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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迈尔”:19 世纪上半叶德奥大众音乐文化现象探微

2025-02-26左艳容

人民音乐 2025年2期
关键词:迈尔中产阶级浪漫主义

“彼得迈尔”(Biedermeier)是19 世纪欧洲复辟时期(1814—1848)流行于德奥中产阶层的家庭生活方式与观念,涵盖该时期绘画、诗歌、音乐等艺术的发展。彼得迈尔式绘画与诗歌通常关注日常生活的写实,强调对田园风光、小圈子社交的欢愉氛围以及宁静生活的描绘,反映出彼时中产阶级的生活理想与审美趣味。然而,在长期的文化史研究中,“彼得迈尔”要么被贬斥为中产阶级的安逸与保守象征,要么直接被史学家所忽略。

具体到音乐领域,情况亦是如此。在进步论史观影响下, 传统音乐史编纂聚焦于“经典作品”,强调音乐形式与风格创新。然而这种历史编纂往往以偏概全, 忽视同时期音乐文化现象的多样性与价值。20 世纪下半叶,随着历史学的自我反思,以及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研究的兴起,音乐史研究逐渐突破了“作品中心论”与线性叙事的限制, 开始在更广阔的社会语境中探讨音乐生活的多维面貌, 关注多元风格的共存。其间,“彼得迈尔”作为与“浪漫主义”并存且更具公众性的音乐现象, 其价值重新引起学界的关注与审视。

为了探究“彼得迈尔” 在音乐文化中的特征, 本文将回溯该概念在音乐学领域的界定与分歧,并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将“彼得迈尔”界定为19 世纪上半叶德奥大众音乐文化现象。通过分析其在音乐生活与个案作品中的特征, 试图厘清“彼得迈尔”与“浪漫主义”在审美取向与创作追求的区别。

一、界定与分歧:音乐上的“次要浪漫主义”

关于音乐中的“彼得迈尔”研究,最早可追溯至1913 年由学者瓦尔特·尼曼(Walter6Niemann)所撰写的文献,他关注到了欧洲复辟时期高-低音乐文化交织的多元局面。然而,由于当时音乐史中并未引入“彼得迈尔”这一概念,加之在围绕作品中心的书写观念影响下,尼曼将一些创作质量“较低”的作品及音乐家群体归类为“次要的浪漫主义”(Nebenromantikern)。这一贬义评价影响了而后长达半个世纪的19 世纪音乐史学研究,以至于在后来音乐史书写中“彼得迈尔”逐渐被忽视。

现存、主流音乐史著作及期刊文献内,为数不多地论及“彼得迈尔”成果当中,较具代表性与影响力的是学者保罗·亨利·朗(P.6H.6Lang)、霍斯特·赫斯纳(Horst6Heussner)、卡尔·达尔豪斯(Carl%Dahlhaus) 与瓦尔特·弗利什(Walter%Frisch)的研究。

英美文化圈学者保罗·亨利·朗与弗利什对“彼得迈尔”分别在20 世纪40 年代末和21 世纪初开展了相关研究,二者均从更广阔的文化语境探讨19 世纪上半叶音乐的发展。不过, 前者视“彼得迈尔” 为浪漫主义时代多样化潮流中的一部分,批评其市侩、逃避主义及多愁善感的特征; 后者从浪漫主义作曲家视角来讨论“彼得迈尔”音乐生活,并将同时期贝多芬与舒伯特分别视为在音乐生活方式上追求音乐智识与追求享乐主义、融洽家庭生活的两种标志。可见,朗的研究并未将“彼得迈尔”视为独立文化现象。弗利什虽然谈及“彼得迈尔”是复辟时期的文化现象,指出“舒伯特聚会”(Schubertiade)体现了“彼得迈尔”文化特质:充满欢乐的家庭生活。然而他并未挑选该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作曲家及作品进行论述。

相比之下, 德奥学者试图在19 世纪多元混杂的音乐文化现象当中区分“彼得迈尔”与浪漫主义,为“彼得迈尔”文化正名。赫斯纳将“彼得迈尔”定义为与中产阶级在社交活动中对教育及精神愉悦的追求紧密相关的家庭音乐创作,认为其延续了古典主义莫扎特的风格。可惜的是,该观点并未在学界内引起广泛关注。直至20 世纪下半叶, 达尔豪斯从音乐结构史出发, 从机制、创作、美学等多个维度入手,辩证性阐述了“彼得迈尔” 与浪漫主义的关系。尽管达尔豪斯明确指出, 不能仅以作曲质量的高低来评价“彼得迈尔”。他认为“彼得迈尔”的创作虽简单却不乏艺术性,其音乐机制特征为:中产阶级市民烙印、社交性与教养性。然而,其编纂理念依然以作品为中心,强调音乐作品的艺术性,从而将“彼得迈尔”界定为依赖于音乐之外的、琐碎的功能性音乐。由此,达尔豪斯反复强调“彼得迈尔”与浪漫主义的不同之处,即它未能在音乐风格与美学观念上形成统一体系,应该从作曲史与机制史角度加以审视。此后,国内学者刘经树教授在论及“彼得迈尔”之时,其观点与达尔豪斯一脉相承。

