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2025-02-20尹文武
老罗在电话里和桂英吵了一架,老夫老妻三十多年了,吵架还是头一回,也不是没有顶过嘴,顶归顶,气不过一支烟的工夫。去年孙子上幼儿园了,桂英就去儿子家帮着带孙子。之前孙子是外婆带,儿子给桂英来了电话,谈了困难,又谈了希望母亲能帮助解决困难。桂英随口问,外婆呢?儿子说,他外婆也要带孙子。儿子的口气生硬,把孙子和外孙分得很清,桂英估计是小两口拌了嘴,说到底还是因为儿子收入不高,请不起保姆。老罗和桂英就一个儿子,特别怕儿子委屈。桂英去了一年,现在又动员老罗也去,桂英在电话里说,和儿子儿媳商量好了,孙子上幼儿园要接送,儿子儿媳晚上要回家吃饭,如果老两口在一起,各司其职,生活打理得会更好一些,一家人就更像一家人了。老罗说去了怎么住得下?老罗说的也是实情,儿子的住房不到一百平米,虽然有三个卧室,但除了主卧,另两间都是小开间,只能放一米二的床。孙子早已分床睡,占去一间;桂英又占去一间;自己再去,就只能睡沙发。老两口一起去过儿子家,老罗睡的就是沙发,大家睡了他才能睡;大家醒前,他又得先醒,很不方便。
桂英说:“一大个贵阳,就没有你睡的地方?”
儿子的单位说起来在省城,工资却和在乡镇上班差不多,工作十多年了,才买下现在的这套住房。省城的房子不一定都贵,但便宜的偏远不说,关键没有配套,儿子儿媳一咬牙,买了学区房,因为贵,算来算去,只能买小平方。
老罗说:“一大个贵阳都是儿子的?”
老罗这话是咬文嚼字,扯远了,扯着扯着就和桂英吵起来了。吵的内容从点到面,五花八门,桂英把以前的老皇历又温习了一遍,老罗最讨厌她纠缠往事,没完没了,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就是不想去贵阳怎么了?”
这样的反问是火上浇油,桂英说:“是守着小妖精不想走了吧,我不在,说不定和隔壁家墙都打通了呢。”
老罗说:“胡扯。”迅速挂了电话。老罗家的隔壁是芷伊家,老式砖房不隔音,他担心芷伊听见。
老罗和桂英吵完就去后园摘菜做饭,架要吵,饭更要吃。这个小区是县水泥厂的家属院,都说当初厂长也不是一无是处,把水泥厂搞垮了的同时,也为职工办了一点实事,沿210国道一字排开修了三十套小平房。厂里完全有不修的理由,虽然厂子建在田坝村,但离县城很近,上下班又有大巴接送,大部分人把家安在县城里,所以住家属院的是极少数。小平房屋顶搭了木梁,呈伞形,盖了青瓦,多了一层遮挡,住起来冬暖夏凉。其实修这三十套小平房厂里并没有花太多代价,水泥厂与砖厂、瓦厂同属建材行业,或多或少都有联系,厂里以物换物,再发动职工自力更生,家属院就建起来了,支出成本几近于无。厂子还红火的时候,家属院的门就从现在的后院进,每户人家又用砖做了隔断,成了独门独院,有点别墅的味道,羡煞周边村民。芷伊就是那个时候嫁到厂里去的,能嫁到水泥厂,基本也能说明,芷伊有独到的优势,比如形象,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有时候老罗会调侃,看不出你都是两个大孩子的妈了。
好景总是不长,厂子说倒就倒了。刚倒的那会儿,有人把门改朝国道这边,住宅就成了门面,大家一致效仿,进门的院落反而成了后院。老罗把后院挖了,足有两分地,他种了葱姜蒜,也种了小白菜、青菜、西红柿。做饭的时候,去后院摘一把,既方便又绿色环保。
芷伊也去后院接水。修家属楼的时候,厂里考虑一楼潮湿,自来水管只接到门外的院落。听到流水声,老罗伸直腰不自觉往芷伊家这边看,芷伊也往老罗家那边看,老罗想起刚才和桂英的吵架,好像桂英无中生有的胡搅蛮缠被芷伊听到了似的,一米左右高的隔断确实连心虚都隔不了,老罗的脸一下子红了,背心直冒虚汗。
芷伊其实是在看老罗种的菜,白菜包心了,青菜长个了,西红柿红了。老罗还栽了四季豆,每窝四季豆旁都插有长长的竹竿,然后相邻的四根竹竿用绳索捆紧,起稳固作用,密密麻麻的四季豆就吊在竹竿上。有鸟在捆着的竹竿上搭窝,刚出生的小鸟叽叽叽叫,扬着的小嘴如一个个精致的漏斗。
芷伊说:“罗哥种的菜长得多好呀。”
老罗说:“你家后院的地荒了多可惜,也可以挖了种种菜。”
芷伊说:“种什么呢?”
