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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地的葫芦

2025-02-17马知遥

万松浦 2025年1期
关键词:大地房子女儿

1

很早就上床了,到了晚上两点才睡,其间一起做了瑜伽,一起看了一会儿美剧,闲聊了一会儿互相道了晚安。这基本上成了这个年龄他们每天做的事情。

他没有睡,其实他今天精神很好,属于失眠了。

他不是不想睡,是真的睡不着了。他突然想到女儿,17岁的女儿个性很强,到了青春期基本上什么意见都自己拿了,不会听大人的建议。穿衣服选高考科目都自己定。只要你一和她讲道理就会吵起来。

他有些担心女儿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对自己的教育有点灰心丧气。

你没有睡着吗?慧敏转过身来问他。

你也没睡着?

嗯,失眠了。

我好像也失眠了。

今天天太热了。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说话,多晚了,还不睡觉!早早就休息的女儿突然从她的房间喊了一声。两人就都不吭声了。

我挺为孩子担心的,她现在天不怕地不怕的,以后早晚会吃亏。

我也担心啊,我觉得我是个失败的母亲。

都不说了,孩子能听见,等她青春期过了就好了。

你说,你有多久没碰我了。

嗯,好久了。现在孩子在啊。

孩子不在的时候你也好久没碰我了。

他心里突然有点内疚,转过身来抱了抱慧敏。

咱们都老了。

嗯,我连自己都讨厌了。胖了丑了。

没事,自然规律啊。

可,有的明星60岁都显得很年轻。我还不到50呢。

他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业绩一直很不错,提成回扣也挺高的。过去稍微拉一个客户就高兴得过节一样,一定要带老婆出去吃一顿,庆贺一下。现在客户越来越多,也很稳定了,不知道怎么的,一点激情都没有了。所以,他后来上了硕士读完博士到了一家高校任教。

老婆慧敏在一家晚报社当编辑,刚去的时候才大学毕业,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编辑了。但慧敏单位的效益越来越不好,新媒体的崛起让老牌的纸媒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广告客户都跑了,也没有多少人去看报纸了,基本上收入比过去少了一半。但一直以来的夜班、加班从来没有改变过。所以,很久以来,慧敏晚上八点出门,到凌晨两点多才回来。这是正常的事情。记得刚结婚那几年,他们总是白天才能看到彼此。那时他和她谈过,这样会影响夫妻感情的。她很理智地告诉他:现在创业期,两人要一条心,多赚钱好养孩子,好买房子,到时也好接双方老人来住。他觉得她比他理智。

有了女儿以后,他们很早就把孩子丢给了爷爷奶奶,没有耽搁单位的工作,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孩子一岁就送到了老家,每年过节时他们才回去看看。一直到孩子要上小学了才被接回来。没有办法,如果带孩子,有一个就得辞职。

那时候咱们真苦啊,但都没有觉出苦来。你那时还安慰我,生存让我们失去了激情,没有了爱情,但还有亲情。

我挺感动的。慧敏悄声在他耳边说,你还会一直疼我吗?

会的,你问过很多回了。

我就是想知道嘛。

孩子在听呢,不要说了。

半夜的时候他起身去了楼下的客厅,打开冰箱,找出红酒来。他喝了大半杯,站到窗台前看看外面,很黑很黑。

他想起,那时候和慧敏谈恋爱。那时他一个人到这个城市里来,没有亲戚朋友,头一个认识的就是慧敏。看完电影,他送她回家。坐公交车,专门坐在车的最后面,这样她和他就能拥抱在一起,好像睡了一样,一直坐到终点站。下了车,他送她到家,在车站后面的一个胡同里。那胡同两边的小道上有十多棵梧桐树。每次都是快到她家小区的时候,他要拉着她到梧桐树下,最后做一次分别的拥抱。

那时候感情真好啊。

那时候也是真的。

二十年后的今天,慧敏还是过去那样天真烂漫,还有浪漫的情调。只是老了点,胖了点,肚子微微隆起。他还和过去那样,因为经常锻炼,体型还保持着。但毕竟二十年了,再好的爱情也只能是回忆了,现在真的只有亲情了。这样一想,他的心里一暖,客厅突然间也柔软起来。

