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讲名著：宝玉与黛玉的爱情

人生在世，能让我们昏头的事不多，爱情绝对是其中一样。我认为《红楼梦》是一部超级偶像剧，因为它描绘出了我们非常渴望、但不见得能拥有的感情。

宝玉和黛玉是《红楼梦》当之无愧的男女主，虽说二人是“三生石上旧精魂”，结缘于天上灵河畔，但到了人间，又如何“众里寻他千百度”，认定“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呢？他们彼此钟情的原因何在？

我个人认为有两个原因。

其一，在一堆庸脂俗粉、市侩禄蠧中，黛玉超现实的清绝，让宝玉沛然的情感得以凝聚，有一个安顿处。而宝玉的清扬、潇洒、多情，也是黛玉少女情怀的寄托处。

其二，气味相投。相投并非相同，二人的相同处是都具有叛逆的个性，相异处则表现在宝玉的奔放、自在和黛玉的内敛、孤傲，他们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没有的特质，形成互补。

现在，我们从这段感情的特色说起。这段感情的特色是从容、对等、彻底、绝对的性灵之美以及不圆满。

第一，这段感情是从容的。

第三回黛玉入贾府，住进贾母房内的碧纱橱，与橱外的宝玉在时间、空间非常充裕的情境下，很从容地发展出感情。他们是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慢慢酝酿感情的，这是很难得的一点。

第二，这段感情是对等的。对等就是尊重，没有主从或尊卑。

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曾说过：“如果爱一个人，那就爱整个的他，实事求是地照他本来的面目爱他。”这话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我们在成长过程中，会对两性间的爱恋有所憧憬，慢慢会想象出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或白雪公主。如若有机会碰到一个感觉“对”的人，就会认定对方。可是一旦在一起，也许就会起心动念改造对方，看对方能不能变得更符合自己的期待。所以很多情侣交往一段时间后开始失望，觉得对方变了。事实上，对方从未改变，只是我们终于发现他（她）不是自己心目中那个王子或公主，而且也改造不成。所以说，照一个人的本来面目爱他（她），并不容易，可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做到了。贾宝玉看林黛玉作诗喜欢抢第一名，他就帮她努力争取，虽然他自己并不在乎；而林黛玉也不会像别人一样，动不动就规劝宝玉去考科举。

第三十二回说到有一天史湘云跟宝玉在房里，外头有人说贾雨村来了，想见宝玉，宝玉万般不乐意。史湘云就劝他去会会这些为官做宦的，也好学些应酬事务，不该成天在姐妹堆中“混搅”。宝玉听了，“大觉逆耳”。袭人急着打圆场，说前几天薛宝钗也说了他一回，结果宝玉没等人家讲完话就抬脚走人。袭人又继续夸薛宝钗，说她有涵养，换作是黛玉，宝玉不知道要赔多少不是呢。结果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这真是十分默契了。

第三，这段感情是他们的全部。

黛玉为情而生，为情而苦，为情而死；宝玉为情而喜，为情而悲，为情而舍。我们活在世上，有太多牵绊，只有偶像剧里的爱情才可以这么彻底。我说《红楼梦》是一部偶像剧，因为男女主是用全部生命去成就这份感情的。

第四，这段爱情是绝对的性灵之美。

第二十回，黛玉跟宝玉吵架，宝玉来哄黛玉，说“亲不隔疏，后不僭先”，自己怎么可能因宝钗而远黛玉？黛玉就说：“我难道叫你远她？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回她：“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这句话念起来抑扬顿挫。曹雪芹生活在清代，而且他写《红楼梦》时，少说也三四十岁了，却能用心揣摩年轻男女的心情，写出这样的句子，实在了不起！

第五，宝黛爱情只有被破坏，才算完成。

英国作家王尔德讲过一句很有趣的话：为什么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局一定是王子跟公主结婚了，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因为接下去惨不忍睹，所以赶快在此落幕。这话也不无道理，我们觉得梁祝的爱情很美，也是因为它不圆满，最后化蝶更有一种超现实的美感。如果罗密欧与朱丽叶真的结婚了，一定会过得幸福快乐吗？很难说。

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注定不会有好结局。在那个年代，爱情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才子佳人的小说在当时那么盛行，因为现实中没有，所以人们只能在戏曲小说中求取补偿。宝玉跟黛玉虽然有幸在大观园中朝夕相处，但“爱情”这两个字却是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对宝玉来讲固然如此，对黛玉来讲更是。

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他们不私奔呢？因为宗法社会是一个严密的网络，你得不到家族的认同，就得不到社会的认同，失去家族的庇荫，也就意味着失去了社会的立足地，所以无处可逃！宝玉是在富裕安全的环境下长大的，这段感情，他付出得多，可是承担得少。反之，林黛玉经历忧患，这段感情，她也许付出得少，可是承担得多。孤身在大观园中，没有长辈为她做主，身边又有“金玉”“麒麟”之类的各种威胁，她长时间处于焦虑状态。第九十七回贾母说：“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这话等于是昭告天下，她放弃了黛玉，墙倒众人推，黛玉是真“无立足境”了。

心理学大师荣格说：“真正的美，其实是一种消失。”我想可以用来观照宝黛爱情。

摘自《红楼梦的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