综上可见,尽管音乐学界普遍认可“彼得迈尔”文化现象的存在,但通常将其视为一种相较于浪漫主义逊色的功能性音乐。实际上,“彼得迈尔” 作为复辟时期流行的大众音乐文化现象,体现了该阶层的集体偏好,其文化与音乐创作的价值应从社会文化脉络中加以评估,而非单纯地从艺术创作的独立性出发审视。在音乐生活层面,“彼得迈尔”强调小圈子文化中的舒适相处、社交性与中产阶级教养展现;在作品中,则呈现为简洁、愉悦兼具通俗性的特征。

二、舒适、社交与教养:彼得迈尔音乐生活的机制与特性

复辟时期特有的文化语境塑造了其音乐生活的特性。在整个社会寻求安稳、回归家庭、向往田园风光的氛围中,中产阶级回避政治,将兴趣与个人追求转向社交领域,随之发展出两类具有“彼得迈尔”特性的音乐生活机制:一类为以家庭为核心的音乐活动,如沙龙音乐会;另一类则具有更为公开的性质, 面向更广泛的中产阶级群体,如音乐协会(Musikverein)。中产阶级投身于当下,积极参与各类社交娱乐活动,满足于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处,同时也在技艺较量中体现个人教养与品位。

沙龙音乐会是围绕中产阶级小群体,以家庭为中心的音乐机制,最初源自中产阶级对宫廷文化的模仿, 逐渐演变为19 世纪初期音乐生活的核心组成部分,多由志趣相投的中产阶级业余艺术爱好者及“彼得迈尔”作曲家汇聚家中举行,多演奏小型娱乐性钢琴曲。在他们看来,音乐主要承担社交和娱乐功能, 而非严肃的艺术表达,因此活动中心不仅在于音乐演奏和欣赏,还包括饮食、舞蹈和游戏等社交互动。

相比之下, 音乐协会是更具规模且占据主导地位的音乐活动机制。1814 年,由中产阶级市民自发组织的“音乐之友”汇聚了专业音乐家与业余爱好者, 旨在提升中产阶级的音乐欣赏与审美能力。该协会策划了多类较大型的音乐节(Musikfeste)与小型晚间音乐会,以期丰富音乐生活。前者以交响乐乐章、歌剧片段及精致的小型重奏、独奏曲为主,后者以更为小型的清唱剧片段、歌曲演唱或器乐重奏等形式呈现。包罗万象、混合性的曲目构成, 融高雅与通俗为一体,既满足了个体在音乐上的双重需求:智力启迪与娱乐消遣, 亦满足了大众群体的社交需求与教养展示。

由于“彼得迈尔”是中产阶级大众所选择的文化氛围,即便是创作风格被归类为“浪漫主义”的作曲家,亦常参与其中的音乐活动。其典型例证便是舒伯特聚会(Schubertiad),该聚会在回避政治,以家庭为中心的社交氛围当中体现了“彼得迈尔”特性。参与者或欣赏舒伯特创作的轻松愉悦之乐,或沉溺于各类猜字谜游戏之中,或探讨艺术话题,强调知识和音乐品味的共通性以及智力上相互启迪, 并和谐地维系了团体内部关系。此外,门德尔松周日音乐会也鲜明体现了这一特性。这些活动强调社交与技艺比拼,亦在群体文化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鉴于浪漫主义作曲家与“彼得迈尔”音乐生活交织的复杂性,面对这一群体的创作环境与作品,需持辩证视角看待。舒伯特所参与的音乐活动及其创作中较为简单、质朴的艺术歌曲(如《野玫瑰》)体现了“彼得迈尔”机制与创作特性。像门德尔松的家庭音乐会、他为业余爱好者创作的部分《无词歌》、李斯特改编的技巧相对简单的钢琴曲(如改编自舒伯特的《小夜曲》)等,也都带有“彼得迈尔”的性质。相对而言,这些作曲家在创作中的另一类具备技术创新、注重个性化表达及精神层面的作品,则充分体现了“浪漫主义”艺术特质与审美追求。并且,即便是曾通过创立“大卫同盟”以对抗“非利士人”(即沙龙音乐会文化),批评“彼得迈尔”音乐现象的作曲家舒曼,在其晚期作品《玫瑰朝圣之旅》(Der Rose Pilgerfahrt,1851)中,仍可发现“彼得迈尔”的痕迹。因此,在界定作曲家创作及其音乐生活时,不能简单归类为“浪漫主义”或“彼得迈尔”的范畴,应对两者的交织关系作出更加细致的区分。