老罗说:“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那就种萝卜吧。”芷伊是故意一语双关,老罗的外号就叫“萝卜”,然后哈哈哈笑了,“你来挖,你来种,我只负责吃哈。”
老罗又想起了桂英说的话,虽然不是把两家的墙打通,但是把后院的隔断撤了也是对桂英最好的回击。顾客也好像特别配合,一整天老罗和芷伊都没有生意。老罗穿着背心挖地,背心后面还印有“水泥厂”字样,这是他特意比照以前的队服印上去的。这说明不了什么,偏好嘛,与在衣服上印泰森、刘德华的相片一个道理。老罗搬了一把靠凳到后院,它的作用是,累了的时候可以坐,不坐的时候又可以放茶缸。茶缸是厂里开运动会的时候发的,那时候老罗是厂里的篮球队员,绝对主力。运动会开了很多次,茶缸也发了很多个,留下来的只有这一个,老罗格外珍惜,出门也经常抱着。芷伊看老罗挖地,也适时给老罗续开水;老罗也适时喝茶水,借此休息。后院毕竟多受自来水管滋润,挖起来并不怎么费力。
老罗挖完地,天就快黑了。芷伊要去县城接女儿和儿子。也不是非接不可,反正坐中巴就两站路,但只要没有特别急的事,芷伊都会去接。女儿和儿子相差三岁,女儿念高三,儿子念初三,都是毕业班,很关键。芷伊老公去广东的时候,女儿还小,儿子更小,她把孩子拉扯到这么大,很不容易。
芷伊对老罗说:“我顺便在城里买点菜,晚上就在我家吃餐便饭。”
老罗说:“肉我家冰箱里有,蔬菜都是现成的,还是我来做。”芷伊没有再推辞,因为自己做的菜并不好吃。
开饭时,老罗说:“把吴师傅也叫上,好久没有喝酒了。”芷伊认为老罗是挖地挖累了,想喝酒解乏。喝酒的就老罗和吴师傅两人,老罗举杯,吴师傅也举杯,碰一下,一饮而尽。芷伊不喝酒,她晚上经常会因顾客需求而出车。芷伊的一对儿女吃完饭又去复习了,老罗说:“孩子多乖。”
芷伊说:“我只能创造条件,学习的事我帮不了,就靠他们自己。”
老罗转移了话题:“我有个提议,看你们同意不?”
吃点菜,搭个胃,吴师傅举杯,老罗也举杯,碰一下,又一饮而尽。有酒流到嘴角上,吴师傅手一横,边夹菜边回老罗:“你说。”
老罗说:“以后你们就到我家搭伙。”
吴师傅还在嚼菜,问:“不是酒话吧?” 吴师傅在国道对面修车,忙不过来的时候,不是蛋炒饭,就是面条,都吃成面黄肌瘦了。
老罗说:“一个人的饭是做,两个人的饭也是做。”
老罗又说:“生活费我们按三股平均出,三家各一股。芷伊家虽然是三个人,但孩子有两餐在学校吃,况且芷伊减肥,吃得少。”
芷伊说:“这哪行,我不是占大家便宜了?”
