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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花

2025-02-25程加昌

辽河 2025年2期
关键词:黑毛江湾芦苇荡

1

松花江边的秋风硬得扎人,扑在脸上,冰凉。江湾里的芦苇、水草也被风抽打着,远远地看,一片颓败。苇花推开门,风吹过来,她打了一个寒战。江边长大的她不怕风雨,跟她爹一样,扛摔打,不娇气。当年,她娘生她时,长在江湾的大片芦苇正扬着花,她爹看了一眼说,这孩子就叫苇花吧。

苇花爹是锡伯族,祖上几辈子当鳇鱼差,专门给清朝皇族养鳇鱼。后来,清朝灭亡,他家留在松花江边捕鱼打猎,过着平淡的日子。昨天,西边离苇花家不远的地方响了一天的枪声,苇花爹咬着牙说,准是抗联战士跟小鬼子干起来了。

风还那么刮着。苇花收拾着被风刮翻的狗食盆,拿着扫帚哗啦哗啦地扫着。黑毛跑回来,进了院,冲苇花一阵“汪汪”,然后又跑出去了。平日里,苇花或爹出去,黑毛都要跟上。苇花和爹都在家时,有时候黑毛也跑出去,抓水鸟和野鸡吃。锡伯族人爱养狗,狗也是锡伯族人的好帮手。苇花家的黑毛是纯种的猎犬,身长、腰细。每天,苇花爹下完鱼网,就扛起洋炮,带上黑毛去打猎,整个江湾没他们转悠不到的地方。苇花爹经常打回一些兔子、野鸡,还有獾子、狐狸啥的,肉留着吃,皮扒了卖钱。有时候,苇花也跟爹去打猎,打到了猎物就帮爹扛着。走在江湾里的苇花,脸红扑扑的。黑毛摇着尾巴围着她的身前身后跑。

苇花回屋收拾完灶台,坐到炕上,拿起了针线。昨天,爹打猎回来,裤子破了一个洞。她叫爹把裤子脱下来,想给爹缝补好。再怎么说,一个大男人穿的衣服就算是旧的,也不能破着洞,穿出去让人笑话。嘴巴刁的人会说,你看,苇花爹没了媳妇,但有个闺女呢,咋能让她爹穿成这个样。

苇花麻利地挽起线头,系出一个疙瘩来,刚伸手去拿爹的裤子,就听见黑毛又“汪汪”地叫起来,还用爪子扒门,门嘎吱嘎吱地响。

起初,苇花以为来了生人,没太理会,冲黑毛喊,瞎汪汪个啥,滚远点儿。可黑毛还是叫,爪子扒门的动静更大了。

苇花想,以往没见过黑毛这样,平白无故搅得哪通灾呢?她挪着身子,将腿伸到炕下,穿好鞋三步两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黑毛瞪着眼睛,急吼吼的。苇花本想踢黑毛两脚,但见黑毛晃着脑袋,不停地咬她的裤腿,像有什么要紧的事。

2

苇花不敢往深里想,因为爹一大早就出去了,天这么冷,风又这么大,是不是爹出了啥事?江边的浪,拍打着岸,哗啦啦地响,她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黑毛使劲儿咬着苇花的裤腿,突然,它松开了嘴,向江湾的一个方向一溜烟儿地跑,它的前面是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荡。黑毛跑着,还不时地回头看,哼哼唧唧地叫着。黑毛跑在前头,苇花紧跟着它,走过一条塔头沟子,一段浅水地,前面是密密麻麻的芦苇,唰唰地摇着。

前两天,下了一场小雨,江湾里到处都是小水坑,每走一步,苇花的脚都会沾上泥巴。黑毛跑,苇花也跑,苇花的脸变成了一只花蝴蝶。跑着跑着,黑毛不跑了,冲着一片歪歪倒倒的芦苇“汪汪”地叫着。苇花揉了揉眼睛,往芦苇里仔细地瞧。呀!有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上去,这个人的年龄不大,二十几岁的样子,穿着棉袄、棉裤,一身烂泥,脸朝着天,直挺挺地躺着,胸前流的血都已经凝固了。