总体而言, 中产阶级频繁的音乐活动不仅提升了音乐需求, 也激发了更多普通业余爱好者的创作热情。同时,该群体通过举办大型社交舞会来纵情歌舞,也催生了约翰·施特劳斯等作曲家圆舞曲创作的大量涌现。尽管艺术水准参差不齐,但“彼得迈尔”的高产创作很大程度上推动了音乐在19 世纪上半叶的繁荣发展,尤其是在小型音乐体裁(如钢琴独奏、器乐重奏、练习曲)和圆舞曲的创作方面。这一过程间接促进了乐谱印刷业与出版业的兴盛, 推动了委约制度的变化,最终形成日益商业化的19 世纪大众音乐文化。

三、简洁、愉悦与通俗:“彼得迈尔”的音乐特征

对“彼得迈尔”作曲家而言,与其在创作中追求技术突破, 不如直接继承18 世纪古典主义在和声、旋律方面的遗产,这种方式更为实用、经济且稳定。考虑到受众需求,“彼得迈尔”的音乐创作注重作品的易演奏、易理解与易掌握性。笔者认为,“彼得迈尔” 风格的作品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通过公式化创作满足商业运作或家庭娱乐需求。另一类则运用娴熟的作曲技法,展现音乐中的社交氛围与智识体验。无论是商业性创作,还是自我驱动创作;无论题材涉及中产阶级市民日常生活,抑或田园风光,其核心特征始终是简洁性、愉悦性与通俗性。

其中, 歌剧是最能直接体现出商业运作的体裁。“彼得迈尔”式的歌剧创作注重商业可行性,迎合大众审美。奥托·尼古拉(Ottolt;Nicolai)《温莎镇的风流女性》(Die lustigen Weiber vonWindsor),通过展现市民的日常爱情生活,加以嘲弄贵族这一反转戏码,突出了情节的欢乐性,同时捍卫了中产阶级女性的尊严。面对“法斯塔夫求爱信一封两递”的情节,作曲家以简练生动的音乐语言,通过夹叙夹议式的“福特夫人与莱西夫人二重唱” 展现了信件内容及夫人的态度。短促的同音重复音型、大跳音程和快速的演唱语速, 配合突如其来的停顿和音量变化, 成功营造出鲜明的喜剧效果(见谱例1)。此剧中, 作曲家并未追求自我表达的创作个性, 而是继承了18 世纪以来德国盛行的歌唱剧结构和纯念白形式。同时,作曲家和歌剧脚本作家还对莎翁原著进行了改编, 使其在语言、修辞和节奏上展现出“彼得迈尔”文学特有的道德评价和欢快风格。对于业余爱好者而言,这种传统的音乐形式、不标新立异的戏剧表现、讽刺贵族并彰显中产阶级智慧的主题以及日常化的语言风格, 完美契合了更广泛群体的审美需求。因此,该剧在商业上取得了成功。

另一类作品则是以卡尔·勒韦(Carl'Loewe)的叙事歌《捕鸟者海因里希》(Heinrich derVogler)为代表。尽管此类创作在作曲技法及精神维度上并不追求创新、自我表达与崇高,更侧重于愉悦音调的呈现,强调旋律的优美动听,但这并非对大众品位的主动妥协,而是在作曲家自我能力与审美驱动下的创作。即便未追求技术上的突破与创新,勒韦依旧力图在创作中展现“彼得迈尔”氛围中的亲密性与教养性。通过分析可见,该歌曲整体音乐特征简洁,旋律平易近人、轻松愉悦,具有规律性与重复性。相比复杂的技术处理,作品更强调的是交流的亲密感与故事的讲述性(见表1)。