老罗说:“那就大家表态决定。”
吴师傅说:“我没有理由不同意。”吴师傅人闷,但偶尔冒出一两句,还有点冷幽默。
老罗说:“芷伊就不用表态了,毛主席说了,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
芷伊和吴师傅一起敬老罗。老罗说:“我们还是建一个群,群就是组织,以后吃饭就群里通知。”大家都说好,发一条信息总比打两个电话或者吼两嗓子简单。
老罗酒喝多了,睡不着,起床喝水,他突然想给桂英打个电话,以前顶顶嘴都是老罗先妥协,但该说些什么呢?说自己错了,好像很勉强;说在这边挺好的,不是正好证明她的胡乱猜忌有道理吗?最终还是没有打。手机就在手上,顺手刷刷朋友圈,年纪大了,朋友少了,几分钟就把没有看过的朋友圈浏览完。老罗看到了晚饭时建的群,既然群就是一个组织,就该有个名字,他想了想,然后点开右上角的三点,在三个头像下的群聊名称后面敲了两个字:我们。
老罗在做殡葬用品买卖。水泥厂的范围包括家属楼、办公区和生产区,办公区与家属楼就隔了一条国道,生产区在家属楼后面的山上,山很大,山的后面还是山,水泥厂的人称其为前山和后山。水泥厂倒闭后,政府在前山和后山之间的凹地建了火葬场,办公区那边的210国道旁立了一块牌子——火葬场前行100米左转。由此可见,火葬场离家属楼不远,说具体一点,就十分钟的车程。老罗很敏锐地嗅到了商机,第一家做起殡葬用品买卖。政府有规定,凡公职人员或公职人员亲属必须火化,一段时间的适应后,政府循序渐进又有了新的要求,殡葬改革没有特例,移风易俗从我做起。换言之,境内凡逝者,最后都得与火葬场作最后的道别,火葬场是这样打广告的,“我是你的最终,我是你的唯一”,广告词就张贴在火葬场的围墙上。送亲人来的人悲悲戚戚,难免手忙脚乱,不是忘了买香蜡纸烛,就是忘了买爆竹烟花,没有关系,来老罗这里,应有尽有。
做好了早餐,老罗在群里发消息,吴师傅和芷伊姗姗来迟;做好了中餐,老罗又在群里发消息,吴师傅和芷伊还是姗姗来迟。这两餐大家都吃得囫囵。老罗调整营养搭配计划,把好吃的尽量安排在晚上,这也是充分考虑芷伊正在长身体的两个孩子。晚上吴师傅没有修理任务,芷伊也没有接送任务,芷伊的两个孩子总是吃了饭就去复习功课。老罗拿出瓶老酒,又开始和吴师傅喝,然后三人天南海北地聊。
老罗说起水泥厂的辉煌:“那阵子,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状实在无处可摆,你们猜厂里怎么着?”吴师傅和芷伊对水泥厂也有了解,就等老罗揭晓答案。
老罗吃了一颗油炸花生米,说:“工会专门建了一个荣誉室,比我们这种住房还大。”老罗到了水泥厂后就分配到工会工作,他棋下得好,球也打得好,合适的人用到了合适的地方。
吴师傅说:“记得你象棋得过厂里冠军。”
老罗已经提起酒杯,说:“也得过全县第三名。不说这些,来来来,走一个。”
“走一个”就是喝一杯,芷伊喝水陪衬。又走了一个后,老罗来劲了,他说:“那时候还是水泥厂的篮球队厉害,打遍全县无敌手。”
吴师傅说:“关键是你,得分王,远投准,三步上篮也拿手。”
老罗说:“是团队配合得好。嘿嘿嘿,别忘了,你也是厂篮球队的呢。”
吴师傅也嘿嘿嘿笑:“替补,替补。”
老罗想起了什么,把夹菜的手收回,顿了顿说:“如果厂子不倒,你都转正了。”
厂里有很多货车,当然就有修修补补,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厂里成立了大修厂。那时候大修厂有句口号,“修自己的车,干自己的革命”,说明厂里修车任务不轻。吴师傅也是因为篮球打得好,才被推荐到大修厂当电工的,虽然是临时工,但转正的机会很大。大修厂的老员工说,把球打好了,打出成绩,打出风格,转不转正,还不是厂长一句话。全县或厂矿之间经常有体育比赛,厂长很看重名次,厂里因此招了很多体育特长生。老罗就是从体校招聘过来的。
