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村七六事件
2025-02-20张宏民
五年前,我的家乡大路村发生了一起命案:三名十六岁的高中生杀害了一个七岁孩童。当时我正在外地读书,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回乡当了教师后,我开始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这桩尘封多年的案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趁着假期,我走访了一些了解这件事的人,从他们碎片化的讲述中,基本拼凑出了案件的来龙去脉。那天下午,我拜访了大姑父,五年前他就在光明中学当保安。他端着大茶缸,穿着大裤衩,坐在黄瓜架下搓着自己的汗脚,跟我聊了很久,最后幽幽地说:“那三个孩子,可都是好孩子啊,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从大姑父家出来时已近黄昏,小城浸在红色的夕阳里,远处的楼房影影绰绰,一旁的道路正在施工,车辆驶过,卷起尘烟,我感到胸口憋闷呼吸困难。那件命案是一场意外,可这偶然当中似乎又隐藏着一种必然。
飞机
凌晨时分,小区对面的工地仍旧灯火通明。机械的轰鸣声轻而易举穿过破旧的窗户传进飞机耳朵。热浪与噪音交织着,飞机汗流浃背,心烦意乱。他在床上折腾了一会儿,起身掀开窗帘,硕大的脚手架缓慢运转,电焊爆发出的火花在夜色中格外耀眼,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南方工人操着方言对话。
飞机下床走出卧室,客厅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陆天明光着膀子倒在沙发上,呼噜声充斥着小小的客厅。飞机走进卫生间,捧着凉水抹了一把脸。水龙头年久失修,陆天明被嗡嗡的流水声吵醒,不满嘟囔着,含含糊糊的飞机听不太清。他看着镜子里那张因失眠而颓唐的脸,眼圈黑黑的,脸颊消瘦,爬满青春痘,下巴上已经长出毛茸茸的胡须。飞机想去网吧度过后半夜,那里有空调,还有方便面和饮料,可他兜里没有钱。在卫生间待了一会儿后返回卧室,热气似乎散了些,他躺到床上,枕着施工声昏昏睡去。
飞机居住的这栋家属楼原本隶属于化肥厂。他对化肥厂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永远也消散不尽的刺鼻气味。化肥厂倒闭后,家属楼周围仍旧是臭。城里人把化肥厂当作垃圾站,一种新的富含生活气息的臭代替了化学物质的臭。家属楼的住户向政府、卫生局、市政反映了多次,结果都是不了了之。飞机是伴随着臭味长大的,他的嗅觉早已习惯了臭,臭味已经变成身体里的一种基因,没有了臭味反而令他不自在。
去年政府一反常态,在化肥厂里挖了一个大坑,将小山一样的垃圾推入坑中。随后施工队来了,原本的垃圾场变成了工地。不久之后,将有十几栋高层住宅楼在这里拔地而起。家属楼里的人都说:谁他妈愿意住在垃圾堆上面。可商品楼仍旧卖得风生水起。
飞机醒来时,已经过了八点,早读肯定是错过了,他并不着急,懒洋洋地起床穿好裤子。陆天明坐在客厅抽烟,他的脸上皱纹丛生,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茶几上放着几个空酒瓶,半包榨菜,饭盒里胡乱装着一堆干巴巴的剩菜,几只苍蝇在上面飞着。
看到飞机,陆天明把烟屁股塞进空酒瓶:“小飞,去把这几个酒瓶拿到小卖店,换的钱给我买一包烟。”
飞机嘟囔着:“我要去学校。”
陆天明扫兴地说:“今天上课哦。”他身子一歪又躺倒在沙发上,“这都几点了,学也学不成个样子,整天不务正业,老子供你读书有什么用。”
飞机只想快一点逃离这个家,他光着膀子,在沙发上一堆衣服中寻找自己的校服,他记得昨天明明把校服晾在椅子上的。这时他瞥见陆天明屁股下面坐着的正是自己的衬衣。他走过去想从陆天明身下拿出衣服。
陆天明瞪着眼睛:“怎么,老子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
飞机说:“你压着我校服了。”
陆天明抬了抬屁股,飞机抽出那件皱皱巴巴满是污渍的衬衫。昨天刚洗的衣服肯定是没法穿了,飞机将衬衫一把甩出去,这一举动让陆天明发作了,他腾地站起身,指着飞机的鼻子嚷道:“小兔崽子,你什么意思?跟老子摔摔打打!”