苇花一惊,她轻轻地喊,声音随着风一跳一跳地飘。她不敢放开嗓子,她听爹说了,这段日子,抗联战士在这一带打日本人,在江边的芦苇荡里跟敌人周旋。有一股胡子,大当家的叫占三江,配合着抗联战士,常在芦苇荡里活动,也打日本人。

她又轻轻地喊,那个人还是不答应。苇花的脑子闪念,这个人是不是死了?从他脸上看,又不像。他的脸虽然蜡黄,但还有一丝血色,胸脯也一起一伏的,还有呼吸。

苇花壮着胆子走过去,蹲下来,扒开芦苇,走到那个人近前。她把手放在他的鼻孔上,感觉还有一点儿热乎气。

苇花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滚烫。苇花瞄了一眼他的腰,鼓鼓囊囊的,像掖着什么东西。她大着胆子撩开了他的衣襟,是一把手枪,还有一颗手榴弹!

他是什么人?怎么受的伤?他从哪里来?为啥躺在芦苇荡里?苇花的脑子里翻腾着,像一团乱麻,一时捋不出头绪。她从小跟爹打鱼、打猎,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但还没碰到过“活死人”。看这小伙子,眉目端正,白净净的,不像个干坏事的人。她顾不得喊黑毛,一个人跟头把式地往家跑。

3

黑毛蹲下来,没有跟着苇花,它要留下来,它懂主人的心。黑毛伸出舌头,轻轻地舔那个人的手,那只苍白的手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

苇花跑回家,翻箱倒柜,东找西找,脸上的汗一道道地流。找了好半天,苇花才找出爹藏在窝棚顶上的红伤药。这包红伤药苇花是见过的,黄白色的药面儿有股刺鼻的香味,用油皮纸包着,外面还裹着一块红布,密匝匝地缠着细麻绳。红伤药在哪买的,苇花是知道的,旗上的徐家药铺就卖,叫“金创散”,她还知道,爹像护着眼珠似的护着红伤药,她剐伤了胳膊或者扎坏了脚,爹也只是捏出一点点给她用,舍不得多用。爹告诉她,这药是救命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那年,也是苇花飘荡的秋天,冷飕飕的风中,忙着晒菱角的苇花娘被两个日本兵拖进了芦苇荡,娘大声地喊,喊得撕心裂肺。苇花爹在远处的江汊里打鱼,苇花哭着喊着去找爹,她对着芦苇荡,小手指头一点一点的,爹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疯了一样向那边跑。他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把鱼叉。苇花紧紧地跟着爹,喊着,爹,等等我。

那天,太阳血红血红的,晃得苇花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一个日本兵的刺刀猛地刺过来,苇花爹下意识地躲,另一个日本兵端起枪。这时,芦苇荡里有人影晃动,“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响,两个日本兵倒在了地上。

苇花紧紧抱着爹的腿,两只大眼睛惊怵怵地看。苇花爹颤着嗓音问,是哪位大侠救了俺跟孩子的命。说着,拉过苇花跪下来。

芦苇荡里站着两个人,前面的人矮墩墩、胖乎乎的,瞪着一双老虎眼,厚嘴唇,两颗大门牙。后面那位,细长的脖子,尖尖的脑壳,小小的眼睛。矮胖子说,俺叫占三江,胡子你知道不,杀人放火的。

苇花爹一听,不由得一哆嗦,嘴上却说,大当家的,听说过您,杀富济贫,还打日本人,救命之恩,让我咋报答啊?

占三江哈哈一笑,说,报答个屁。说完,他们两个人消失在芦苇荡深处。苇花记得,爹背起娘,跌跌撞撞地往家跑。到了家,爹把娘放到炕上,哭唧唧地说,苇花,红伤药呢?快找红伤药。爹的手抖得不行,红伤药面儿撒不到娘的伤口上。娘的身子已经冰凉了。

4

苇花揣好红伤药,眼睛盯着前方,双脚紧捣腾,火急火燎地跑,恨不得一下子飞到那个人的身边。

终于她来到那个人躺着的地方。她蹲下来,仔细地看着,又跪下来,紧贴着那个人。苇花把那个人的衣服解开,他的伤口在右肩头,还流着血。

苇花抓起一把草叶,慢慢地擦拭着,然后打开那包红伤药,把药面儿一点一点地撒在伤口上,轻轻地按敷。苇花撕下来自己的一只衣袖,麻利地包扎伤口。包扎好了,她给那个人的衣扣系好,看了看四周,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愁色。

