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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怀念:白居易诗中的悼稚书写

2025-02-26胡舒依

名家名作 2025年4期
关键词:白居易诗人生命

[摘 要] 儿童早夭在古代社会是非常普遍的现象。由于儿童生命阶段的特殊性,从传统礼制角度看,社会对于儿童早夭保持冷静克制的态度,呈现出古代社会漠视儿童的表象,但从诗歌角度考察则不尽然。聚焦白居易诗歌中对早夭儿女的怀念之作,通过文本细读,将制度与人情、理智与情感产生的矛盾冲突展现出来,以此证明古代社会儿童并非不被重视,只是书写传统导致的关注缺失。

[关" 键" 词] 唐诗;白居易;儿童书写;儿童早夭;悼稚

一个完整的生命历程始自童年,每一个大人物都由懵懂孩童成长而来,他们有幸冲破生命设置的重重阻碍长大成人,成就伟业、名留史册,但还有很多孩子没那么幸运,生命时钟在最初的时刻停摆。张国刚在《唐代家庭形态的复合型特征》一文中对唐代家庭形式进行研究时,从 5000方唐代墓志中找到 661方家庭情况比较完整的墓志资料,发现在有明确子女数目记载的 661 户中,存在子女夭亡记录的有 133户。他指出,唐代有夭亡子女的家庭在全社会家庭中的比例接近 20%[1]。白居易《闻哭者》诗中云:“今朝北里哭,哭声又何切!云是母哭儿,儿年十七八。四邻尚如此,天下多夭折。乃知浮世人,少得垂白发。 ”[2]这首诗描绘了当时社会中青少年多夭亡的情况。

这些早夭的孩子们,去哪里寻找他们的身影呢?在唐代的诗歌中,诗人为悼念这些夭逝的孩子留下了很多令人不忍卒读的动人诗篇,这些诗仿佛是被历史隐没的孩子们的墓志铭。唐代悼稚诗中,白居易的作品令人瞩目,一则数量较多,二则情真意切。在他的追忆中,女儿娇憨喜人,儿子稚嫩可爱,字里行间倾注着真情,这一首首感人至深的诗,是父亲为他们吟唱的早夭的挽歌。

元和四年(809年),38 岁的白居易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他喜出望外,怜爱之情溢于言表,从他给爱女取名金銮,足见其珍爱备至。爱女满周岁的时候,他在《金銮子晬日》中说:“若无夭折患,则有婚嫁牵。使我归山计,应迟十五年。”自己的血脉有了延续,也就有了终其一生的牵挂,女儿才满周岁,这位慈爱的父亲便患得患失,开始为爱女计深远,担心她能否健康成长,担心她以后能否觅得良人,这些“麻烦 ”使得他不得不推迟“退休 ”的计划,看似有些许抱怨,其实这些“烦恼 ”都是诗人成为 “女儿奴 ”后甜蜜的负担。然而,还没有等到这些“麻烦 ”来临,仅仅三年之后,温情脉脉的天伦之乐便倏忽而散。金銮子在元和六年(811年)夭折,年仅三岁。诗人痛彻心扉,拖着带病之躯写下了《病中哭金銮子》[3]。

岂料吾方病,翻悲汝不全。卧惊从枕上,扶哭就灯前。

有女诚为累,无儿岂免怜。病来才十日,养得已三年。

慈泪随声迸,悲肠遇物牵。故衣犹架上,残药尚头边。

送出深村巷,看封小墓田。莫言三里地,此别是终天。

身为父母,目睹骨肉殒命,此痛该是多么剜心锥骨,诗人声泪俱下地哀诉,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三年的女儿,竟短短十天就被死神夺走生命。“卧惊从枕上,扶哭就灯前 ”“慈泪随声迸,悲肠遇物牵”,在这里完全不见丧仪制度中的一板一眼,只有情动于衷的哀恸。家中似乎到处都是爱女的影子,昨天才穿过的小衣服还挂在架上,没喝尽的汤药尚置于床头,仿佛女儿还能随时笑闹如常,绕膝嬉戏。然而,这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最后一次携女而行,竟只能是携着棺木中的小小尸体,将她送出村外安葬。短短的几里路,成了父女之间最遥远的距离。丧女之痛如抽丝般绵绵不绝。时过境迁,但他对逝去孩子的思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元和八年(813年),他遇到金銮子旧日的乳母,见故人而忆故事,昔日父女深情再一次浮现眼前,于是作《念金銮子二首》[4]。

