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心愿（外一篇）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不干农活儿的时候，总是衣着得体，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

爷爷出生于“民国”时期，上过中学，后来在生产队当会计，一直到分田到户。爷爷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村里人有喜事和过年的时候，都会上门求一副对联。在大家的心目中，爷爷是知识分子，理所当然衣着得体，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

2005年的一天，爷爷比平时提早一个小时做好晚饭，三两下吃饱，才歇息了会儿，就去洗澡，然后换上西裤、衬衫，给皮鞋擦上鞋油，准备出去。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今晚村里开会，一家要去一个人。我爸妈去了外地打工，家里由爷爷做主。

爷爷一手打伞，一手打着电筒，就出去了。外面下着雨，黑黑的，偶尔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云层。

我关上门不久，又被推开，原来是爷爷回来了。我很奇怪，爷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爷爷收起雨伞，放在门外，进来找了张凳子坐下，把皮鞋脱了下来。我这才发现爷爷的狼狈—他的那双皮鞋，其中一只外面糊了一层泥，里面的袜子也湿了。爷爷说，刚才在路上，不小心打了个滑，一只脚踩进了泥水坑。

爷爷把那只外面糊了一层泥的皮鞋擦干净，但里面也进了水，不能穿了，只好换上一双跟西裤、衬衫毫不搭配的雨靴。

我家在村头儿刚进村的土路旁边。每逢下雨，进村的土路都会泥泞难行。雨下久了，还会变得坑坑洼洼，出现深深的车辙印，就像春耕时被牛犁过一般。

到了十点，爷爷才开完会回来。他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生火，把那只弄湿的皮鞋拿到灶台上烤。他很小心，一手拿着鞋，一手感应温度，生怕温度过高，把皮鞋烤焦了。

爷爷看了天气预报，未来几天还会有雨，没有太阳供他使用。当晚，他十二点才休息，不由感慨地说：“什么时候，农村也像城里一样，有水泥路，晚上有路灯，就好了！”

广东的春夏，是雨季，雨下个没完没了。

又一天，台风登陆，风很大，雨也很大，鬼哭狼嚎的，不时还炸响一声雷鸣。忽然，厨房传来了妹妹的惊呼：“漏水了，漏水了！”

我和爷爷快步走了过去，厨房的屋顶正有一注雨水倾泻下来。爷爷连忙拿来水桶，把雨水接住。

这是很平常的事，住瓦房总免不了漏水。但是这回，瓦面破的洞很大，雨水哗啦啦地往厨房里面倾泻，很快便装满了一桶水。紧接着，爷爷替换上一个空水桶。

我们那天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守在厨房，忙着装水、倒水，直到雨停。爷爷又忍不住感慨：“什么时候，能住上楼房就好了！”

那时，村里普遍是瓦房。我也非常渴望能住上楼房，门前那条土路能铺上水泥，晚上有路灯。我不知道，这一天的到来要多久，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爷爷说：“农村发展没有那么快，应该要五十年吧。”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没过多少年，村里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爷爷看不到了，他因病去世了。

2012年11月8日，党的十八大报告首次正式提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从此，国家的发展驶入了快车道。

我们村的书记是个年轻人，很有抱负。他想借着这阵东风，把村里的经济搞起来。他知道“想致富，先修路”。他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在我们村原有的那条土路的基础上，修一条通往县城的水泥路。但是，村里原有的那条土路算上路基的宽度也不过三米，需要外扩三米，如此一来，就要占用村民的土地了。

村书记是本村人，他在土路的旁边有一间商铺和一间碾米的作坊，为了树立榜样，毫不犹豫地拆了。

我家所有的地都在土路的旁边，扩路要占用很大的面积。那时是没有补偿的。爷爷去世后，妈妈辞工回来了。妈妈不敢做主，打电话问在外地打工的爸爸。

爸爸不假思索地说：“同意，怎么不同意？目光放长远些，把路修好，对我们以后的发展有很大的好处。”最后，爸爸又补充了一句：“何况，这也是爸的心愿！”

村民也是通情达理的，也明白，路修好了，对大家都有好处。于是，施工队进场。很快，村里原有的那条土路摇身一变，成了一条宽阔平整的水泥路。

那时，村民的收入很低，只是单纯的种粮。村书记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发动全村种植蔬菜。他已经联系好了果蔬市场，跟多家商贩签了约，蔬菜收成不愁卖，会有人上门收购。