2

平衡被打破源自远方的亲人。这天一早,慧敏就告诉他了,岳父母王常有和肖金花要来了。尽管前一阵,两人经过磋商,黄大地已经同意妻子的要求了。岳父母年龄都大了,而且只有慧敏一个独生女,他们现在已经70多了,从新疆来投奔女儿是理所当然。他们都是支边青年,在边疆生活了一辈子,现在也乐意到天津来,尽管不是自己的故乡,但他们有一个原则,女儿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所以慧敏到了哪里,他们的家就到了哪里。

本来黄大地是想在小区附近给两位老人家租一套房子的,觉得这样更方便一些,但慧敏不同意,她觉得老夫老妻了,孩子都上高中了,哪里有什么不方便的。父母是自己最亲的人了,跟着自己住能有个照应,自己也放心,关键是,白花那么多钱租房子,不如给她办个美容卡,经常做个美容和瘦体啥的,何乐不为呢。

黄大地知道说不过老婆,就叹口气说,先这么着吧,如果不行再说。反正两家人住一起确实是不方便。

一早去了机场,在出口,黄大地和慧敏盯着每一个出站的人,一拨一拨都走尽了,就是没有等到王常有和肖金花。打电话关机了。慧敏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她觉得心跳异常,有点不敢想,挽着黄大地的手都有些发软。

后来总算是打通了电话,原来老两口腿脚不利索落在了后面,后来又去了趟厕所,手机也没有电了,也着急。

见到就好,见到就好,咱们回家吧。黄大地表现出一家之长的风度,忙接过两位两人手里的箱子,推着就往前走了。慧敏搂着母亲又挽着父亲慢慢跟在后面。

黄大地说,我走得快,我先去开车,你们在出口路边上等着。说完他就很快消失了。

这孩子走路还是那么风风火火。肖金花笑着对慧敏说。

王常有就嘿嘿笑。在他看来,女婿身体不错,事业也发展得不错,看得出两人感情也好着呢,从刚才慧敏紧紧挽着黄大地的胳膊就可以看出来。

房间都已经腾出来了。女儿小米粒已经住校,她马上要高考,经常不回家。而且已经说了,不考上好的大学誓不为人。她是个很有主见,学习很自觉的孩子,只是正在青春期。

三室两厅的房子,五口人足够了。房子之所以要腾一下,是因为过去有一间是黄大地的书房,朝阳,前几天为了迎接王常有他们的到来,在慧敏的提议下,书房改变为卧室,朝阳的卧室留给父母。书房挪到了客厅,客厅那么大,有点浪费。平时看电视,可以在卧室里看,每个卧室里都配了电视。这样各自也好有私密空间。关键是,这样阔大的客厅就是书房,没有人打搅也是很不错的。

头几天,黄大地有点手足无措,因为岳父母太客气了,整天给他端来洗脚水,晚上给他做夜宵,一再说,女婿是高级知识分子,必须好好保护身体,身体是本钱,全家人都靠他呢。黄大地感觉受之有愧,自己有胳膊有腿的,突然来了两个伺候自己的人,整个就觉得被架起来了,良心上首先觉得不对,那毕竟是自己的长辈,怎么好意思让他们照顾呢。如果是自己的父母那还好,感觉是亲情,现在他感觉自己是在剥削岳父母,传出去脸都没了。

他就给慧敏说了,让她劝劝她父母,别那么宠他,不要把他当外人,自然就好。慧敏说,你还把自己真当宝贝了,我父母是因为爱我才对你那么好,你还不自在了。

以后,王常有和肖金花就对黄大地淡了很多,一家人也很少说话,说话的时候就到各自的屋子里,知道不能打搅了黄大地的工作。

黄大地在高校当大学语文老师,属于很多高校很重视的通识课。高考结束后,理工科的学生们基本就告别了中国文学和文化课,很长一段时间老师们反映孩子们的母语使用和文章写作水平极为糟糕,那就是光学理工了,基础母语教育没有跟上,所以,一些名校就开始开设大学语文,巩固学生们的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学史的知识,增加实用文章和各类文体的写作教学。黄大地科班出身,又有一定的创作功底,上这个课得心应手,很快成为在全国都能数得上的教学名师。