其一:

衰病四十身,娇痴三岁女。非男犹胜无,慰情时一抚。

一朝舍我去,魂影无处所。况念夭化时,呕哑初学语。

始知骨肉爱,乃是忧悲聚。唯思未有前,以理遣伤苦。

忘怀日已久,三度移寒暑。今日一伤心,因逢旧乳母。

每当忆及金銮子,才子、高官的光环便统统失色,白居易变成了一个伤心而无助的普通父亲,眼看女儿离去,却只能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哀之深痛之切,他因无助而绝望,因绝望而消极,认为忧愁和悲伤调和出了骨肉之爱的底色。《别译杂阿含经》卷七中写道:“世尊,此优楼频螺聚落之中,是我爱者,则能生我忧悲苦恼,心不悦豫。”白居易想从佛教中寻求解脱之道,佛经认为爱能导致忧悲,那么为了避免被忧悲侵扰,就只能抛弃爱、放弃感性。“唯思未有前,以理遣伤苦 ”二句中引用卫玠事,《晋书·卫玠传》曰:“玠尝以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故终身不见喜愠之容。 ”[5]白居易明显不可能真正做到以上两点,他想从现有的痛苦中解脱,希望麻痹自己,残酷地当自己没有体会过亲子之情,用冷冰冰的理去冻结内心思念哀怜的情,但他还是性情中人,他不舍得彻底抛弃使之成为鲜活的人的东西,那就是情。

其二[6]:

与尔为父子,八十有六旬。忽然又不见,迩来三四春。

形质本非实,气聚偶成身。恩爱元是妄,缘合暂为亲。

念兹庶有悟,聊用遣悲辛。惭将理自夺,不是忘情人。

《庄子·知北游》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7]《楞严经》 卷八曰:“ 因诸爱染,发起妄情。 ”于是对于爱女的离去,白居易就有了“形质本非实, 气聚偶成身。恩爱元是妄,缘合暂为亲 ”这样的解释,想到这些道理,仿佛有了一些了悟,可以暂时排遣忧悲辛苦。“惭将理自夺,不是忘情人 ”,《世说新语·伤逝》载:“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 ’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简服其言,更为之恸。 ”[8]

白居易正在努力地使自己成为一个充满理性的人。这样的麻痹只是一种自欺,丧女之痛仍时时刻刻地折磨着这位父亲,在金銮子离世四年后的元和十年(815年),他的思念之情仍未减淡,又写下了一首读之令人肝肠寸断的悼女诗。

重伤小女子[9]

学人言语凭床行,嫩似花房脆似琼。才知恩爱迎三岁,未辨东西过一生。

汝异下殇应杀礼,吾非上圣讵忘情。伤心自叹鸠巢拙,长堕春雏养不成。

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但是四年的时光并未冲淡对女儿的思念,这位悲痛的父亲仍旧活在深深的孤独和内疚之中。他想用社会秩序克制自己的情感,但无济于事,追思、惋惜、自责,种种情绪交织,悲伤已经深深地刻进他的余生。在《念金銮子二首》中他还强撑着希望能够用道理压制情感,使自己走出困顿,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他最终还是放弃“理”的枷锁,决心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有情人。“吾非上圣讵忘情 ”,他认为自己不是圣人,所以不必克制自然而生的情感。诗人对逝去孩子的怀念和自己悲痛欲绝心情的描写,较之王戎“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更进一层。王戎之语重在强调情之在我、情之由我,而孩子去世只是抒发这种情感的缘由,孩子只是一个对象。而白居易诗中的情感爆发源自对孩子真实的爱,源于子女是他们生命延续的精神寄托。这种情感已从“向内”转向了“向外”,已从爱自己转向了爱他人,是一种更博大、更深沉的爱。