她不知道怎么安置这个人。放在这里吧,如果晚上下了雨,他的伤口会淋湿,淋湿的伤口会感染,那是要命的。秋天的雨,凉得钻心,身子没毛病的人都不一定抵抗得了,受了伤的人被雨浇了,更难办。

芦苇荡的稀疏处长着一棵棵细柳,零零散散的,也不是很粗,大一点儿的,有成年人的胳膊粗;小一点儿的,砍下来,能做锄头杆子。苇花铆足了劲儿,抡得砍刀生风。一下两下,放倒了一棵,她又奔着另一棵,拼命地抡着砍刀。几棵小树整整齐齐地被撂倒在地上,砍去了枝杈,苇花一棵棵地拎过来。

她又割来一些草,一绺绺地拧出一根根草绳。活在江边的人,谁不会搭窝棚呢?不过,这个窝棚可不能搭得太高,搭高了显眼,会被人发现。贴着地皮矮矮地搭,这么一大片芦苇荡,不走到近前是看不到的。不大工夫,窝棚搭起来了,一米来高吧,草帘子遮着棚口,地上铺了些软草。

苇花抱起那个人,咬着牙使劲儿地拖,好歹算把他拖到了窝棚里。她擦着汗,眼睛盯着那个人。那个人哼了一声。

九月的天,时热时冷,歇下来的苇花,身子一抽一抽地打寒战。她寻思,我一个体格好的人都扛不住冷,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要是受了风寒,怕是活不成了。想着,她又挥起刀来,砍倒了一片干草,抱起来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5

黑毛跑在前头,苇花跟在后面,不大一会儿,他们回到了家。房前的鸡窝里,两只母鸡刚下完蛋,咯咯地叫着。养在江边的鸡,整日吃着鱼虾,蛋下得勤,不像别的地方的鸡,一立秋,屁眼子就紧了。

苇花瞄了一眼屋里,见爹回来了,正在搓苞米,就叫了声爹。又问,你啥时候回来的?不是说腰疼吗?咋一大早还跑出去了,腰疼得养着,出去打鱼也就算了,咋还搓起了苞米?

刚才,苇花爹打鱼回来,见苇花不在家,心就嘀咕,这丫头,跑哪去了?爹没回答苇花,反倒问她去哪了?苇花说,我跟黑毛去江湾里玩儿了。

苇花说话时脸有异样,眼神躲闪,话音还有些抖。

爹又问,闺女,你咋了?

苇花不会撒谎,可今天的事,她不能告诉爹。她拿不准那个人的来路。她不想让爹知道,爹要是知道了,兴许不会说她,但也可能骂她,毕竟冒冒失失的,谁知道自己救了一个什么人呢?

苇花说,我没咋的,啥事也没有,我到江汊子那边,还看了看咱家的鱼挂子呢。外面风大,我跑得急。

爹撇了下嘴,心想,我打鱼时,咋没看见你,跟我撒谎,脸都不红。爹又说,你先做饭,等吃完饭,把坏了的鱼网补补。

早上,苇花还没起来,爹就爬起来,手捂着腰出去了。今天风大,江里的鱼不多,也就打了一二十斤。

苇花问,鱼在哪?我咋没看到?

爹说,在仓房里,你去拿几条炖上。

苇花进了仓房,见地上的木盆里装了半盆的鱼,鲫鱼直蹦,里面还有鲤鱼、鲢鱼、鲇鱼、嘎牙子、小白鱼。

拿回了鱼,苇花对爹说,爹,我想喝鱼汤。爹笑了,想喝鱼汤就做,靠着江边,这还算个事?