王常有看到墙上的各种荣誉证书和奖杯,从心里对自己这个女婿有点赞赏,觉得人不错,事业心挺强的,对女儿还好,这不错。

之后,王常有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是啊,住在自己女儿家,养儿防老,我们都70多了,不依靠女儿靠谁呢?而且把女儿从小养大,付出了多少啊。买这套房子的首付,当时还是王常有掏的,这样一想,他心里踏实了。肖金花就说,你就是瞎操心,死要面子。咱们住女儿家就和住自己家一样,就是不能感觉惭愧。这里是我们独生女儿的家,我们不住这里住哪里?

有时候,王常有也有一个心思突然冒一下,就是在附近买一套房子老两口自己住,这样生活也方便。肖金花马上打消了他的念头,你以为咱们两个那点退休金能做什么?原来有的那点积蓄能在这个大城市里买房子?你好好看看房价吧,别一拍脑门就做决定。咱们不是年轻人了,脸皮要厚点。

3

日子还是要过的,一晃要到春节了。每到春节,黄大地雷打不动是一定要赶回去看自己老母亲的。父亲早在七年前的一场车祸里没了,留下老母亲在塔城生活,好在姐姐和弟弟都在塔城,和母亲住得不远,所以,母亲一直不愿意跟他过来住。黄大地也明白母亲的心意,她在塔城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单位,退休了也有单位保障。一旦离开,到了外地,而且是投靠大儿子,大儿子不是商人没有外快,养着自己家还在供房子的贷款,她去了会成为拖累。

所以,每到春节,无论如何,黄大地都要回家。慧敏从来也不反对。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好几年。可是,这年国庆节,弟弟来电话了,说母亲大病住院。一接到电话,黄大地就受不了了。路那么远,母亲又得了重病,如果不行了,恐怕连最后一面都看不到,他当天就买了飞机票过去了。母亲是急性胆囊炎,需要手术,为了手术不出差错,黄大地托人让母亲住进了单人一间的病房。那天老太太醒了,看着埋着头趴在床头的黄大地就呜呜直哭。母亲的哭有好几层意思:一是心疼儿子没休息好,来陪护自己;二是好容易盼着儿子回家了。黄大地和姐姐、弟弟轮流着来送饭,陪母亲聊天,一晃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等把母亲从医院接到了家,黄大地就和弟弟、姐姐商量母亲以后的生活问题:不能再让老人家一个人住了,一个人住不放心呢。姐姐主张直接去她家住。弟弟不同意,按照传统,有儿子不能住女儿家啊,否则别人咋想呢,会觉得儿子们不孝顺。黄大地听了心里很不好受,姐姐、弟弟很体谅他,根本没提他什么,但他不能就这样啊。他就说他每个月寄2000元钱生活费给母亲。那不行,弟弟说,母亲有退休金,够花了,你只需要每年回来看看,其他的有我们呢。姐姐也是一样的意思,都是一家人,大地你就别客气了。

黄大地觉得自己已经成外人了。母亲有姐姐、弟弟的照顾,而自己却无法尽孝。从新疆回来以后,他的性情大变。

慧敏发现,他很少和她交流,也很少和岳父母说话。周末女儿偶尔从学校回来,他才露出笑脸,下厨房做点好吃的。

王常有和肖金花说,我说了吧,远香近臭,你不相信。你看才住了三年,他脸上就这样的表情了,以后还能指望他干啥呢?别指望靠他养老送终,咱们两口子还是早做打算吧。

慧敏就说,你们好好地住着吧,他就那样,这次她妈妈病得不轻,他那么远回去肯定觉得没有尽到责任,心里不好受,咱们就理解他吧。

慧敏又说,你们是我的父母,你们和我住;他的妈妈还在远处,他也想接他妈妈来住,可我们没这个条件啊。

王常有就和肖金花说,以后的孩子都是独子咋办啊,双方都只有一个子女,四个老人咋办呢?