与白居易起初的挣扎、最后无所顾忌的爱形成对比的是于鹄《悼孩子》[10]一诗中显现的囿于礼制的哀情,于鹄诗如下:

年长始一男,心亦颇自娱。生来岁未周,奄然却归无。

裸送不以衣,瘗埋于中衢。 乳母抱出门,所生亦随呼。

婴孩无哭仪,礼经不可逾。亲戚相问时,抑悲空叹吁。

襁褓在旧床,每见立踟蹰。静思益伤情,畏老为独夫。

于鹄年长得子而子不满周岁夭折,诗的前四句陈述了儿子由生到死短暂的生命历程,从“裸送不以衣,瘗埋于中衢 ”可以看出当时早夭儿童的丧葬习俗是非常简单节制的,无须繁缛装殓,亦无须修造坟茔,穿戴整齐埋于大路旁即可。读罢全诗,虽可感知字里行间的惋惜与悲伤,如“乳母抱出门,所生亦随呼 ”“襁褓在旧床,每见立踟蹰 ”,都充满了失子的哀恸。但这种哀悼是完全符合当时的礼仪制度和风俗习惯的,于鹄在诗中专门强调了“婴孩无哭仪,礼经不可逾 ”,因为孩童的死亡按照葬仪的规定是应该“杀礼 ”的,不应表现出过度的哀伤,不节制的悲伤痛哭则为失礼,因此才会有“亲戚相问时,抑悲空叹吁 ”的表现。在大多数人的思想观念中,情感与礼制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礼制作为社会规范潜移默化地影响和塑造着他们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最终使他们也自觉地遵守,自愿用其规范自己的行为,哪怕是抒发亲子之情这种人性本能的情感被遏制,亦未觉不妥。从于鹄诗中可以看出,他和那个时代大多数人有着相似的儿童观念,即儿童是成人世界的附属,他们肩负着延续家族血脉、为父辈养老送终的任务。幼子去世后,于鹄“静思益伤情,畏老为独夫 ”,他的悲伤更多地源于对自己无后的担忧,而不只是痛惜幼子这个个体生命的消逝,这种悲伤的根源在自己而不在孩子。历史的发展总有其局限性和阶段性,于鹄的思想没有超越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亦属正常,但正因如此,白居易对孩子的真情才弥足珍贵。

古代大多数家庭都希望有儿子继承香火,白居易也不例外。他三十八岁始得一女,再得一儿的愿望却一直未能如愿,他在诗中多次流露出这样的遗憾和无奈。例如,“嗟吾不生子,怜尔无弟兄。”(《吾雏》)“非男犹胜无,慰情时一抚。”(《念金銮子二首》)“ 自怜沧海畔,老蚌不生珠。”(《见李苏州示男阿武诗自感成咏》)当白居易认为自己想要儿子的希望逐渐灰飞烟灭的时候,在他五十八岁这年冬天,阿崔降生,老来得子的白居易喜出望外,心头上的一把重枷终于得以卸下。新生得儿,衣钵终于能够有人继承,诗中充溢着发自内心的骄傲满足。虽也有些许因年老体衰而惧怕不能庇护稚嫩的小生命至成年的担忧,但新生带来的希望和喜悦之情更加强烈。他在《阿崔》一诗中写道:“ 岂料鬓成雪,方看掌弄珠。已衰宁望有,虽晚亦胜无。”惊喜和满足都源自这个小男儿的诞生。老来得子,愈觉珍爱无比,柔软的胎发、新芽般稚嫩的小手、如酥酪般细腻的皮肤混合着乳香,包裹在小小的绣襦中,令人百看不厌。诗人对这个初生婴孩寄予了无限的期望,“ 弓冶将传汝,琴书勿坠吾”。将他视为自己生命和未竟事业的延续。忽一转念,诗人又觉自己的打算过于长远,自嘲道:“未能知寿夭,何暇虑贤愚。”但白头翁对初生儿心中难免牵念焦虑,担心自己能否等到儿子长大的那一天,更是忧虑这样脆弱的新生命是否能经历重重考验顺利成长,最后所有的担心忧虑都化为一句“何时能反哺,供养白头乌”。

