这一以景写人的独特方式。

三、“美刺”精神

“美刺”是中国古代诗歌文艺理论中的重要概念,包括歌颂与批判两个方面。“美”指的是文学创作者对生活的颂扬态度,通过作品表达对美好事物的赞美;“刺”指的是创作者对生活中的阴暗面进行的深刻批判与揭露。吴敬梓不仅是小说家,也作诗、作诗论,吴敬梓在论诗时,明确提出“美刺”这一重要观点,在《文木山房诗说》中多有相关论述,如《四始六义之说》中有“孔子论次,删存三百余篇,自《关雎》至《殷武》,皆可佩以弦歌,见美刺,以裨政教”[6]之言,“所以风人之言,大都托言以见志。如美正刺淫,间或摹画其词,以为惩劝,皆不必正为其人言之也”[6]。由此可见,吴敬梓十分赞同“美刺”这一诗学理论,而当其创作《儒林外史》这一小说文本时,也不自觉地将“美刺”这一诗学精神贯彻于其中,使《儒林外史》文本中蕴含丰富的“美刺”诗意精神和审美特征。

吴敬梓既不走前代的“唯美”之路,极尽赞美之能事,亦没有对黑暗现实的激愤指责。他对现实愈不满,在行文之中反而显示出一种冷静和节制。因此,他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王冕、“四大奇人”、虞育德等有君子风范的人物,亦有匡超人、“二进”、权勿用、娄氏兄弟等谄媚小人、“假名士”。吴敬梓对人物的塑造方式展示了其对“美刺”概念的吸收与使用。

《论语》中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从宏观的文学来说,每一种体裁的文学作品都具有“兴”“观”“群”“怨”四种功能,能够真实反映民风民俗的多样性,揭示执政者的得失与成效,激发人们的意志与情感,亦能对现实进行批评与讽刺。《儒林外史》虽为小说,但由于作者吴敬梓是中国传统文人,在诗的环境中接受教育,难免受诗学精神影响,不自觉地将诗法融入小说创作之中。文学是时代的一面镜子,诗歌如此,小说亦然,小说与诗歌虽然是不同的文学体裁,却都体现了作者思想情感,反映了社会现实。

小说作为通俗文学的一种表现形式,传播广泛并反映了人间百态。《儒林外史》的诗意性来源于吴敬梓对传统文人精神的承继,在叙述性和描写性的基础上,又显现出一种情感化的意蕴追求。《儒林外史》这一小说文本,虽不以文辞优美、空灵清雅见长,但其见情见性、内蕴丰厚却深得诗意之内在情趣。在表现内心思维时,作品展现出优雅的节制精神,将诗的意境巧妙融入典型场景之中,将诗的构思深刻渗透于叙述过程之内。此外,作品还善于将人物的言行、举止、神韵气质提炼为诗的精髓,赋予小说以丰厚蕴藉、精粹优美的美学特质。

吴敬梓倾其一生创作了《儒林外史》这部“生长型”小说,凭借卓越的艺术感知力,将自己日常生活曲折经历的细微之处提炼出诗意。其文风冷峻而深邃,既是一种表达,亦是一种诉说,更是对当时社会乱象的理性揭示。他笔下的正面人物在面对功名富贵的诱惑时,展现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铮铮傲骨,而其余小人亦各有特色、发人深省,在对比映衬之中构建了悠远的意境与含蓄的形象,展现了丰富的想象与生活化的描绘。在叙事手法上,《儒林外史》既注重精细的铺陈,又擅长简约的勾勒,形成了从容不迫的叙述节奏,描写出生动的情节,这使《儒林外史》具有高度诗意性和美学价值,使其脱离了通俗小说某些低端趣味性的弊端,成为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经典之作。

参考文献

[1] 许建平.《儒林外史》:一部意在言志的诗化小说[J].明清小说研究,1997(1).

[2] 张承志.张承志文学作品选集(散文卷)[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5.

[3] 杨义.中国叙事学(图文版)[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 朱一玄,刘毓忱.儒林外史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8.

[5] 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华文出版社, 2018.

[6] 吴敬梓.吴敬梓集系年校注[M].李汉秋,项东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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