老罗又说:“也没有什么可惜了。来来来,喝酒。”
吴师傅说:“就是,厂子倒了,转不转正都一个样。”这话对老罗有点刺激,优势和劣势,只不过是具体时间具体地点的评判而已,换了地方或者放长时间看,优势可能变成劣势,劣势也可能变成优势。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老罗又开始红脸,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根。
厂子倒了后,吴师傅就在家属楼对面的角落里开了汽车修理厂。那块场地还属于田坝村,因为是一块荒地,家属楼用来堆垃圾。最先,吴师傅的修理厂是简易工棚,刚开张那几天,田坝村有人干涉,担心地盘被水泥厂占了去,他们不知道,不可一世的水泥厂正如火如荼地减员,许多人买断工龄拿到可怜的几万元钱,再拿领导长辈的有关器官出出气,远走他乡。住家属楼的职工仿效老罗,一窝蜂也开殡葬服务。他们就是这样想的,别人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这已经是九十年代后期了,当工人的不关心政治,十四大已经明确提出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那年是一九九二年。市场经济就是自动配置社会资源,开的人多了,生意自然就不景气,可恨的还是火葬场,见有利可图,直接成立了殡葬服务中心,所有家属楼能卖的,服务中心都有。有人撑不下去了,自寻出路;又有人撑不下去了,还是自寻出路。出路在县城,在省城,在更远的东南沿海。家属楼开殡葬服务的,最后只剩下老罗。
没有人明白老罗坚持留下来的理由,因为连老罗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如果仅从经济层面考量,老罗早该走了,最先走的那拨,比如芷伊的老公,都成企业家了。做殡葬服务,说到底还是小本生意,是在夹缝里求生存。四十多万人的一个县,天天都有死人,某些日子,就像约好了的一样,老死的,病死的,意外死亡的,一起往火葬场赶,服务中心就忙不过来,就有了老罗的可乘之机,所以老罗的生意坏不到哪里去,但也谈不上好,维持生计而已。与老罗家这边门可罗雀相比,国道斜对面,以前水泥厂的临时工吴师傅开的汽车修理厂,忙得不可开交。
吴师傅的修理厂后面都是水田,挨得最近的那块是他岳母家的。建修理厂的时候,未来的岳母帮了大忙。未来的岳母说,小吴,你尽管建,只要我同意,就没有人敢说二话。建好后,吴师傅才知道未来的岳母有一女儿待嫁。未来的岳母看重的是吴师傅的手艺,天下饿不死手艺人。虽然没有成为水泥厂的正式职工,但是能在水泥厂办公区的旁边扎根,吴师傅很满足了。吴师傅给水泥厂修车的时候,不求客户,现在单干,什么都得从头再来。他没有想到的是,农村买车的人越来越多,买的都是廉价车,买起来容易坏起来也容易,这就得修。修理厂是自己的,不用付租金成本,所以吴师傅的收费低,成了优势,连县城的人都跑到他这里来修车,生意很好。忙得心烦的时候,吴师傅也会抱怨几句,但一看到老罗无所事事地坐在国道边喝茶,他的心情就特别好,逐渐养成习惯,再忙,也时不时往老罗家的方向瞅瞅,让好心情保持得更久一些。生意做大了,吴师傅还兼做二手车买卖,用相对低廉的价格购入,该焊的地方焊了,该补灰的地方补了,该换的零件换了,喷漆翻新,再以相对高的价格卖出去。
夜深人静,老罗也反思,让自己坚持下来的力量是什么呢?他想不明白,有一次他想到了芷伊,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打开一瓶酒,咕咕咕倒进肚子半瓶,醉得人事不省。老罗曾经偷偷拿自己和芷伊老公比,比来比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比的。
