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 互鉴 融通
2025-02-26张婕怡
在全球文化交融与世界文明对话日益加深的当下,跨文化音乐史书写成为当下音乐研究趋向,如何在世界人类文明中寻找中国文化本位随之成为学者们高度关注的话题。在此背景下,《西方音乐的中国声音———汇流东方》(第一辑,上海音乐出版社)2024 年的出版, 引发了学界对中国音乐文化在西方音乐语境中独特表达的深刻思考及广泛讨论。
为深入探索这一学术议题,回应国内外学者的期盼与提议,“西方音乐中的中国声音”(后称“中国声音”)学术研讨会于2024 年11 月11 日至12 日在上海音乐学院举办,该院科研处“史学与当代哲学视域中的音乐批评创新”团队承办。会议汇聚了众多国内音乐学的学科带头人,以及119 位来自世界各地高校及研究机构的发言者,共同就这一前沿议题展开了一场跨越国界与学科的深度探讨。会议内容丰富,话题原创,观点新颖,包含主题发言、特邀发言、专题发言、学生代表发言四个板块,涉及音乐学、作曲理论、音乐表演等不同专业,在跨学科交流与对话中, 继续辐射至语言学、比较文学、社会学等多个跨学科领域,充分展现了学术交流的广泛性与深刻性。
一、开拓作品研究的新视阈
本次研讨会的重点在于继续开拓“中国声音”,呈现更多数量的作品、更深的学术内涵和更广袤的研究视阈。作为声音的载体,作品是“中国声音”的研究基础。会议中近90%的发言议题关注了作品,在丰富的作品支撑下,中国学者以坚定的姿态推开“汇流的大门”:
以理论为导向的分析是作品研究的重要理路,陶辛指出,应重视从作品中去寻找理论,或将理论最终落在作品的解读上。他以“音乐- 戏剧”文本细读范式解读《图兰朵》,追踪“茉莉花”的和声笔法线索,在不同续写版本的比较中,对其成为国际交流话语的演变路径正本清源。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史蒂文斯(Blake.Stevens)以法国具体音乐的两位作曲家个案为例,考察其作品中的藏传佛教及其他跨文化音乐元素。谢福源关注了德国作曲家恩约特·施耐德(Enjott.Schineider)的相关作品,展现了异文化作曲家的“中国风格”笔法深度。代博从“词乐关系” 入手, 分析捷克作曲家帕维尔·哈斯(Pavel.Hass)根据中国诗词创作的艺术歌曲,由此描摹捷克20 世纪的汉学文化背景。相关作品分析深入浅出, 从音乐本体到视角及方法的论证环环相扣,从作品到话题的纵深中呈现议题的启发性。
新作品的发掘是本次会议关于作品议题的一大亮点,使“中国声音”呈现更丰富的选题面向。其一是民歌曲调的改编作品。梁晴以意大利作曲家诺诺(Luigi.Nono)的电子音乐《太阳升》(Per BastianaTai-yang Cheng,1967)为研究对象,探讨作曲家如何用歌曲《东方红》关联东方。洪丁则沿着东德国歌作者艾斯勒(Hanns.Eisler)的相关作品进入“中国”。其二是西方作曲家笔下的中国文学与图像。王梦琦关注了法国作曲家贝齐·乔拉斯(Besty.Jo-las)根据关汉卿元杂剧创作的《望江亭》(Wit at theRiverside Pavillion,1975)。盛汉从比利时作曲家左汉(Johan,Famaey)的艺术歌曲中追寻李清照的词作《声声慢·寻寻觅觅》。欧晨琛分析了法国作曲家杜福尔(Hugues,Dufourt)的《溪山行旅图》(VoyagePar-delà les Fleuves et les Monts,2010), 关注作曲家笔下的范宽之山水秘境。其三是中西音乐的跨域融合,收入了相关跨文化音乐研究个案,如张品探讨的“要不要端起量杯———从澳大利亚艺术管弦乐队《水推沙》谈起”、杨晓琴的“西方音乐与巴蜀音乐文化碰撞与未来研究”以及赖菁菁的“‘他者’视域下的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日本作曲家松下耕的《苗岭飞歌》”。在全球化及跨文化语境中,中国城市文化、民俗风物与现代文学陆续进入外国作曲家视野,越来越多当代创作汇入“中国声音”的同时,也开拓了更广阔的研究视域。