村书记为了增加村民的信心，自己也种了几亩，并且请来农业农村局的专家，教授村民种植的方法。他原本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是个大学生，没有怎么干过农活儿，现在却脱下了衬衫、皮鞋，赤着脚，光着上身，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皮肤渐渐被阳光染成了铜色。

几个月后，蔬菜收成超过预期，收菜的商贩如期而至，大家深受鼓舞。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也改变了立场，纷纷投入其中。

第三年，就有村民盖了楼房。

我妈从外地回来，又去了县城打工，早出晚归。她不想打工了，打电话跟爸爸商量。爸爸说，他也不想在外地打工了，现在村里的路修好了，或种或养，都比打工强。

爸爸回来了，他和妈妈商量好了，种年橘。政府正在大力打造“龙门年橘”的品牌，“龙门年橘”将会成为畅销品。

爸爸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村书记，村书记很支持。他说，农业农村局正要开办一期年橘种植的培训班。他建议我爸妈先去学好技术，磨刀不误砍柴工。我爸妈听了建议，学成回来信心更足，又在周边租了十四亩地，和我家的地连在一起，共三十亩，都种上了年橘。

很快到了2017年10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上提出了乡村振兴的战略，“三农”问题成了全党工作的重心。

于是，我们村发展成了市级的菜篮子基地，经济更好，变化更大了。水泥路换了新装，铺上了柏油；两旁种了绿化，大红花、黄蝉等花朵笑逐颜开，明艳动人；太阳能路灯上岗，白天勤勤恳恳工作，为晚上点亮星光蓄能。村民用上了自来水、网络电视，新建的文化广场成了村民休闲的好去处，还有不少村民买了轿车，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

同时，“龙门年橘”也成了全国驰名的品牌。我家的年橘丰收，卖了好价钱。我也如愿住上了楼房，还在院子里种上了花草树木，从而获评“最美庭院”。

又是一个雨天，我打着伞，朝村里走去。路上不少行人，脚上穿的什么鞋都有，唯独不见雨靴。在这条整洁的柏油路，雨靴已成了多余。我看见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面是西裤、衬衫，那人身材中等，花白的头发，背对着我。我仿佛看见了爷爷，打着伞，从遥远的天国走来。

爷爷应该知道，他的心愿，达成了！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他。

我从村里回来，径直走到爷爷的遗像跟前。

爷爷的遗像挂在楼房客厅的墙壁上，表情严肃。我把现在的变化告诉了他。这时，雨停了，云散了，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落在爷爷的脸上。恍惚间，我看见爷爷的嘴角一咧，露出了幸福的笑。

时代的浪潮

盲人能做什么？盲人除了按摩，还能做什么？你有这样的想法，证明你落后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去年冬天，我参加了惠州市盲人协会在惠东巽寮湾举办的活动。那次活动报名的盲人四十人，实到四十人，都没有人陪同，从各县区而来，很难想象。但是，新时代的盲人独立出行已成常态。随着社会的进步，各地的无障碍设施日渐完善，我们一根盲杖，就敢走天下。

我们先在海边的酒店入住。活动分为两场，当天下午举办文艺会演，第二天上午举办沙滩运动会。

下午，我们移步到了酒店后面的沙滩，舞台已经布置好了。由于是冬天，又非节假日，沙滩没有其他游客，被我们包了场。

还有一点儿时间，我们自由活动。海浪一阵又一阵，撞击着我们的胸怀。海风清冽，但冷却不了我们的热情。不少人脱掉鞋袜，欢笑着走入水里，用脚、用心去感受。

会演开始，我们纷纷入座。主持人是惠州市盲人协会的理事钟小娟和她的老公。他们的主持风格很幽默，往往能逗得大家哄堂大笑、鼓掌叫好。我很早就认识他们夫妻了。他们夫妻都喜欢音乐，因为共同的爱好而结缘。两人结婚后，开了一间按摩店。近年来，生意不好。有人对他们说，你们唱歌这么好听，闲时怎么不去做主播，多元化就业啊。他们听取了建议，当时刚好有平台招收盲人主播，就报了名。他们做的是才艺方面的主播，就是唱歌、脱口秀等表演，给大家带来欢乐。开始的时候有点儿难，一个月只有几百元。后来“粉丝”多了，收入就高了。