芷伊的老公原先也是水泥厂的工人,厂子倒闭后,意志坚定地去了广东,刚开始,他把打工换回的部分钱寄回家属楼,后来越寄越少,再后来就不寄了。芷伊打电话问为什么,老公说准备办一个厂,正在筹启动资金。芷伊说,办厂也该先把肚子解决吧?三娘母又不是神仙,喝西北风可活不了。老公说,马上寄,老公寄回来的是一份离婚协议书。老公特意从广东回来办离婚手续,去民政局的路上,老公说,只要儿女都跟他,他可以给她一大笔钱。芷伊说,婚可离,但儿子和女儿不能跟着没有良心的人。老公说,你可以再考虑考虑,现在有点本事的,谁还愿意待在水泥厂这种鬼地方。老公给出的数目很大,可以用一小部分在县城买一套房,剩余的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芷伊赌气,说不用你操心,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水泥厂里。
芷伊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晚上去老罗家,她问老罗:“罗哥,现在什么能赚钱?”
老罗说:“现在做什么都不赚钱。”老罗正在看棋谱下象棋,自己和自己下,他站在楚河这头下一步,又跑到汉界那头下一步。
芷伊“哦”了一声,转身出了老罗家大门。老罗立即收起棋子,也出门。有两辆货车正在会车,国道有一定幅度,灯光都射到芷伊的脸上,老罗看到她正用纸巾擦拭眼睛,知道自己给出的答案让她失望了。芷伊已经进了自己家的门,老罗追上去想把答案重新更正,犹豫了一下,就走到对面的吴师傅家。老罗和吴师傅又一起去芷伊家,芷伊没有请坐,只是说:“不用可怜我,车到山前必有路。”
老罗说:“路子倒是有的,不晓得你敢做不?”
芷伊说:“两个小娃等着吃饭呢,还有什么不敢的。”
老罗说:“当送仙客。”
芷伊说:“我没有车。”
吴师傅说:“我有。”
芷伊说:“贵了我可买不起。”
吴师傅说:“二千五。”
芷伊又说:“这也不行,这样成交我以后还不起你人情。”
吴师傅说:“就二千五,我没有亏本,也没有赚你。”
这是一辆五菱面包车,其他单位淘汰下来的,吴师傅就是以二千五的价格买进,维修的成本出在手上,没有算进去。
送仙客是这一带发明的新名词,也是火葬场建成后的新职业。刚强制火葬那会儿,偷偷棺葬的不在少数,火葬场在各村发展信息员,其实就是线人。死人毕竟是大事,敲敲打打总得有的,哪里有了动静,信息员都会知道,等于是逝者落气的时间、下葬的时间,火葬场也知道了。下葬的头一日,火葬场的车早早开到,他们用优质服务打动死者亲属的心。火葬场的规矩多,其中之一就是只接不送,火化了,总得送回老家去,公车早已不能私用,私车又不愿帮这种忙,装包骨灰,毕竟晦气。这就有了送仙客。
搭伙吃饭的好处是增进了团结,老罗有事无事会去吴师傅的修理厂,有时还会帮忙递一下扳手,或者打个千斤顶什么的。吴师傅也经常帮助芷伊,她每次出车前,他都帮其查看水箱里的水有没有,刹车好不好,轮胎有没有破损。尽管面包车已经卖给了芷伊,吴师傅还在修理厂专门给她留了车位。
天刚擦黑,吴师傅的生意又来了,来人补胎,补完后就打听附近有没有晚上出车的送仙客?吴师傅就帮芷伊答应了,之前芷伊只做白天的生意。
吴师傅对芷伊说:“晚上出车单价高,划算得多。”
芷伊面带愁容,一个弱女子晚上出车,是有安全隐患的。
吴师傅说:“我给你搭个伴。”
吴师傅平时话少,讲起开车和修车,话就多了,他以老师傅的口气给芷伊讲了五菱面包车的特点,又讲了其他车型的特点。开车就是要适应车的特点,急转弯怎么开,下雨天怎么开,下坡打滑又该怎么开。
老罗觉得这是共同就餐形成的互相帮助的良好氛围,是好事情。但是后来,吴师傅晚上基本就不修车了。原因不难理解,但老罗还是问了为什么,吴师傅说,晚上光线不好,修车事倍功半,效率低下。芷伊接晚上的单越来越多了,吴师傅反正家里就自己一个,又没有了修理任务,总能清闲地陪着。听到面包车在夜晚启动的声音,老罗抱起茶缸,把茶水喝上一大口,然后走出家门,站在漆黑的夜里,看远处山脚下的万家灯火。