二、跨文化视角的多元互鉴
文明互鉴不仅是一种多元的文化观念,也是一种多元的研究视角,在促进不同文化间的深度对话与理解的同时,还推动了学术研究方法的创新与深化。正如钱仁康先生所言:“文化交流是智慧与智慧的碰撞,结果一定会迸发出更灿烂的文明火花。”譺訛从音乐研究的视角来看,多元互鉴使得专家学者们能够超越单一文化的局限,将研究视野拓展至全球范围,从而揭示出文化交融与互鉴的丰富内涵。与会专家的发言不限于音乐本体,而是将研究视阈向深远处投射,“中国声音”这一议题逐渐立体。其中较为重要的话题面向如下:
(一)马勒与“古诗热”
《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1908)无疑是西方音乐中最具代表性的中国声音之一。杨燕迪从多面向剖析这部作品的艺术品质,认为《大地之歌》是“堪称不可多得、近乎完美的‘歌曲- 交响曲’杰作……是东西方文化交融、文明互鉴的结晶……西方世纪末情调深化了他对东方意蕴的理解, 而东方智慧也提供了一条思考生死和人生意义的通道”。
中西合鸣由此及彼地在中国古诗的转译研究里响应,多位学者们的发言显示出对汉诗西乐的兴趣。汪申申比较分析韦伯恩和罗忠镕为中国古诗写作的艺术歌曲;袁利军则沿着古诗西传的仿作热潮,将研究目光投射到20 世纪初期奥地利作家恩斯特·托赫(Ernst,Toch)笔下,追溯中国诗哲汉学西渐的路径;沿着文本误译的线索, 吴翊丞继续关注韦伯恩与中国诗词相关的艺术歌曲; 林海鹏推敲作曲家汉诗西乐的创作过程,打开20 世纪初西方汉学的“古诗热”图景。从这些发言可以看到,直至20 世纪中叶,多位西方重要作曲家持续沉浸于中国古诗词热潮中,“中国” 随之在误译中化为西方的想象。代博介绍捷克作曲家帕维尔·哈斯(Pavel,Haas)的相关创作时谈道,受到翻译家马特修斯(Bohumil,Mathesius)译著影响,捷克有十二位作曲家为中国诗歌创作,这样的数量是非常令人吃惊的。代博以冷静的态度看待捷克的中国古诗热潮, 穿透中西文化误读的壁垒,遥相回应了杨燕迪关于文化本位的致辞发言。
(二)图兰朵与“茉莉花”
关于歌剧《图兰朵》的文化误读是一个研究热点。陶辛探讨了作品中“茉莉花”所引起的音乐误读,在会议中获得了广泛回应。王艺霖关注到普契尼歌剧中的“异文化凝视”“他者化”“文化猎奇”等话题。此外,一些学者围绕《图兰朵》在20 世纪的改编展开了研讨,如徐璐凡聚焦于意大利作曲家布索尼(Ferruccio,Busoni)的歌剧《图兰朵》,运用语言学的时态、语态类比探讨歌剧中的“中国形态”;逢居源以英国作曲家哈维隔·布莱恩(Havergal,Brian)的两部作品为研究对象, 探讨作曲家如何描绘东方想象;张杰以兴德米特(Paul,Hindemith)的《韦伯主题交响变奏曲》(Symphonic Metamorphosis onThemes by Weber,1943)之“图兰朵谐谑曲”为研究对象,关注作曲家如何在音乐结构及体裁中映射东方。相关论点在现当代作品中不断更新,“图兰朵公主”不再囿于西方对东方的幻想,“她”真实地走进当下,与中国声音对话。
(三)凯奇与东方精神
约翰·凯奇(John,Cage)对东方及中国哲学的频繁暗示,使之成为“中国声音”研讨的话题焦点。余丹红认为无论凯奇被如何误读,他的创作总是在引导研究者关注观点和观念。本次会议中,凯奇相关研究更为深入,选题更具针对性:“作乐修行———禅宗视角下的约翰·凯奇《龙安寺》”(周晓天)、“偶然与秩序: 约翰·凯奇作品中的中国《易经》”(陈铭)、“凯奇《变奏曲》系列:变化与不确定”(吴晨祺)、“约翰·凯奇《咏叹调》:图谱设计、新型人声及‘无法表达’”(彭真)、“约翰·凯奇作品‘数字音乐’———易经、数字、东方精神”(平果)、“从约翰·凯奇的音乐实践看东方文化挪用现象”(杨晓阳)等等。从议题的接续和交叠中,足见中国学者的研究兴趣沿着凯奇的创作路径,由浅入深地指向跨文化作品诠释。