爹又指着苇花拿回的几条鲇鱼和一些嘎牙子说,你这丫头,咋拿了这么多。苇花心想,就是想多熬点鱼汤嘛,不然,我就炖鲤鱼了。

苇花贴了一锅苞米面大饼子,又熬了一锅鱼汤。背着爹,她还偷偷拿了两个鸡蛋,放在鱼汤里。鱼汤好了,鸡蛋也熟了。她舀出一勺鱼汤,把鼻子凑过去闻,真香。

她小心地盛着,满满地装了一罐头瓶鱼汤,又把罐头瓶放进了筐里,还抓了一把草盖在上面,她没忘揣上那两个鸡蛋,然后冲爹喊,你先吃吧,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苇花急匆匆地走了,黑毛跟在后面,芦苇荡里的小路上,闪着一高一矮两道影子。

6

窝棚里,那个人已经醒了,半睁着眼,见苇花来了,他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苇花说,不要动,你受了伤,别抻坏了伤口。

那个人警惕地看着苇花,问,你是谁?我咋躺在窝棚里?

苇花说,我是附近的渔民。

那个人又问,是你救了我吗?苇花轻轻地点头。

那个人再问,你为啥要救我?

苇花有些羞涩了,说哪有见死不救的,我看你不像坏人。

那个人爬起来,半趴着抱起了双拳,说了一声,谢谢你,恩人!然后,就软软地倒下了。

苇花端着鱼汤蹲下来,一手扶着他,一手将鱼汤往他嘴里一口一口地喂。那个人的嘴唇抖着,身子一阵阵地哆嗦。他喝了大半罐头瓶鱼汤后,摆了摆手,示意苇花不喝了。

苇花又掏出鸡蛋来,扒掉了鸡蛋皮,掰开喂他。

苇花爹吃完饭,踉跄地背起鱼篓,他要到集市上去卖鱼,迎面碰上回来的苇花。爹说,这么半天,又跑哪去了?快进屋吃饭。

苇花笑着跟爹撒娇,爹,人家不饿,人家要跟你去集上卖鱼。

苇花爹板起脸,说,集市上闹哄哄的,有啥好看的?现在不太平,你在家呆着吧。

苇花说,爹,你的腰还没好,今天就别去集市上了,把鱼晒成干儿,留着冬天吃。

爹说,那咋行,鱼是不多,但卖出点儿钱也能买几斤米面。

苇花说,那你非要去,我就跟着你,你要不让我去,你就甭想走出这个院。

爹噗嗤笑了,用手指着苇花说,你这丫头,爹可犟不过你。

苇花把嘴一噘说,我才不犟呢,我怕你的腰受不了,快,把鱼篓给我。说着,就去抢爹的鱼篓。

爹瞪了苇花一眼,说,哪有大姑娘背鱼篓的,埋汰,来,爹背着。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腰疼吗,啥大病咋的。

苇花犟不过爹,撒开了手。

苇花爹皱着眉,咧着嘴,在前头走,苇花跟在后头,手托着爹身后的鱼篓。苇花爹的心暖暖的,想着,还是闺女好,知道疼我,这么想,腰好像不那么疼了。

集市在旗公署的正街上,说是集市,也就是二三十个做小生意的人在路边摆摊,卖一些自家产的蔬菜、瓜果,馒头、油条,还有一些针头线脑等家里常用的东西。城里的风比江边小得多,进了城,苇花爹和苇花感觉暖和多了。今天集市上的人很多,爹把鱼篓放下来,挤了个摊位,就叫卖起来。

自从日本人占领了东北三省,百姓就没过上安稳日子,填饱肚子都是奢望,哪还有闲钱买新鲜鱼吃?所以,买得起鱼的人非官即富。集市上有两家饭馆每天要买一些鱼,还有几家生意红火的大商铺,平时来了客人,或有个喜庆的事,也会到集市上买些鱼。

苇花爹叫卖的工夫,德昌药铺的徐掌柜走过来,笑嘻嘻地对苇花爹说,来卖鱼了?老贺,给我称几斤,要鲤鱼,再掺点儿鲫鱼。

苇花爹笑呵呵地应着,手麻利地伸进了鱼篓,抓出一条大一点儿的鲤鱼,又捡了一些鲫鱼。称完了秤,算过了账,苇花爹说,徐老板,您拿好了,慢走啊。

7

走过来几个人,最前头的这个人戴着小礼帽,穿着黄长衫。苇花爹是集市上的常客,当然认识前头这个人。苇花爹把脸一扭,不想跟这个人说话,就算这个人买他的鱼,算完了账,多余的闲嗑儿,他也一句没有。

