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奔腾 音符澎湃

黄河，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象征，其恢宏壮丽的景观与深厚的历史内涵一直以来便是文艺创作的灵感源泉。从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到殷承宗等人改编的《黄河钢琴协奏曲》，再到近年来王西麟的《黄河壁画》等作品，不同时期的艺术家们以黄河为主题创作了大量震撼人心的艺术篇章。这些作品不仅歌颂了黄河的自然壮美， 更传递了中华民族百折不挠的精神风貌。随着时代的发展，黄河精神的内涵也在不断丰富， 由悲壮抗争到自信包容，再到对美好未来的展望，黄河题材的音乐创作逐渐走向多元化。

青年作曲家李博禅创作的交响套曲《九曲黄河颂》由山西省交响乐团委约并演奏， 作为国家艺术基金2024 年度舞台艺术创作资助项目，于2024 年9 月2 日在北京音乐厅首演。套曲由《壶口瀑布》《黄河儿女情》《大河岁月》《入海奔流》和《中国母亲河》五个乐章构成。这五个乐章既各自独立又紧密统一，整体上呈现“对称”结构，其中首尾乐章为交响乐，第二和第四乐章为民族器乐协奏曲，第三乐章是钢琴协奏曲，由此形成一种“交响乐”与“协奏曲”交相辉映的大型结构布局。作曲家以民歌《黄河船夫曲》为核心材料，并结合“景”与“情”两条音乐叙事逻辑，形成了贯穿全曲的叙事线索。整部作品蕴含着浓郁的北方地域风情，其高亢嘹亮、大气磅礴的旋律，彰显了黄河流域各地人民的豪爽性格，以及他们对祖国母亲河的无限热爱。

一、情景交融———串联全曲的叙事逻辑

李博禅以黄河为整体构思，采用两条逻辑线交织的方式展开整部交响套曲的音乐叙事：第一条线索以“景”为核心，通过音乐将黄河的波澜壮阔生动具象化；第二条线索以“情”为纽带，借助音乐描绘黄河儿女对母亲河的深厚情感、对祖国的热爱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期盼。这从各乐章标题中便可见一斑：《壶口瀑布》与《入海奔流》侧重于“景”的描绘，而《黄河儿女情》与《大河岁月》则着重于“情”的抒发，《中国母亲河》则是将二者有机融合。

（一）以“景”为线索的音乐叙事

壶口瀑布作为世界上最大的黄色瀑布，两岸石崖峭壁耸立，河口骤然收缩，状如壶口，造就了“千里黄河一壶收” 的壮丽景观。第一乐章的引子部分，以铜管、打击乐及各组低音乐器的长音作为背景，辅以快速跑动的十六分音符为主的弦乐和木管组作为前景，引领听众“目睹”黄河之水的奔腾。作曲家以弦乐象征河水，以铜管及巴松代表两岸的石崖， 以其余木管组和打击乐组描绘翻涌的浪花，乐队通过三种层次的音色，生动再现了河水从奔流到撞击石崖、激起千层浪的壮观场景。此处音乐材料以民歌《黄河船夫曲》中前两个音构成的纯四度为动机，将其扩展为引子的素材，随后的连接旋律以上行纯四度、下行纯五度的方式进行，在音响上赋予了色彩感，使人们在听觉上感受到壶口瀑布的壮丽景象（见谱例1）。

这种以音写景的手法在作品中有多次巧妙运用。如第四乐章《入海奔流》中，作曲家使用唢呐与交响乐队的对话，生动展现了黄河奔流入海的磅礴场景。三种不同类型的唢呐在不同的段落中展现出多样的音色变化， 描绘了不同形态下的自然景观。A 部主题表现了黄河汹涌前的宁静景象，乐队从引子部分的强奏逐渐减弱、变薄， 至唢呐主题陈述时，仅保留弦乐组与竖琴作为伴奏。在唢呐独自完成A 部主题旋律的陈述后， 大提琴接续进行主题的二次演绎，并与唢呐声部形成二声部对位，宛如两条支流在此交汇（见谱例2）。

再如第五乐章《中国母亲河》中，作曲家运用了由《黄河船夫曲》演变而来的线性旋律，宛如奔腾不息的河水；而《保卫黄河》衍生的点状旋律，则如同激昂飞溅的浪花。这两段旋律反复交织，将黄河的汹涌澎湃与浩荡壮阔，通过这些耳熟能详的旋律生动地具象化。

