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枣树

老家院子里有两棵枣树。这两棵树可有些年头儿了，是奶奶刚嫁给爷爷那年从娘家带来的，这样算起来已将近百年。

每次回到老家，我们总要围着枣树转上几圈，忍不住摸摸它们遒劲粗壮的树干，摸摸它们斑驳干裂已脱落无几的树皮，看看它们虽已大半干枯但仍努力向着蓝天伸展的仅存的几根枝丫。它们的叶子早已不如当年翠绿，个别树枝还长满密密匝匝的小碎叶，远看似几朵不守规矩的绿云不小心被老树扯住。两棵枣树虽已失去往日繁盛，也没有了当初的枣花香，但它们在家人心里就像两位值得尊敬的老人，一想到它们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们亲爱的奶奶，想起我们曾在这座老院子里留下的欢声笑语，想起全家几十年走过的风风雨雨……

1929年，我的爷爷奶奶奉父母之命成婚。那年爷爷二十一岁，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将十八岁的蒙着大红盖头的奶奶迎进了门。一个新家庭就此诞生。

爷爷长得高大、结实，说话憨厚、朴实，一看就是典型的山东汉子；奶奶身材高挑，眉清目秀，是个干净、麻利的好女人。奶奶的娘家家境殷实，有十几亩地和七八亩枣林。父亲曾读过几年私塾，算是乡里的开明人士。小时候，在奶奶的屋子里，我见过老姥爷的一张黑白照片。他坐在一把雕花的高背木椅上，戴着礼帽，穿着长衫，留着八字长胡子，看起来高高瘦瘦的，眼睛里却透出几分威严。

奶奶三天回门时，老姥爷挖了两棵枣树苗给奶奶带回。爷爷将它们栽在院子中稍稍靠近南墙的地方。初栽时，两棵树苗仅有大拇指粗，半人多高，几根纤细的枝丫顶着几片嫩绿的叶子，像极了初来乍到的奶奶那般羞涩。伴随着小枣树的生根长叶，奶奶也安心地与爷爷过起了日子。

岁月悠悠，小枣树渐渐长大。奶奶也在几十年里陆陆续续生下了九个子女。每当枣花盛开，满院子飘起清淡的枣花香。在孩子们的昂首期盼中，枣子从小米粒般大小渐次长成颗颗小小的青豆豆，再长成圆溜溜、红通通的脆甜大枣。其间，不知要流下多少口水，控制多少次想要摘下品尝的欲望。从春天枣树发芽开始奶奶就盘算着：等枣子熟了，有多少鲜枣拿去换油换盐；有多少要泡进白酒里做成醉枣，当作亲朋好友来串门时的零食果品；有多少要烘干做成焦枣，拿到集市上卖，换成煤油、火柴等。等晚上上工回来，奶奶便带着几个姑姑点灯熬油地纺线织布，为全家人准备过年穿的新衣。奶奶的盘算，孩子们个个心知肚明，都不敢违逆，只好每日里忍着三尺长的口水，抬头望一望枣子，闻一闻清甜的枣香，算是解了馋虫。

老枣树默默无言地站立着，守候着老院子，陪着奶奶度过六十多个春夏秋冬，它们是奶奶辛劳一生的最忠诚的见证者。

我无法想象当年奶奶对眼前的枣树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更无法想象奶奶是如何带着九个子女熬过那些少吃无穿的苦日子的。在物资匮乏的岁月里，这两棵枣树曾用她那漫天的阴凉带给奶奶无数个惬意与宁静的夏日，曾用她脆甜的果实帮奶奶和孩子们熬过无数饥寒交迫的日子。

听说有一年秋天，村人突然传染起腹泻病，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村医们实在没有法子，最后想到用枣树皮熬药的偏方试试，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可为此这两棵枣树差点儿就活不过来了。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奶奶每天早早起床去看枣树。她盼啊！盼啊！盼得杏花开了，杨柳绿了，榆钱出来了，就连小燕子也有了进进出出的影子，可我们家的大枣树总是铁青着脸没有一点儿动静。奶奶失望了。她想，这两棵树大概率是活不成了。可她依旧不忍心把它们刨了，她想留下它们，就算只做晾衣架也是极好的，也是对娘家人的念想。这样一直持续到槐花飘香的季节，几个大爷采来了大枝槐花，争着嚷着要吃槐花时，奶奶又一次想起了枣树。“要是咱们的枣树还活着，也该发芽、开花了，这时候应该满院子都是嗡嗡的蜜蜂了……”姑姑跑出屋子，仔细地昂着头观察大枣树。竟然发现不知何时那枣树上冒出了点点微黄的芽苞。它们小小的、弱弱的，探头探脑，像极了少不更事的孩子猛然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姑姑大喊着：“娘，快来看……我们家的枣树活了，真的活了！”全家人飞快地来到院子里。果然，满树都是星星点点的嫩芽，迸发出蓬蓬勃勃的力量。它们终于熬过了严冬，抵过了生命里的重大创伤，就这样在这些深爱着它们的人面前，偷偷地又一次顽强地成长起来。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我已经四十多岁。而我亲爱的奶奶也已去世二十八个年头儿了。可怜她老人家去世时，我大学还没毕业，我竟然没有为从小疼爱我的奶奶买过一件像样的东西，没做过一次像样的饭菜。奶奶苦了一辈子，到头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孝顺她一次，竟然就这样阴阳两隔，永不能再见。

奶奶离开了，走得安详，走得幸福，甚至嘴角还带着一抹微笑。所有的苦难在奶奶看来都算不得什么。“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总会有办法的。”这是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如今这话依旧在我的耳边盘旋，可我去哪里找我的奶奶呢？

如今，我背靠着曾带着奶奶的体温，被奶奶抚摸过无数次的大树，感觉就像依偎在奶奶的怀里一样温暖。泪眼蒙眬间，我仿佛看到奶奶的笑脸掩映在枣树细密的枝叶间，那笑脸依旧那么慈祥，那么温暖，就跟我小时候见到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