(四)欧洲音乐与儒释道
在20 世纪跨文化创作语境下, 欧洲作曲家沿着汉学西渐的路径吸收儒道经典及禅宗文化。李明月从英国作曲家卡迪尤(Cornelius-Cardew)的《大学》(The Great Learning,1968—1971) 中关注音乐民主理念。栾复祥在游牧文化视角下分析法籍罗马尼亚作曲家勒杜雷斯库及其《道德经》作品。孙冰洁探讨德国作曲家汉斯·岑德(Hans-Zender)的禅心理趣。除音乐作品的创作之外,儒释道还深层映射至文化主体的辩证中。
(五)俄罗斯音乐与中国情缘
俄罗斯与中国的地缘亲近,在作曲家笔下一览无余。彭程的发言集中探讨俄罗斯作曲家笔下的中国诗歌, 从和声分析角度探讨了爱迪生·杰尼索夫(Edison-Denisov) 根据白居易诗歌创作的《夜曲》。李云锋则关注了斯维里多夫(Georgy-Sviridov)以王维、白居易等诗集创作的《行者之歌》。此外, 还有议题关注现当代与中国相关的标题性作品, 如蒋绚从五声性和声追踪谢尔盖·瓦连西科(Sergei-Vasilenko)的《第一号中国组曲》,孟露则在潘琴科(Елизавета Панченко)的《对话- 托卡塔》中分析俄籍当代作曲家如何在配器、和声、曲调等层面遥望并映射中国。
20 世纪初,多位俄罗斯作曲家旅居上海,记录了中国抗战前夕的人情与风土。有议题集中关注了这一时期的作品,如齐尔品(Alexander-Tcherepnin)的《五声音阶钢琴练习曲》(卢栋栋),阿甫夏洛穆夫(Aaron-Avshalomov)的《北京胡同》(陈琛)、《溪水潺潺向岸边》(孙雪琪)等。以上作品及议题不仅呈现中俄地缘关系,还透视了文化层面的交流与互通。
三、突破二元思维的多面融通
本次会议的议题中,突破二元思维的多面融通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主要体现在古典与流行音乐研究的交融、理论与实践的紧密结合、中西学者间的深度对话以及中国声音在国际视野中的积极回响之中。这些议题不仅跨越了传统界限,更促进了跨领域、跨文化间的互动与合作,展现了在全球化语境下,通过音乐作品这一桥梁,实现自我与他者和谐共生的可能性, 凸显了突破二元思维、追求多面融通的重要性与深远意义。
(一)古典与流行激荡
与会学者的话题不仅仅囿于古典作品,流行音乐相关研究让议题精彩纷呈。何弦以法国嘻哈音乐艺人阿尔诺·贝尔纳(Arnaud-Bernard,艺名Onra)发布的《中国风》(Chinoiseries Trilogy)专辑为研究对象, 观察音乐史书写中的文化流动现象。此外,不少个案聚焦于跨文化音乐实践,如,周翔发言关注格里斯沃尔德唱片《宽巷子》中四川民间音乐曲调与爵士音乐融合。张文昭的发言以“声东击西:云南雷鬼的世界情怀”为题,将牙买加雷鬼与云南民谣的融合置于跨文化语境中探讨。张小丹发言题为“‘道’与‘易’的回响:披头士音乐中的东方哲学映照”, 关注英国披头士乐队创作中的东方元素,并谈到流行音乐研究未来的可能性与面向。
(二)理论与表演相结合
会议议题也不止于理论层面的探讨,音乐表演研究的汇报构成一道绚丽风景。朱苑宁的议题为“西方音乐中中国风格演奏的装饰性问题———以里岑《中国小提琴狂想曲》为例”,涉及相关的装饰音型时,她用随身携带的小提琴演奏,风格性装饰问题随之明晰。作为美国作曲家乔尔·霍夫曼(JoelP"Hoffman)数部古琴作品的首演者,余子琪分享了相关演奏及分析问题。此外,日本学者近藤明菜谈及中国钢琴作品在日本及美国的接受话题,倪培雯探讨了克莱斯勒《中国花鼓》数个演奏和改编版本。“中国声音” 以其包容性的议题内容促成了理论与表演的跨界对话。
(三)中国学者与西方学者对话
中西学者对话是会议的一大看点。斯蒂文斯讨论了藏传佛教对“具体音乐”的影响,他提出的问题环环相扣:跨文化元素作为风格创新的说法已经是一种陈词滥调,然而作曲家仍将跨文化音乐视作拓展技术的途径, 这是否坐实了其音乐本身的局限? 当我们面对跨文化创作时,如何审视其中的文化挪用现象?