吴师傅的女人跟着一个来修车的小车司机跑了,他一直想不明白,还钻了牛角尖,认为是修车惹的祸,准备把修理厂关了。老罗开导他,与开不开厂子没有关系,女人有了跑的心,你开不开厂子她都会跑。吴师傅想不通也是有道理的,这么多年,什么困难都挺过来了,简易工棚都变成大房子了,儿子也自食其力了,偏偏什么负担都没有了的时候老婆跑了。外人更想不通,纷纷猜忌吴师傅的问题,并添油加醋,搞得他很抬不起头。老罗说,管别人怎么想,自己活自己的,你就是太实诚,没有花花肠子,女人总是喜欢哄的。老罗还建议吴师傅给女人去个电话,有了沟通,可能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吴师傅真给女人去了电话,女人的电话并没有如他猜测停用。这次他没有冷幽默,干瘪瘪的就几个字:“你会后悔的。”女人回:“结婚前是我妈做我的主,结婚后是你做我的主,这次,我自己做一回自己的主。”
开导吴师傅的有些话,老罗现在想收回来,可是无法收回。
国道边每隔七八米就有一棵洋槐树,是国道开修的时候栽种的,都齐抱粗了。洋槐树也是路界。家属楼离路界有四五米,是沙子地面,老罗用水泥灰浆硬化,一不做二不休地把芷伊家那边也一并硬化了,两家的门前成了一个整体,一块长方形坝子,他再在坝子四个角立了四根钢柱,上面盖了钢化玻璃,成了棚子。老罗引以为豪,吴师傅家的坝子虽然宽,但到处都是机油,黑黢黢的难闻,最关键的是吴师傅家的坝子没有棚子。老罗对芷伊说:“以后面包车就可以开在棚子里停了,车子也是有寿命的,日晒雨淋多了,寿命就短了。”
老罗还在芷伊家门口的洋槐树上钉了一颗铁钉,又在自己家门口的洋槐树上钉了铁钉,一根尼龙线把两颗铁钉连起来,两家刚洗的衣服被子都搭在尼龙线上晾晒。
下午四点,正是老罗开始做饭的时间,芷伊接到新活,要送一个老仙到流长。她第一时间告诉老罗,流长离水泥厂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晚饭她和吴师傅就不吃了。意思明显不过,吴师傅还是给她搭伴。老罗也没有了胃口,想出去走走。太阳还没有落山,老罗出了屋,朝右,斜对面就是吴师傅的厂子,今天提前关门了。厂子旁边有一座铁路桥,斜阳西下,一辆绿皮火车哐哐哐经过,恍如隔世啊,老罗不自觉想起南斯拉夫那个有名的电影。桥下的石墩坚如磐石,但火车走过时的晃动,老罗总担心桥会塌下来。老罗走到吴师傅的厂子,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头朝左,一直向前十公里就是县城,年轻时老罗跑过,每遇大型比赛,厂篮球队员都会拉练,从水泥厂到县城北门进行折返跑,一去一来二十公里,一天两次,他跑得轻轻松松。老罗去了水泥厂的办公区,办公楼还在,以前的工会也在那栋楼里。办公楼前是灯光球场,水泥坝还没有坏,那都是厂里生产的标号425水泥的功劳,只是堆满灰尘,毕竟多年没有人打扫了。那时候的篮板是五块木板镶在一起的,有三块已经不见踪影,篮圈也不见踪影。月亮已经出来了,老罗拐到去火葬场的路上,火葬场还没有建之前,这里是厂区的内部路,直通生产区。老罗谈恋爱的时候经常去生产区,桂英是生产车间的缝纫工,水泥装进袋子后,她和同事负责缝边。老罗走着走着就到了火葬场,里面站了很多人,是逝者的亲人和亲戚,都在等着拿骨灰。这是老罗第一次到火葬场,他在想象芷伊开车送骨灰是什么样子?都说送仙客是逝者入土为安的最后一位传递者。老罗回到家属楼已经很晚,但他还不想睡觉,因为吴师傅和芷伊也还没有回来,他有点担心。
之后,老罗陪芷伊送过一次老仙,那天老罗自告奋勇。
吴师傅说:“你又不会修车,万一路上车坏了怎么办?”