（二）以“情”为线索的音乐叙事

第二乐章《黄河儿女情》用音乐讲述了黄河母亲对中华儿女的温情守护和深厚依恋。作曲家通过板胡与小提琴作为双独奏乐器的组合， 勾勒出母亲与儿女之间深切的情感纽带。在柔板部分，弦乐与竖琴共同营造出静谧而温馨的氛围， 钟琴的点缀宛如闪烁的繁星， 照耀着生活在黄河两岸的人民。进入舞曲段落，情感氛围转向活跃，板胡与小提琴以对答式旋律交替演奏， 生动描绘了亲人间的互动与欢愉。乐队的圆舞曲织体与钟琴清脆悦耳的音色相得益彰， 共同勾勒出一幅劳动与欢庆交织的生动画面。

第三乐章《大河岁月》将叙事线索从个体情感升华为民族的集体记忆与情感，生动展现了黄河见证下的中华民族奋斗史。乐章开篇以钢琴独奏的引子缓缓启幕，辅以音束绚烂的音色，将听众带入悠悠岁月之中。A 部主题通过钢琴与乐队的层层叠加，描绘了黄河见证下的历史画卷。快板部分，钢琴跳跃的旋律犹如激流中的波光粼粼，象征着黄河儿女勤劳与拼搏的生命力。此时，钢琴与乐队展开交替对话，彰显了中华民族在历史与现实交汇点上所迸发出的开拓与进取精神。随着音乐情绪的逐步推进，乐队全体奏响辉煌的尾声，钢琴的华彩段落与乐队相辅相成，将黄河在时间长河中积淀的历史记忆与对未来的希冀融合为一体。

在第五乐章《中国母亲河》中，作曲家通过抒情段落的多层次呈现，将情感逐步推向高潮。A 部主题旋律柔美而深情， 分四次陈述， 依次由弦乐、铜管、木管，以及弦乐与木管的复合音色演奏，使每一次的陈述都增添了新的色彩，仿佛四季更迭，生动展现了自然的生生不息与人文精神的绵延。尾声部分，主题旋律再次回归，以更强的音量和更广阔的层次铺展开来，传递出中华民族团结一心、勇往直前的坚定信念。作曲家通过情景交融的音乐表达，不仅展现了黄河的自然之美，更深刻挖掘了黄河精神的内涵，为整部套曲画上了恢宏而感人的句点。

二、雅俗共赏———音乐叙事中的技术表达

综观当前的主题性交响音乐创作不难发现，当代作曲家们在作曲技法上的选择及构思已经进入一个“百花齐放”的状态。正如，李博禅在《九曲黄河诵》中选择了在注重旋律表达的前提下，以调性音乐为核心， 将多样的技术手段融合进作品中，展示了其扎实的基本功。

（一）经典旋律的多样重塑

作为一首经典陕北民歌，《黄河船夫曲》曾被众多当代作曲家作为音高材料加以创造性运用，如在《黄河壁画》中，王西麟将该民歌的四度音程跳进与大二度音程级进相结合的旋律组织形式作为原型，并将其转化为第一乐章的圆号主题出现；①在《第二交响曲———九曲黄河》中，张豪夫以音级集合的方式将该民歌的音程关系作为原型，出现在第一乐章第Ⅳ变奏的音高材料中；②而在《九曲黄河颂》中，李博禅将其作为贯穿全曲的核心材料， 使这一民歌以不同的音乐形象在作品的五个乐章中反复出现，进而串联起整部作品，呈现出黄河的千姿百态。

在《壶口瀑布》中，作曲家通过铜管乐器的主题旋律，生动地再现了河水奔腾的壮阔气势。他对民歌首句的节奏进行改动，并融入偏音，从而形成了A 部的主题旋律。这一处理不仅保留了原民歌的陕北风情，还融合了山西民歌中四五度音程跳进与级进旋律相结合的旋法特征，巧妙地呼应了这一自然景观地处两省交界的地理属性（见谱例3）。

在《黄河儿女情》中，作曲家将此民歌的音高材料进行变化倒影， 将其转化为小提琴与板胡的抒情旋律， 同时融入了晋北山曲的旋法特征———旋律中七度以上的大跳及跳进后的反向级进， 柔和而亲切地展现出黄河母亲的温暖。进入《大河岁月》，李博禅通过旋律逆行将此民歌发展为歌唱性主题， 并在钢琴细腻音色的烘托下，使主题旋律宛如一位长者，缓缓诉说着黄河的悠久历史。至《入海奔流》，作曲家对《黄河船夫曲》的节奏进行变化，并以大G 调唢呐强力度吹奏作为引子材料， 唢呐激昂嘹亮的音色如同号角般召唤着河水奔向大海。在《中国母亲河》中，作曲家以民歌中的三个四五度关系的核心音为动机，将其发展为A 部的主题旋律（见谱例4）。

通过动机贯穿的手法，五个乐章之间构建了既多样又统一的音乐叙事。这种音乐素材的集中性，确保了整部套曲在五个各具特色的乐章中依然维持了统一的主题，展现了作曲家对于核心主题材料的把控力，使得《九曲黄河诵》成为一部内在连贯性极强的交响套曲。