初始象征喜悦情绪的海因里希主题通过原型、倒影、剪裁等方式贯穿全曲(见表2),而后在骑士与海因里希相聚农村,共同在田园风光里庆祝的场面中达到高潮。简洁重复的动机式发展不仅构建了整个作品的逻辑结构,还帮助听众迅速理解和记住作品内容,同时营造了团体感———海因里希既是国王,也是群体的一员。

作品通过第一、第三人称的交替叙述,重塑了海因里希公爵在捕鸟时被骑士们意外宣告为国王的传记轶事。歌词中的人物刻画扁平化,滑稽且戏剧化的口吻与爱国情感交织, 将19 世纪中产阶级的“国王”白日梦投射到中世纪历史中,折射出维也纳市民在梅特涅政治压迫下的白日梦,同时隐晦地表现了对现实的讽刺与反抗。在众多注重音调愉悦性的“彼得迈尔”作品中,勒韦的叙事歌是为数不多包含对政治保守主义反抗的创作之一。

四、大众与精英:“彼得迈尔”与浪漫主义之差异

“彼得迈尔”与浪漫主义音乐文化的分野反映了复辟时期大众与精英在创作理念及审美取向上的差异(见表3)。作曲家强调旋律的悦耳性与可歌唱性,常以莫扎特为典范,试图在遵循传统作曲惯例和莫扎特音乐创作路径的基础上,创作简洁、愉悦的旋律与和声,旨在最大化地触发感官体验, 并迎合中产阶级的娱乐消遣需求。相较之下,浪漫主义作曲家以贝多芬为典范,不断追求音乐语言的创新性探索,旨在表达更深刻的人类思想。在交响乐的创作上,比起交响性思维的建构,“彼得迈尔” 作曲家更在乎旋律的可听性。

在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也可窥见中产阶级市民群体和艺术家精英群体在审美取向上的差异。“彼得迈尔” 式剧作家格里尔帕策(Franz'Grillparzer)曾批判贝多芬的创新,认为其音乐摧毁了原有的秩序和形式, 不符合大众的需求,纵使是天才, 若是无法促进整个艺术领域的发展,创新又有何意义?尽管后来“以作品为中心”的历史书写更强调贝多芬对音乐发展的巨大贡献,19 世纪曾享有盛誉的市民作曲家则渐渐被视为“平庸”。然而,音乐的价值并非仅由进步论或技术创新来评定,需从多维度加以审视。此外,二者的区别还体现在集体追求与自我追求的不同。“彼得迈尔” 代表的是中产阶级在复辟时期自发选择的大众文化,创作根植并满足于市民音乐生活的实际需求,追求“集体主义”的现实表达,从而调和了艺术与娱乐、艺术与社会的关系。浪漫主义则反叛社会压迫、大众文化、传统观念及艺术秩序,推崇个性解放、以想象之丰富、音乐之独创,力图触及无限的精神境界。二者虽差异显著,却在19 世纪上半叶的音乐风貌的塑造上发挥着各自的作用。

结语

回望20 世纪音乐的发展历程, 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鸿沟愈发显现, 先锋派作曲家提出的宣言“谁在乎你听不听?”不仅彰显了对大众文化的“漠视”,也揭示出当时文化领域内普遍存在的权力结构,即精英文化占据主导话语地位。从历史书写的角度来看,精英文化价值观某种程度上塑造了历史叙事的框架,并推动了20 世纪“以作品为中心”的历史叙事日益强化。然而,随着时代变迁,此种对大众文化的冷漠态度逐渐遭遇批判与反思,学界内也开始重新审视精英文化的排他性,并质疑其长期主导文化认同的合理性。

从这一视角来看,“彼得迈尔”作为复辟时期的音乐文化现象, 不能仅仅依据18、19 世纪以来形成的审美叙事和音乐自律性标准,简单地将其评价为“次要浪漫主义”或庸俗的中产阶级产物,亦不应将其排除于音乐史主流叙事之外。正如达尔豪斯所言:“回想起来,如果说复辟时期似乎是一个浪漫主义音乐的时代,那么实际上在同时代人看来,19 世纪初更像是一个“彼得迈尔”音乐的时代。”这一音乐文化现象应在当代得到重新审视,其不仅反映了中产阶级市民对简洁、愉悦、通俗音乐的审美倾向, 也折射出该群体的生活理念, 成为19 世纪上半叶大众音乐文化的重要标志。通过在家庭社交文化的舒适环境当中寻求庇护并发展小圈子音乐文化生活,中产阶级描绘出一幅独特的“彼得迈尔世界图景”,虚构出了一种永远幸福的、没有阴影的生活,一个永恒的阳光灿烂的星期天。

左艳容 中央音乐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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