老罗说:“你不是天天都检查这辆车的车况嘛,保质期还达不到一天?”
吴师傅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火葬场上班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要送的老仙是次日早晨七点下葬,时辰是请做道场的先生看好了的,所以得头天火化,之前芷伊并不知道,到了坟山后,老仙的亲人说,老人家的事就麻烦你们了,我再加些钱。按风俗,火化后骨灰是不能放回家里的,老仙的亲人的意思是骨灰就放在车上,让芷伊和老罗帮忙守着。离早晨七点还有不少距离,未等芷伊回答,老罗就替她回答了:“好的,你放心忙你的事去。”芷伊也不是不答应,服务行业什么样的顾客都有,考验的还不是能不能做到为客户之所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乱聊,其实就是打发时间。
芷伊先问:“罗哥,他们为什么叫你萝卜?是因为你姓罗,还是因为你长得高皮肤又白?”
老罗说:“老咯,是萝卜也空心咯。”
老罗很开心,那晚他也问了芷伊一个问题:“怎么就没有想到去找一个人依靠呢?”
芷伊回:“打铁都得靠自身硬。”
深夜,芷伊靠在驾驶室眯着了,老罗睡不着,想着身后还有一盒骨灰,后背凉飕飕的,第二天就感冒了,咳咳喘喘半个月。后来老罗再要求陪芷伊去送仙,她都不答应。
冬天已经来了,老罗栽种在芷伊家后院里的萝卜已经长成拳头大,青白色的果实露出了土。老罗挖了两个出来,准备晚上做排骨炖萝卜。芷伊就是这个时候接到电话的。对方问:“到大塘送吗?”这么问,对方一定也问了其他送仙客,肯定被拒绝了。芷伊想都未想,说:“我就是做这行的,为什么不送。”
吃完饭后老罗负责收拾。吴师傅也有修车任务,客户是个熟人,忙用车,吴师傅怎么都推不脱。芷伊一个人就出车了,临出发前,雨大了起来,吴师傅说:“晚上路滑,面包车又不稳,要不就不要接这单活了。”芷伊犹豫了,一个人跑这么远的夜路,害怕是难免的,钱又挣不完,也不在乎这一单两单。这时客户的电话又来了,听得出很焦急,凭芷伊的经验,估计骨灰快从火炉里送出来了。这个地方的说法,骨灰从烧出来到下葬,就只能在送行的路上,不能停顿,否则去了另一个世界,坎坷就多,不顺利。芷伊见过一个老仙的亲人,那天联系的送仙客没有按时到,亲人就抱着老仙走前面,亲戚跟在后面,他们一起朝家的方向走。亲戚中也有妇女,她们一边走一边哭。哭丧本来只在家里进行,她们是触景生情,哭得人心疼。
客户继续在催:“师傅你什么时候到啊,如果你放鸽子,老人就回不到老家了。”放鸽子是很难听的话,就是说话不算数,芷伊想,我什么时候放过鸽子?