飞机没有理会,从沙发上随手抓起一件T恤出了家门。
陆天明原本是一个好父亲的,那时候母亲还在,家也还算是个家。飞机厌恶陆天明但更厌恶母亲。在他上初中的时候,母亲跟着一个修手机的男人跑了。母亲不辞而别后,陆天明出去找了几个月,钱财散尽,一无所获且染上了喝酒的毛病。
飞机蹬着自行车,在老城区漫无目的地转着。光明中学的校规:没有穿校服不允许进学校。逃课吧,反正去了学校也是睡觉。他在网吧待了一上午,看别人打魔兽玩地下城,直到饥肠辘辘,他才意识到应该吃饭了。飞机想找同学借点儿钱,不知不觉间,他骑到了光明中学门口。
他停下车子,在学校对面的小树林里坐下。还没放学,他得等着。保安老郑拎着对讲机在学校门口溜达,他指尖夹着烟,昂首挺胸,神气十足。
屁股下面的草地干净而柔软,飞机轻轻躺下去,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打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他眯起眼睛,阳光化成一圈圈金色的轮廓,恍恍惚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春天。
猪头
放学铃声一响,猪头抓起书包飞快地从后门溜了。他冲下楼,推着自行车朝着校门口一路小跑。他得快点儿,以免被大伟他们发现。
猪头忘了到底因为什么事儿得罪的大伟(或许根本不用具体的事儿),大伟常常拦住他羞辱一顿或者打上几拳。最近大伟在跟猪头商量赔偿的事儿:猪头爸的化工厂向忘忧湖里排污水,大伟的某个远房亲戚生了癌,将病因归结于水污染。大伟晃着手里的五根指头说:“五百,每个月五百块钱。要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猪头是真的没有钱。朱建生的化工厂被兑出去了,他外表光鲜实则早已债台高筑。猪头拿不出钱,又怕挨打,只能去找班主任老韩。老韩一听大伟的名字,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你是好孩子,他是流氓坯子,你怎么就招惹他了?”老韩管不了大伟,于是跟猪头说:“让你爸花点钱,把你转到县一中吧。我有个同学是一中的副校长,这事儿花点钱就能办。”老韩满怀期待地望着猪头。可猪头知道,朱建生已经破产了,现在自己哪儿也去不了,只能躲一天算一天。
猪头跑出校门,跨上自行车摇摇晃晃蹿出去,保安老郑在他屁股后头喊:“朱涛,你骑慢点儿。”在老郑的目光中,猪头拐进了学校旁的小胡同。
十几分钟后,学生大流来了。老郑堵在校门口向校内人群张望,校内禁止骑车,一旦发现有谁骑车,老郑就会大声呵斥。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在人群中狂飙起来,摩托车不停鸣笛,学生们自觉让开一条道。老郑看了一眼大伟,把头扭向一边。
“老郑,老郑,”大伟将摩托车停在校门口,朝着老郑喊,“你看见朱涛没?”老郑摇摇头说:“以后别在学校里骑摩托,多危险。”
大伟说:“我总不能推着吧,这玩意儿多重啊。”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双喜塞进老郑兜里,小声说道,“正经的,找猪头有点事儿,他从哪条路走的?”
老郑说:“这么多人我哪儿记得住。我看他们班不少人都从小巷走了,他嘛,我倒是没看到。”大伟点了点头,带着几个小兄弟朝小胡同冲过去。
猪头是在杨树林被大伟截住的。
大伟的摩托车不紧不慢地跟在猪头身后,猪头吃力蹬着车子,汗水将他的衬衫打湿。骑了一段,猪头终于将自行车丢在一边,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大伟和几个小兄弟围了过来。
猪头哭了,他说:“我真没钱,你们放了我吧。”
大伟说:“打一顿就有了。”几个小弟一拥而上,拳脚如雨点落在猪头身上,不一会儿他雪白的校服就变得脏兮兮的。大伟走过来问:“五百?”