表演开始，第一个上台的是个叫马保全的特殊学校的学生，他用古筝给我们演奏了一曲《渔舟唱晚》。他年纪不大，却很有水平。此时正值下午，却仿佛来到了黄昏，夕阳映照万顷碧波，渔民悠然出海，渔船随波渐远，颇有意境。

我听认识马保全的人说，马保全是个全盲，但听力很好。有人找他，仅凭远远的声音，他就能脱口而出来人准确的位置；汽车驶入车库，坐在副驾驶的他感受颠簸，就知道第二根缓冲带坏了。2014年，马保全上了特殊学校，接触了音乐，学会了很多乐器。他的梦想是做一个钢琴调音师。盲人调钢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虽然看不见，但在听觉、触觉等感观上特别灵敏。马保全正在进行专业、系统的学习，只等达到一定的水平，便可持证上岗。

接下来上台的也是个个才艺不凡。

蒋楠朗诵的是她原创的诗歌《安静的春天》，声情并茂，颇有感染力，引起大家的共鸣。

我和蒋楠是老朋友了。她是低视力，上过普通高中，现在从事托管老师的工作，还是作家，发表过不少文章，拿过不少奖，但她最想做的却是心理咨询师。她发现，现在的学生都存在人际交往、自我评价、情绪控制、学习障碍、考前焦虑等心理问题，以及青春期带来的困扰。于是，她报了一个心理咨询师的培训班，也等学成之后持证上岗。

文恺和黄运达都是全盲，是盲校的学生。他们给我们说了一段相声，引起全场爆笑。听他们说，他们也有意朝主播的方向发展，去喜马拉雅的平台演播有声书。据了解，喜马拉雅的残疾人主播有上万名，众多盲人在声音的世界里寻梦追光。

最后，惠州市盲人协会的秘书长于兰和会长曹洋上台为我们演唱歌曲，把气氛推向了高潮。于兰秘书长是一个针灸师，在社区医院上班。曹洋会长主要做的是管理，除了他开的那间规模很大的按摩店，还管理着惠州市盲人协会。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起床，我们就起床了，“看”着它睁开惺忪的眼睛从海平面升起，把阳光送到每个角落，送入我们的心中。

我们吃了早餐，便进行第二场的活动—沙滩运动会。

我们分成四组。首先是拔河，第一组和第二组比赛，第三组和第四组在旁边做啦啦队。我被分到了第三组。他们在卖力地比赛，我们在卖力地呐喊“加油”。第一组明显不敌，全体倒在了沙滩上，可他们仍不放手。最后，还是第二组胜了。第一组从地上爬起，浑身都是沙子，却依然笑得灿烂。

接着是两人三足。两人三足讲究的是两人的配合，把两人的两条腿绑在一起，用三条腿走路。四组同时派人参赛，比赛分为五场，看哪组赢的场数多，那组就是冠军。

两人三足比赛也很激烈，走着走着，就有人因为不协调，连着同伴一起摔倒；有一队偏离了路线，撞到了另一队，结果四个人都摔倒在沙滩上。啦啦队的加油声一浪超过一浪，有人走到终点，获胜的那一组就鼓掌欢呼。

到了跳绳和呼啦圈这两项比赛，竟被一人独得冠军。

这两项都是个人参赛，每项都有十几人参加。获得冠军的是个叫刘丽丽的女孩，喜欢运动，很阳光。我问她是做什么的。她说，她是“手心咖啡”品牌的咖啡师。她的眼睛只有一点儿光感。她说，以前别人给她建议，都是做按摩，没有其他的了。后来一次偶然，知道一个专门培养盲人咖啡师的公益项目，就去报了名。她说，那时听到研磨豆子和咖啡壶冲泡咖啡的声音，就被吸引住了，但冲泡一杯好喝的手冲咖啡，水流要平稳地从手冲壶里流出来，在咖啡粉表面均匀画圈，当她上手去做的时候，才发现有很多困难。我问她是怎么克服困难的。她说，老师想了个办法，在手冲壶放入凉水，用水流在手心画圈，感知手冲壶倾斜的角度到什么地方，水的落点在哪里，水的冲击力会有多大，方位是怎样的，画圈画到什么位置才是刚刚好。她说，那时和同学们用凉水在手心练习了半个月，这也是品牌“手心咖啡”的来源。

那次活动，我们来时一路阳光，归时也是一路阳光。时代的浪潮，把我们带得更远、更高，让我们看见了更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