火葬场所处位置高,接到老仙到时候,路面已经有了凝冻,面包车出了火葬场大门就打滑,越滑越快,越滑越快,最后撞在左边的山上。交警出了现场,说没有冲下山也是奇迹,坐副驾驶的客户安然无恙更是奇迹。
芷伊火化后,吴师傅亲自开车送行,老罗陪同,路上,老罗说:“我为什么就没有再坚持陪她一次呢?”吴师傅说:“要是不接那单修理,有我陪同,一切都变了。” 有一件事吴师傅没有说,第一次陪芷伊接夜活,他教她怎么开车,“如果遇到下坡打滑,千万不要冲下山,尽量往旁边实体的地方撞,才有可能出现一线生机。”
安葬好芷伊后,芷伊老公把女儿和儿子安排去住校,他来和老罗、吴师傅道别,说翻年就把儿女接到广东,待高考、中考时再回来。老罗说,你如愿了。芷伊老公说,她就是倔,就是不听我的话,给钱她都不要,偏偏要起早贪黑做送仙客,把自己也送走咯。
家属楼更冷清了。吴师傅断定,最后一位水泥厂职工也该走了。老罗也是这么认为,他的店铺已经不再进货,做好了随时走人的准备,但他终究没有走,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下不了走的决心,这样一晃又过去了些时日。老罗还是一日三餐地做饭,饭做好了,就到门外吼一声,叫吴师傅过来吃。老罗天天做炖菜,萝卜炖肥肠,萝卜炖牛肉,萝卜炖火腿,萝卜炖鸡。
吴师傅问:“怎么都少不了萝卜呢?”
老罗说:“你看后院这么多萝卜,再不吃都空心了。”
春节就要来了,水泥厂办公区开始维修,老罗不知道这些废弃多年的房屋维修来做什么,通过和装修工人交谈,老罗才知道田坝村支两委将接管这里,成为新的主人。老罗走进了装修中的办公楼,走进曾经的工会办公室,门窗已经不在,透过空空荡荡的窗口,他看到收割后的稻田一片萧瑟。
灯光球场也在维修,新式篮板已经安装好了,场地已经画好了线,四个角上的灯光也安装好了。镇上组织迎新春运动会,场地就选在这里。老罗已经习惯了晚上散步,只要不下雨,他雷打不动会到灯光球场,有时候围着球场外道跑几圈,有时候手痒痒地做做投篮动作。
田坝村组建篮球队参赛,他们邀请了吴师傅,吴师傅又邀请了老罗,第一场比赛,田坝村队不出意外地赢了,但对手举报到仲裁组,说老罗和吴师傅都不是田坝村人,是水泥厂的员工,是作弊。一番调查,因为吴师傅在水泥厂是临时工,况且其房屋建在田坝村的土地上,当然算田坝人;老罗不是田坝人的认定毫无悬念。仲裁组遂改判田坝村负。老罗还报名参加了象棋赛,他自己给自己取消了。
老罗给桂英去了电话,他说想孙子了,近日就可出发。
桂英说:“想一个问题要半年?”
老罗说:“有些问题一辈子都还想不清楚呢。”
临走前一晚,老罗把店铺里没有卖完的香蜡纸烛全部拿到芷伊家后院烧了,又把没有卖出去的烟花爆竹拿到国道边放,吴师傅说:“真有点春节来了的味道呢。”
老罗坐上高铁,就在“我们”群里发了消息:相见不如怀念。老罗一路上回忆起在水泥厂的日子,他想起厂长、工会主席,想起篮球队,想起芷伊,当然也想起吴师傅,想着想着,车就到贵阳了。吴师傅看到群信息的时候在忙,忙完准备回信息的时候,“我们”已经提示解散。
作者简介
尹文武,中国作协会员,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等文学期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选载。出版有小说集《造梦记》《晒土地》《飞翔的亚鲁》。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