文化挪用引起的误读随后体现在荷兰作曲家夏炜烨(Xavier-von-de-Poll)的议题中,他分享了荷兰作曲家笔下的中国元素作品, 当播放电子音乐《毛主席,敬祝你万寿无疆》(Mao-Leve!,1977)时,汪申申敏锐地捕捉到其中曲调为抗日战争时期吕骥作曲的《九一八小调》, 关于旋律引用及历史背景的误读引人深思,双方信息与观点的交锋,严谨而充满趣味。
(四)国际视野下的中国声音
国际视野为“中国声音”的探讨带来更广泛的文化思考。会议中,关于如何在跨文化音乐研究中探寻文化本位的命题贯穿始终。黄婉指出,我们需要在跨文化现象中反思不同的文化立场,思考这些作品是为谁而创作? 徐欣认为,跨文化声音的接受史展现出深层文化脉络,而其中展现的并非西方单方面的话语,中西需要通过听觉的交流完成真正意义的相遇。刘彦玲从“听觉普遍主义”探讨跨文化聆听。鲁瑶提出,我们应思考自己的身份和立场。杨燕迪谈道:“以我为主,才能拥抱他者,异文化只有通过主体的独特经验才能获得真正的文化共鸣。”
诸多观点汇流, 让中国声音回响在国际视野中。许学梓将会议主题置于全球跨国音乐史趋势中,提问“中国声音”的目的是什么? 它是否可能再次走向中西二元对立? 观点尖锐且具有很强的指向性。肖文迪有所回应,从本体论视角、语义- 符号学视角、主体性视角、经验论视角及结构主义视角探讨了“中国声音”的可能性。他的观点朴实诚恳:“与其在对立和误读中澄清, 不如将音乐作品本身视为跨文化的中介, 在其中关照自我与他者。”班丽霞认为,在世界政治与宗教冲突加剧、社会价值观极度分裂的当代,我们从音乐、从艺术的角度谈论东西方文化的对话与汇流更显出特殊的意义。跨文化对话带来的创作成果, 既非中国音乐的西方化,亦非西方音乐的东方化,而是在保持各自文化内核的基础上,尊重与分享对方的文化精髓,如此才有可能走向东西方音乐的真正汇流。
结语
本次会议作为一场纵向深入、横向拓展的学术实践,通过对话古今、交流中西,线上线下双轨并行,连接国内国外视角,揭示更广袤的学科边界和多元研究视角。以我为主,拥抱他者,“西方音乐中的中国声音” 作为研究视角促进东西方音乐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为西方音乐史学科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和动力。正如会议手册致辞所言:“会有隔阂陌生,终会熟知亲切;会有误读错用,终会理解融通;会有斗狠争霸,终会共处和平。这是音乐原本的走向。”《西方音乐中的中国》系列文集的第二及第三辑也将于2025 年出版,让我们共同见证这一进程。
张婕怡 上海音乐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
(特约编辑 盛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