当然，作曲家对经典旋律的运用不仅限于民歌《黄河船夫曲》，还涉及了《歌唱祖国》和《保卫黄河》等经典作品。如在《壶口瀑布》中，《歌唱祖国》的引子材料被用作乐段或乐句之间的连接素材；《保卫黄河》则在第五章《中国母亲河》中作为关键的对比材料，与民歌《黄河船夫曲》以交替演奏的形式呈现。两段旋律相互呼应，此起彼伏，既保留了其固有的情感力量，又通过节奏的变形和不同乐器间的对话被赋予了新的动力，使得黄河的形象愈发鲜明。

（二）多维音高组织的融合与拓展

在《九曲黄河诵》中，李博禅通过多调性复合、五声性与非五声性音高材料对峙等手法，实现了中西音乐语言的深度融合，使作品在音高结构上呈现出丰富的层次感。

在音乐材料的构建中，作曲家以多元化的调式思维与复合性和声处理手法展现了中国传统五声性音高材料在现代音乐语境下的多样运用。就调性扩展维度而言，作品呈现出两种典型范式：其一为五声性材料的泛调性处理， 如在《黄河儿女情》的第75—80 小节中，小提琴与板胡的旋律在E 宫与C 商调式间的游移（见谱例6）；其二则是通过多调式综合技术的运用形成同主音混合调式。如《壶口瀑布》A 部的主题旋律， 作曲家将自然大调式与燕乐调式相融合，形成以E 音为主音的混合调式（见谱例3）。

作品的另一个音高组织特点是五声性音高材料与非五声性音高材料的对峙运用，其核心理念在于通过中式的五声性音高材料与非中式的音高材料进行纵向（和声）和横向（旋律）的对比与融合，以创造出中西特色兼具的“混血音乐”语言。这种对峙主要体现为以下几种方式：

1.五声性旋律与三度叠置和声的结合

作品中不乏典型的五声音阶旋律，而其和声部分则采用三度叠置的和弦结构。这种结合方式既保留了中国传统音乐的旋律特征，又借助西方传统和声体系，使音乐呈现出更丰富的和声色彩。如在《大河岁月》的钢琴引子部分， 右手的声部旋律凸显了旋律的五声性，而左手的和弦则是使用非五声性的三度叠置和弦配置。同时，运用了三度关系转调为主题的二次陈述带来动力（见谱例5）。

而在《黄河儿女情》中，作曲家大量运用同主音大小调调式交替的手法为五声性旋律构建和声语汇（见谱例6）。

2.五声性和弦与非五声性旋律的结合

另一种常见的手法是五声性和弦的运用，同时在旋律部分引入非五声性的音高材料。这种对比不仅增强了音乐的色彩变化，也进一步凸显了五声性音高材料的可塑性，使其能够在不同音乐语境中进行灵活的适配。例如，在《中国母亲河》中，旋律为非五声性旋律，但在和声中出现了五声纵合化和弦。此段中，作曲家也使用了以三全音为核心的音块作为整部套曲中和声最尖锐， 音色最繁杂的段落，音块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与之前几个乐章截然不同的和声色彩。

尽管作品中广泛运用了五声性音高材料的多种变体，但从整体和声构造来看，三度结构和声依然占据重要地位。在大部分和声进行中，作曲家仍然采用了三度结构和弦及其扩展形式，甚至在某些五声性音高材料的组织方式中也可以观察到三度关系的主导性。

（三）多重配器思维的叙事

在《九曲黄河诵》中，配器成为塑造音乐叙事的重要手段，作曲家以精细的音色设计和层次丰富的乐队编排，将黄河的壮美景观与其代表的人文情感刻画得生动而立体。特别是在第二章《黄河儿女情》和第四章《入海奔流》中，作曲家以板胡和唢呐等民族乐器作为主奏乐器，搭配交响乐队成功实现了民族乐器与交响乐队的完美融合。

在第二乐章，作曲家选择了小提琴与板胡作为主奏乐器，一中一西两种乐器象征一儿一女，充分发挥了板胡的质朴韵味与小提琴的抒情特性，不仅展现了母亲河的地域风情，也通过两者与乐队的对话勾勒出母子深情的音乐形象。陈述中，小提琴以滑音模仿板胡的音色，而板胡则在保留独特韵味的基础上，使用与小提琴相近的音区来演奏，确保二者音色上的融合与统一。同时，二者的旋律线与乐队的背景织体相辅相成，弦乐组的和声层与竖琴的点状织体为其的旋律提供了稳定的背景支撑，颤音琴与钟琴的清亮音色则通过偶尔的点缀增强了音乐的温馨氛围。