猪头摇摇头:“我没钱。”
大伟抡起一根木棍朝猪头胳膊抽下去:“现在六百了。”
猪头惨叫一声,哀号道:“我真没钱。”
大伟手中的棍子又一次狠砸下去:“七百。”
猪头抱着胳膊在地上打滚。
大伟又举起棍子。猪头满面尘土,衣衫肮脏,他哀求着:“别别,七百,七百!”
大伟满意地放下棍子,他对猪头说:“胳膊没事儿吧?”
猪头说:“没事儿,没事儿。”
大伟跨上摩托车:“明天上午,七百块,别忘了。”
猪头浑身剧痛,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太阳光渐渐弱了下去,猪头感觉到了寒意,他坐起来,发现右胳膊肿了一大圈。他弯下腰捡起车子,单手推车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
空调送出绵绵不绝的冷风,屋子内清爽干净。胳膊上的疼痛阵阵来袭,猪头将胳膊放在胸口,一动不动。伤口是在小区诊所处理的,医生让他去医院拍片子,猪头拒绝了,随便涂一些外伤药就仓皇逃回家。小诊所的老医生不忍看他留下后遗症,找了一截绷带套在猪头脖子上,将右胳膊吊了起来。
“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别不当回事。”
“死不了。”猪头说。老医生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胖乎乎的少年刚刚挨了揍,心情不好。他没有再说什么,目送猪头走出小诊所。
猪头把空调关掉,起身从柜子里拿出钱包。钱包是妈妈送的,一个奢侈品大牌,但猪头从来不用。以前,他不知道攒钱是什么概念,反正钱花完了朱建生会给,朱建生身边的朋友也会给。自从朱建生的厂子兑出去后,猪头的零用钱也没了,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叔叔伯伯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朱建生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妈妈频于奔走,常常几天不见人。
猪头打开钱包,里面有一张百元钞票,还是上个月朱建生给的,算上零钱,不够两百块。以前,七百块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两天的零花钱。这时,他又想起大伟的警告:明天上午。七百块钱压得他喘息不得,刚刚进入梦中,大伟就张牙舞爪地出现在面前,他汗涔涔地惊醒,胳膊传来阵痛,就这样折腾了一夜,直到天空慢慢泛起了白,他才终于昏昏睡去。
猪头一觉睡到十点,他爬起来,先是惊慌失措,随后又镇定下来。也好,至少不用面对大伟了。他穿好校服,拉开抽屉,把钱包里的钱全部装进口袋。在关抽屉的瞬间,他瞥见了躺在抽屉里的那把匕首。那是他十四岁生日时,朱建生的朋友送的。猪头向来对刀枪不感兴趣,两年来,这把小刀就一直躺在抽屉里。
猪头从抽屉里拿出匕首。匕首沉甸甸的,套子上镶了几个红色玛瑙石。他把匕首拔出来,刀身光亮,刃口锋利。猪头将匕首装回刀鞘,鬼使神差地塞进了书包。
猪头蹬着自行车慢悠悠地晃到光明中学门口,老郑远远地招呼:“朱涛,一上午又跑哪里去了?”猪头没有理他,而是望着对面草地上躺着的那个少年。阳光洒在少年身上,明暗交织,摇摇晃晃。
大天二
大天二这个名字源自十几年前火爆一时的香港电影。至于大天二是什么时候被叫作大天二的,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别人喊他大天二并不是因为他如电影中那样仗义疏财颇具江湖气息,而是因为他长得高大,看起来很二。
十六岁的大天二五大三粗,说起话来略带口吃。高中新生报到后不久,身边同学注意到这个人畜无害的傻大个,就把大天二这个名字赠予了他。
在学校里,谁都可以略带戏谑地调侃大天二:“大天二干吗去?”“大天二,你的大哥呢?”……一开始,大天二会和对方争执,但他一着急就会脸红,期期艾艾反而引来更多嘲笑,后来他索性不再争辩,被动接受了大天二这一称号。
大天二家境贫寒,天生慢半拍,学习成绩也是一塌糊涂,加上身材高大,高一开学一个月后,大天二就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大天二近视眼,家里拿不出几百块钱给他配一副合适的眼镜。姐姐替换下来的眼镜聊胜于无,世界依旧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看不清板书的大天二放弃了学习,每天趴在桌上看小说。