然而,命运并没有眷顾垂垂老矣的衰翁。三年之后,死神再一次残忍地扼断了这位父亲刚刚燃起的希望,小儿阿崔也在三岁之年夭亡。六十岁的白居易又一次遭受丧子之痛,连作《哭崔儿》《初丧崔儿报微之晦叔》两首令人不忍卒读的诗悼念儿子。

哭崔儿

掌珠一颗儿三岁,鬓雪千茎父六旬。 岂料汝先为异物,常忧吾不见成人。

悲肠自断非因剑,啼眼加昏不是尘。怀抱又空天默默,依前重作邓攸身。

初丧崔儿报微之晦叔

书报微之晦叔知,欲题崔字泪先垂。世间此恨偏敦我,天下何人不哭儿?

蝉老悲鸣抛蜕后,龙眠惊觉失珠时。文章十帙官三品,身后传谁庇荫谁。

查慎行《白香山诗评》中评道:“‘掌珠一颗儿三岁 ’四句,字字沉痛。 ”三岁和六旬相对,更增添惋惜与悲怜之感。“欲题崔字泪先垂 ”,在悲痛欲绝的诗人这里,一个字都能让他哀痛难耐,“崔 ”已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它代表的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曾让诗人欢喜欲狂的活生生的孩子,而如今,它又成为只能写在纸上的没有温度的字,丧子之痛令诗人肝肠寸断,诗中字字泣血、声声哀吟,闻者无不动容。突如其来的噩运如从天而降的大石再一次砸碎了诗人刚刚圆满的梦想,面对此种悲痛,白居易只能在诗中绝望地向命运发问:“文章十帙官三品,身后传谁庇荫谁。”阿崔的夭亡,使得由韩城分出的下邽白氏,由白居易派生的直系子孙彻底断绝。白居易晚年的挚友刘禹锡听闻噩耗劝慰他:“从此期君比琼树,一枝吹折一枝生。”而他回复道:“劳寄新诗远安慰,不闻枯树再生枝。 ”那种失去后嗣的悲叹与绝望可谓毫无保留地表现了出来。有学者认为,嫡子阿崔的夭折,甚至是白居易改变百年后归葬下邽祖茔的意愿,选择安葬于香山寺佛法导师如满禅师的佛塔旁的直接原因之一。晚年丧子让他对家族绵续的追求幻灭,后继无人的空虚使他觉得愧对先辈,可见阿崔的死亡对白居易的精神世界造成的巨大冲击。

白居易悼念子女的诗,用最质朴的语言表现出最真实丰沛的情感,用最直接的表达传递出最细腻入微的悲伤。白居易诗中的孩子不只是承担延续家族和父母生命的工具,而是具有鲜明特征的独立个体。诗中的情感真实而厚重,充满了对生命的希望和其被毁灭的悲剧感。正是由于他对每一个孩子都倾注了真实的情感,能够发现孩子不同于成人的特殊之处,无论是自觉还是偶然,他的悼子诗才会如此有温度、如此打动人,才会在千年后仍与读者产生情感共鸣。

参考文献:

[1]张国刚.唐代家庭形态的复合型特征[J].历史研究,2005(4):84-99,191.

[2]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2006:548.

[3]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2006:1115.

[4]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十[M].北京:中华书局,2006:796.

[5]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六[M].北京:中华书局,1974:1068.

[6]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十[M].北京:中华书局,2006:797.

[7]陈鼓应.庄子今译今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643.

[8]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卷下[M].北京:中华书局,2024:349.

[9]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2006:1181.

[10]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3510.

作者单位:陕西学前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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