这个人叫曹六子,在日伪警察所任干事,一天到晚,做梦都想找抗联战士,想着立功受奖发大财。几个小地痞跟着他,混点儿吃喝,没事就跑到街面上嘚瑟。

曹六子晃着脑袋,走到苇花爹的鱼摊前,抱着膀子说,老贺,卖鱼呢,给我整两条,要大的,最好是活蹦乱跳的,鱼要不新鲜,我给你扔壕沟里。他笑着往前凑,弯下腰,伸出手就要抓鱼。

苇花一看,瞪圆了眼睛说,干啥呢?想白吃咋的?

曹六子一抬头,小眼睛顿时就亮了。这小子快三十岁了,因为不走正道,没有好人家的姑娘嫁给他。这几年,他猴抓心一样想找漂亮的女人生儿育女。曹六子斜着眼睛看着苇花,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你咋长得这么俊呢?给我当媳妇吧。

苇花的脸一沉,冷冷地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曹六子一听乐了,说,啊哈,小嘴挺厉害啊,我就稀罕小辣椒。

苇花爹铁青着脸,背过身去,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

曹六子拍了拍苇花爹的肩头,说,等着啊,哪天你当了我的老丈人,就不用打鱼了,我让你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这时,旗公署的勤杂员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见了曹六子就喊,曹干事,太君叫你,说是有急事。曹六子手一挥,说,走。

8

苇花跟爹进城,一来是担心爹的腰,二来也是为了买药。她看那个人伤得太重了,家里的红伤药存得不多了,给那个人用了两次就没了。她怕没了药,那个人的伤口会发炎,既然救了他,就得把他救活。苇花虽然刚接触这个人,但好像早就认识他。

曹六子一闹腾,苇花差点儿忘了买药的事。刚才她混进人群走了,看曹六子没追来,就躲进一家店铺跟小伙计闲聊了一会儿,看曹六子匆匆地走了,她赶紧回来。

她跟爹说,爹,等我一会儿,我去那边的杂货店买洋火。苇花爹应了一声,又叮嘱苇花,可别乱跑,买完了,赶快回来。

德昌药铺在十字街的东南角上,门前挂着一块木头招牌,写着“徐家中医堂”,苇花闪身进了徐家药铺。徐掌柜刚买了鱼,让小伙计在后厨收拾,他在柜台前打着算盘,见苇花来,忙说,这不是贺铁汉的闺女吗?抓药吗?

苇花摇了摇头说,我不抓药,我要买“金创散”。徐掌柜一听,脸上闪出一丝诡异的笑,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苇花。这几天,旗公署下了公告,有买红伤药的人,要立即报告,隐瞒不报,按罪论处。昨天,抗联战士在敖木台村与日伪军从早晨一直打到太阳落山,抗联战士仅有几个人逃出了包围圈,躲进了江湾的芦苇荡。

徐掌柜关上了门,回过身来小声地问,姑娘,你买“金创散”,家里谁受伤了?苇花说,我爹的脚被菱角扎了,化脓了,下不了炕。

9

徐掌柜心说,你可真能撒谎,你爹不是好好的,还站在街上卖鱼呢。又不能挑明了,故意说,这药我可不敢卖,要杀头的。

苇花一听,汗刷地流了下来,她擦着汗说,你就卖给我点儿吧,药铺治病救人,正常的买卖,咋就要杀头?这还有没有个天理了?

徐掌柜连连摆手,低声说,姑娘啊,现在抗联战士闹得厉害,日本人恨他们,要是我被抓住把柄,不得满门抄斩呀!

苇花身子一挺说,没那么邪乎吧,怕狼怕虎的,难道就这么叫日本人祸害?有个头吗?