在《入海奔流》中，唢呐的嘹亮音色成为该乐章的核心。作曲家采用三种调性的唢呐在乐章中交替演奏， 通过6/8+2/4 以及6/8+2/4+3/4 的变换拍子改变音乐律动， 使唢呐在乐章高潮处与乐队展开竞奏。唢呐在中高音区奏响，而乐队在中低音区呼应，唢呐的音色自由地穿梭于乐队音色之中，象征着黄河的九曲十八弯。这种交织式的音乐竞逐，将黄河入海前的汹涌之势表现得淋漓尽致。唢呐那强烈号子般的旋律与铜管组的厚重和声相互呼应，生动展现了“黄河入海”的壮丽景象。这一段落不仅赋予了作品浓郁的民族韵味， 还将黄河奔流的形象塑造得极为鲜活， 极大地增强了音乐叙事的表现力。

作曲家在其他乐章同样采用了通过改变音乐律动，结合不同配器手法，来实现多样化的音乐叙事。在《壶口瀑布》中， 作曲家从4/4 拍切换至6/8+2/4 拍，以铜管作为前景，其余乐器以柱式和弦织体配合打击乐一同构成点状背景，生动展现出了黄河雷霆万钧的气势。配器从薄到厚，乐器交叠进入，最终全乐队以强力度全奏，描绘出了黄河之水向悬崖边涌动并倾泻而下的奔腾画面。而在《中国母亲河》中，作曲家将《保卫黄河》的旋律拆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由铜管与木管乐器以4/4 拍强奏呈现；另一部分则由弦乐与木管乐器以7/8 拍弱奏演绎。这种节奏、力度与配器层次的鲜明对比，出色地描绘了不同水势的河流汇聚成一体、齐头并进的壮丽景象。

三、《九曲黄河颂》———奏响新时代的黄河乐章

“九曲黄河，奔腾向前，以百折不挠的磅礴气势塑造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民族品格，是中华民族坚定文化自信的重要根基。”③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黄河作为中华民族文明诞生的摇篮，既孕育了璀璨的文化，也锤炼了不屈的民族精神。在新时代语境下，黄河精神的传承与弘扬不应仅停留于历史记忆， 更应折射出当今时代的精神气质。《九曲黄河诵》正是对这一使命的具体实践。

这部交响套曲以弘扬黄河文化和新时代黄河精神为主旨，通过交响乐的形式，展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红色文化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有机融合。作曲家李博禅通过对经典音乐素材进行“再加工”，将其转化为新的音乐形象，从而使黄河的内涵得以多维展现： 它是承载历史记忆的文化象征，是滋养中华儿女的母亲河，也是昭示未来的精神灯塔。这种对音乐材料的精心设计与编排实现了高度连贯的音乐叙事，将“景”的壮丽与“情”的真挚交相辉映，与当代听众建立深刻共鸣，让黄河精神从历史的长河中奔涌而出， 使黄河文化在当代语境下焕发出新的感召力。作品既没有局限于简单的经典再现， 也没有进行过于现代化的音响表达，而是做到了雅俗共赏，在保证“可听性”的前提下，李博禅将自身的创作经验融入作品，使民族音乐元素得以鲜活呈现， 这不仅展示了作曲家在技术上的成熟， 更体现了他对民族音乐的深刻理解， 彰显出年轻一代作曲家对于中华民族文化的理解与文化自信。

黄河是一块博大深邃的文化基石，黄河是一座坚韧永立的精神丰碑， 黄河更是一条赓续不辍、奔腾不息的文化长河、历史长河与时空长河。展望未来，我们如何在保持民族特色的同时，用更贴近当代听众的音乐语言进行表达，即如何用中国的音乐语言讲好黄河故事，传承黄河精神。《九曲黄河诵》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解题思路———未来的中国音乐创作，将继续在中西对话和文化融合中找到更广阔的可能性， 既扎根民族与传统， 又面向世界与未来。通过多样的音乐表达，把文化符号转化为能与当代观众产生共鸣的艺术作品，赋予传统文化更多元、更具现代感的表达空间，让黄河精神与当代人产生持续的共鸣，讲好新征程黄河故事，奏响新时代的黄河乐章！

① 庞礴《从交响组曲〈黄河壁画〉看民间音乐素材在交响乐中的创作与运用》，《音乐探索》2022 年第3 期，第106-119 页。

② 杨兴《张豪夫第二交响曲〈九曲黄河〉音高组织结构研究》，西安音乐学院2024 年硕士论文。

③ 参见习近平总书记于2019 年9 月18 日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

王婷婷 意大利贾科莫·普契尼音乐学院作曲硕士

姜之国 上海音乐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