这天,大天二翻看《书剑恩仇录》时,困意来袭,趴在桌上一不小心睡着了。平时大天二也睡觉,各科老师看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天,班主任老韩正在听写英语单词,大天二的呼噜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老韩扶了扶眼镜,发现声音源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大天二。教室里四十多双目光跟着老韩慢慢落到大天二身上。“哗”的一声,教室里爆发出狂笑。
大天二被莫名其妙的笑声吵醒,他抬起头,看到了跟前的老韩。“赵磊,你想睡觉可以回家,不要在我的课上睡。”大天二做到一半的美梦破灭了,他站起身,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看见大天二唯唯诺诺的样子,老韩的脾气上来了:“去去去,回家吧。”老韩推了一下大天二,大天二身子晃了晃。老韩甩开胳膊,狠狠抽打在大天二脸上。
大天二蒙了,教室里的所有人也蒙了。这个时候,如果大天二拔腿就走,那老韩就会落入下风。打出那一巴掌的时候,老韩就后悔了:体罚学生可是大忌。大天二脸上热辣辣的,可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老、老、老师,我错、错了。”
这个穷人家的小子是不敢惹是生非的。老韩抬手又一个耳光,清脆的声音在教室里炸开。大天二低着头,脑袋里嗡嗡作响。“在这儿烂着我的一块地。你走,马上走。”无论老韩怎么推搡,大天二就是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韩环视了一圈教室说:“你让这么多学生陪着你,耽误大家学习吗?”老韩的手段高明,这时,有学生开始小声附和:“就是,出去吧。”
“出去吧,大天二。”
“我们要上课。”
老韩大打出手,大天二并不难过,但听到同学们口口声声要自己离开教室的时候,大天二感到无比痛苦,那是种被背叛后心碎的感觉。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从椅子上扯起校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楼道里空空荡荡的,大天二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那声音孤独而绝望。走到楼梯口,老韩的吼声传来:“赵磊,下午让你家长来一趟。”
大天二的父母在幸福街上支着一个卖炒面的小脏摊,母亲配菜、打包,父亲掌勺、收钱,两人披星戴月,挣点辛苦钱。每天下午,正是炒面摊生意好的时候,他们怎么可能过来?大天二走出教学楼,阳光明媚,夺目耀眼,他眯起眼睛,一摇一晃地走向校门口。
小男孩
“大天二,你怎么出来了?”校门外,猪头一脸诧异地问,大天二苦着脸笑了笑没有说话。此刻猪头的右手被一截黑乎乎的绷带吊在脖子上,大天二盯着猪头造型还没开口,老郑就在一旁说道:“嘿,赵磊,没到放学的点儿,快回去上课。”
“韩、韩老师,让我回、回、回……”大天二话还没说完,老郑抢了过去:“韩老师也不行啊,没到放学时间,我不能让你出去。”
“叫、叫、叫家长。”大天二说。
老郑猜到大天二惹祸了,他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让开大门,摆摆手说:“快去吧,快去吧。你们韩老师最近这脾气啊……”
大天二走出校门,猪头迎上来:“大天二,老韩发现我逃学没?”
“没。”
看到大天二垂头丧气的样子,猪头问:“什么事还值得叫家长啊?”
“他、他、他妈的。睡、睡觉打呼噜了。”
这次猪头笑出了声,大天二瞪了猪头一眼,继续向前走,过了一会儿,猪头推着自行车追上大天二:“你还真叫家长啊?”
大天二挠了挠后脑勺说:“不、不能叫。”
猪头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去学校了,大伟要废了我。”
“那、那、那你怎么办?”