徐掌柜仔细地看着苇花,眼皮向上一翻,想了想说,来吧,你跟我到后堂,我给你拿药。苇花刚才只想着买药,徐掌柜刚才来买鱼,她根本没在意,倒是徐掌柜认出了她。

苇花前脚一走,徐掌柜猫着腰钻出了后门,他小跑着奔旗公署去了。

回到家,苇花跟爹说,爹,你折腾半天了,快躺下歇歇,我去看看咱们的网。说着,就跑出去了。

苇花爹手捂着腰,对着苇花喊,别往远了跑,快点儿回来。

苇花跑向芦苇荡,她的心有点儿焦急,那个人伤咋样了,好没好些?给他的大饼子吃了没?没有汤水,干干巴巴地吃,会不会噎嗓子?他的伤口还流不流血了,需不需要重新包扎?

苇花想着,跑着,钻进了芦苇荡,到了窝棚前。她往里看了看,那个人躺着,眯着眼睛,肚皮一拱一拱的,很乏累的样子。听到动静,那个人警觉地问,谁?苇花轻轻地回答,是我,你小点儿声。

那个人放低了声音说,你来时,有没有人看见?

苇花说,放心吧,没人看见。

苇花拿出了“金创散”,晃了下说,看,我给你买了红伤药,这可是徐家祖传治枪伤的。那个人一听,脸刷地变了色,说,坏了,我得马上走。苇花一听,脸腾地红了,对着那个人说,没事的,我说我爹起网,脚让菱角扎了,药是买给我爹用的。

那个人摇了摇头,摸了摸腰上的枪,踉跄地爬起身。

苇花急了,不停地说,你的伤还没好,走不了多远的。

那个人摇晃着站起来,看着苇花,说,小妹妹,你的大恩我来日再报,我不能牵连你,我必须得走。

苇花说,没事吧,他们咋知道我是给你买的药?

那个人说,怕是他们都跟着你来了,那些人的鼻子比狗还灵。

这时,苇花家那边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

苇花搀起那个人,那个人推她,说,你快走,别回家,到别处躲躲。

苇花身子一耸,有些急了,眼睛都红了,她推开那个人的手,说,看你这样,走路都难,我咋能让你走?苇花扶着那个人往芦苇荡的更深处走去。

10

苇花爹被五花大绑着,两个日本兵推搡着他向江湾这边走来。曹六子跟在后面,还有几十个伪军端着带刺刀的枪。两只大狼狗被两个伪军牵着。

初秋的天气时好时坏,像小孩子的脸,冷了两天又热起来。秋阳暖暖地照在大地上,大片的芦苇摇出一层层波浪,水鸟在江面上飞舞。

曹六子走过来,冲着苇花爹大声地说,你识相点儿,快点儿说苇花在哪儿?她买“金创散”干啥?是不是私通了抗联战士?

苇花爹瞪了他一眼,没吱声,脚步却停下来。

曹六子换了一副嘴脸,贴着苇花爹的耳朵小声说,只要你答应让苇花给我当媳妇,苇花买“金创散”的事就不算事,皇军那,我给她摆平。

苇花爹呸了他一口。曹六子上去踢了苇花爹一脚,少废话,领我们找苇花去。

黑毛从芦苇荡里钻出来,刚一露头,两只狼狗就冲它一阵狂吠。黑毛蔫蔫地缩回芦苇荡。领头的日本兵手一指,喊着,那边。

苇花爹看见黑毛,心不由得一紧。他想,黑毛跟着苇花走的,黑毛在这儿,苇花也一定离这不远。他扯开了嗓子,冲着芦苇荡大声喊,苇花,你在哪?日本人来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日本兵的刺刀就刺了过来,狠狠地扎在了他的胸口上……

“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响,曹六子像一摊泥似的倒在了苇花爹的脚下。日本兵和伪军瞬间趴在地上,他们的枪口对着芦苇荡,猛烈地射击。

江湾起风了,风很大,日本兵和伪军点起了火,火借风势,芦苇荡瞬间燃烧起来。水鸟在天空中惊慌地飞远了。芦苇荡变成了一片火海。

苇花挥舞着砍刀,拼命地割着身边的芦苇,再把割倒的芦苇堆向远处。她的脸被烤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眉毛上一颗一颗地滚落。

苇花的身后,先是有了一小圈空地,后来,空地慢慢变大,再后来,她的周边变成了一片空旷。那个人躺在圆形空地中央,看着苇花。他紧咬嘴唇,一只手握着枪,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那颗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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