猪头摇摇头。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猪头和大天二,世界很大,只有他们漫无目的。这时候大天二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坐在草坪上的飞机。
大天二和飞机是初中同学。初中时,他俩也并非朋友,大天二在19班,飞机在20班,两个教室挨着,楼道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熟识而已。
现在他们三个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知道去哪里消耗无尽的苦恼和一下午的时光。飞机聊起了大伟,猪头腾地站起身——马上就放学了,不能在学校门口久留,万一遇到了大伟,他会挨打的。飞机和大天二无处可去,他们跟着猪头在街边胡乱吃了一口,吃饭过程中,三人决定结伴到忘忧湖游泳。
飞机骑车带着大天二,猪头单手握着车把,三个人,两辆自行车慢悠悠地朝城外蹬。出了县城,高楼渐少,平房鳞次栉比,玉米地绿油油的扑面而来,两排高大的白杨紧挨着马路,树上传来此起彼伏的蝉鸣。
三个少年各怀心事,一路上显得格外沉闷。猪头感叹:“唉,要是我能淹死在忘忧湖就好了,那样大伟就找不到我了。”飞机跟着附和道:“是啊,活着没劲。”大天二说:“别、别胡说,你们都淹死了,我、我、我他妈怎么办?”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远远的一片绿汪汪的水面灌进眼睛,紧接着几十幢房子出现——大路村到了。三人在村口停下来,“我去买瓶饮料,你俩喝什么?”猪头一直在出汗。飞机说:“随便吧。”
猪头走进小卖店,从冰柜里拿了三瓶汽水。他的右胳膊挂着绷带,左右腋下各夹了一瓶,左手拿着一瓶,这个动作配合上他肥胖的身材就显得格外滑稽。
猪头意识到有一双充满嘲笑意味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他转过身,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猪头瞪了小男孩一眼,小男孩笑了,他的牙齿掉了,露出了一个黑黑的洞。
“看什么?”猪头凶巴巴地说。
小男孩捂起嘴巴,背过身去。猪头走出小卖店,走进热浪横流的世界。飞机从猪头腋下取下两瓶汽水,三个人站在树阴里大口喝着。汽水见底的时候,小男孩从小卖店走了出来。他左手拎着一提啤酒,右手拿着一根雪糕。看见树下的猪头,他又忍不住抿起嘴巴。
猪头将这孩子的笑无限恶意地放大:“他妈的,小崽子也嘲笑我。”他将汽水瓶一扔,蹬起自行车追上去,把小男孩逼停在一堵矮墙边。
猪头问:“你笑什么?”
“我没笑。”小男孩大声说。
猪头说:“我看见你笑了,你在笑我吗?”
如果小男孩老老实实认个错或者放声大哭的话,都能避免即将到来的厄运,可是,当小男孩抬头看到猪头吊起来的胳膊时,忍不住又“咯咯”地笑出了声。
猪头心烦意乱,他用自己未被束缚的左手朝小男孩头顶拍了一巴掌。小男孩不笑了,他瞪着猪头说:“我去告诉我爸,你打我。”
猪头抡起胳膊结结实实给小男孩一个大嘴巴。小男孩嘴巴一撇一撇,翻着眼白盯着猪头。这是猪头第一次成为强势的一方,这种凌驾感和控制感让他格外舒服。当他第二次抡起胳膊时,小男孩放声哭了起来。
正值中午,大路村人多数都在午休,静谧的街道上,小男孩尖锐的哭声显得格外突兀。飞机和大天二凑过来,猪头一把夺过小男孩手中的啤酒扔到飞机的车筐里。
“你们去湖边等我。”猪头说。
猪头伸出粗壮的胳膊夹着小男孩坐上自行车前梁。小男孩挣扎、哭嚷,猪头附在他耳边说:“我兜里有刀,你再喊我就扎你。”小男孩害怕了,停止挣扎。猪头蹬起自行车,去追飞机和大天二。
矮墙边,一根雪糕掉在地上,融化成一摊脏兮兮的污垢。
七六事件
猪头载着小男孩走到忘忧湖边的小树林,他把小男孩推倒,恶狠狠地问:“你还笑我吗?”
小男孩摇摇头,眼睛里水汪汪的。
大天二走过来说:“猪、猪头,你把他弄、弄、弄过来干什么?”
猪头咬着牙说:“连他一个小屁孩都敢笑我。”猪头从自行车后座上解开一根尼龙绳,将小男孩绑在一棵柳树上。“你们去游泳,我胳膊不方便。”
飞机和大天二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湿漉漉地返回岸上。绑在树上的小男孩小声啜泣,身上印满了脏兮兮的鞋印。飞机口干舌燥,从车筐里将那一提啤酒拿出来,自顾自抠出一罐打开,“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啤酒清凉,略带苦意,半罐啤酒下肚,飞机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他的脸立马变得红扑扑的。
小男孩叫嚷着:“那是我爸爸的啤酒,你不许喝。”
飞机没有迟疑,一仰脖将剩下的半听啤酒灌进肚子,他张开大嘴,一个饱嗝“哈”出了无限惬意。猪头和大天二各自拿起一听啤酒,三人坐在草地上喝起来。飞机的脑袋很快晕了,他的全身红得发亮。猪头对飞机说:“别下得这么快,会醉的。”
树上的小男孩哭嚷着:“我爸会打死你们的,等着吧。”
猪头站起身冲到小男孩面前,朝他肚子踢了两脚,小男孩仍在咒骂,猪头烦躁起来,从兜里掏出匕首,明晃晃地在小男孩面前晃动。
“你再嚷我就扎你。”
小男孩不说话了,身体不住颤抖着。猪头哈哈大笑起来,小男孩的驯服让他热血偾张:“哭,我现在让你哭。”小男孩望着猪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滑过脸颊,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音。
猪头用匕首在小男孩胳膊上一划,一道血口子裂开了,小男孩哇哇大哭起来,身体不住扭动。小男孩的哭喊将飞机和大天二吸引过来。看见了血,大天二拦住猪头:“猪、猪头,你、你他妈疯了。”
猪头说:“大天二你让开,老子今儿想杀个人。”
飞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杀,咱们一起。”说着飞机从猪头手上接过匕首,在小男孩另个手臂上划了一个口子。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眼神格外迷离。鲜血染红了小男孩的衣服和裤子,巨大的疼痛让他痉挛起来。他已筋疲力尽,再发不出一丝哭声。
“大天二,你讲不讲义气?我跟飞机都动了手,该你了。”猪头将匕首塞到大天二手上。
“我、我、我……”大天二说,“不、不能这样。”
飞机扯着嗓门:“大天二,你这么胆小怕事,他死不了的。”说罢飞机向前推了大天二一把。醉酒的飞机控制不好自己的力度,大天二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向小男孩摔去,刀尖刺破小男孩的脖颈。
这一次,血是喷出来的。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呢?是从猪头拿出匕首的那一刻,从飞机抠开第一罐啤酒的那一刻,还是大天二身体失去平衡的那一瞬?可事实就是:三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忘忧湖畔残忍地割断了一个七岁男孩的颈动脉。
小男孩的血像喷泉一样涌出。飞机呆住了,他体内的酒精化作冷汗冒了出来。猪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转身去推自行车,可身体软绵绵的,一头栽倒在地。大天二想救人,他扔掉匕首,伸手去捂小男孩的伤口,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流出,很快他的手上身上也被染红。小男孩嘴巴一张一合,不一会儿眼睛一翻,不动了。
“愣着干吗,跑啊!”猪头绝望地喊。三人推着自行车仓皇逃离忘忧湖。湖水碧绿碧绿的,树林里鸟叫声、蝉鸣声交织,一群苍蝇循着血腥味赶来,“嗡嗡嗡”的,岸边吵闹极了。
二○一八年七月六日" 星期五" 天气阴
十几辆警车驶进大路村,一圈长长的隔离带将忘忧湖畔的小树林圈了起来。警察们戴着手套、脚套在草地上寻找线索,六个易拉罐、一截尼龙绳、一把镶着红玛瑙的刀套……一开始,警察看到如此残忍的杀人方式,认为是男孩家人得罪了人,对方寻仇而来。
男孩的母亲瘫软在尸体旁,父亲破口大骂,诅天咒地。这场命案吸引了不少电视媒体小报记者,公安分局迫于压力组成了“大路村七六案件”调查小组并承诺一周破案。案件并不复杂,几轮调查后,真相令人心碎。
当地政府动用了大批人力、物力、财力将事情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时至今日,大路村“七六事件”仍旧是整个县城最富传奇色彩的故事,人们捕风捉影,有很多版本口口相传。但没有人知道的是,所谓的“七六事件”真实发生的时间并不在七月六日。
那天是七月五日,是个周四。
可是,“七五”或“七六”,又有谁真的在乎呢?

作者简介
张宏民,河北省张家口人,现居北京市延庆区。出版短篇小说集《日落大路村》,延庆区作家协会会员,《妫川》杂志编辑部主任。北京老舍文学院2020年基层作家小说培训班学员。曾从事纪录片编导、新闻记者等工作。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