好在大地还有兄弟姊妹们,如果他是独子,我们是万万不能跟你来的。我们也是明事理的人,不能抢人家的儿子啊。

听着房间里他们的一言一语,客厅里的黄大地更郁闷了,他甚至感到没办法在这个家里过了。晚上看着身边的老婆,感觉自从女儿考上大学出去上学后,她整个人的精神都垮了,无所事事,体态也显出老来。而且她对他的关心也少了,更多的精力是在她的父母身上。此刻,她鼾声很大,睡得很沉。

而隔壁岳父母的鼾声更大,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们是谁?如果不是和慧敏结婚,他们一辈子也不认识,现在两家成一家了,而自己的母亲自己却无法管,在遥远的塔城。他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孝,在认真孝顺别人的父母,但没有让母亲享受到自己一天的清福。

他想,无论如何,得买一套新房子给母亲,到时接过来,他要和母亲住一起照顾她。

我是长子,我得尽到义务,我不能让姐姐和弟弟再操心了。他写了一封长信,希望姐姐和弟弟能理解他,而且首付款他能拿出来。下面公积金贷款就好办了,他和慧敏两人的公积金够还贷款的。

他那晚就对慧敏说了,说的时候态度很坚决。

慧敏说她很困,就转过身去了。她不好说什么,她知道家里再来一个老人会成什么样子。况且,自己婆婆跟着小儿子和女儿过得很好,大地这么做有点让人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情就不问了。

4

王常有原来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在新疆的一所县中学,也是响当当的高级教师,工资收入不低。肖金花是水电局的会计,两人的生活本来挺好的。但女儿三番五次地要他们来天津生活,这曾经让他们非常为难。一方面新疆这边是单位的福利房子,住了好多年,已经能够上市交易了,但房价卖不上去,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顶多卖40万元,而这40万元如果到了天津,根本买不上一套房子。所以他们犹豫。

大家都说快去啊,你女儿在那里多好啊,天津,守着北京呢,好好享福吧。

王常有就和老伴卖了新疆的房子来到了女儿这里。的确,外孙女很快上了大学,房子不是那么挤了,快200平米的房子,四口人住起来很宽敞。但是王常有觉得空间大不代表方便,毕竟是两家人在一个屋檐下面,个人的习惯还是改不了的。

比如,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当大学老师的女婿,晚上熬夜其实不都是在写书备课的,很多时候他在摆弄一些葫芦,所以,经常能看到很晚了,女婿还在台灯下面,抱着个葫芦在描画,有时候会用烙铁。王常有发现这个问题,是在黄大地国庆节从新疆探病回来后不久。慧敏也感到奇怪,过去没见黄大地有这个业余爱好,最近怎么突然喜欢上葫芦了?家里客厅里买了很多葫芦回来,到晚上黄大地就开始捣鼓起来了。

黄大地的葫芦有时候是需要刻的,有时候需要打磨。有时候烙铁发出的吱吱的声音,在半夜都有点恐惧,好像山洞里打钻的声音,又像老鼠磨牙的声音。关键还有一点,第二天早上客厅里被粉尘覆盖,好像沙漠上的风刚刚来过一场。这都是雕刻葫芦带来的粉尘。

慧敏想,得和黄大地好好谈谈了。

好好谈谈就好好谈谈。大地,你究竟想怎样?看你从新疆回来脸色就不好,你好好说清楚,你不能不把我父母当人看,让他们整天心里慌慌的。你说清楚你的想法,咱们好好解决。

黄大地就说了自己的想法。作为长子,他希望能接母亲来一起养老。

慧敏说,这不挺好的想法吗?可是,咱们不早就商量过,你母亲和大姐、弟弟一起,比咱们的条件好很多。她如果来了,两家老人住一起,不是很别扭吗?

好,退一步说,她老人家来了,咱们怎么安置比较好呢?

黄大地说,我觉得很简单,再买一套房子。你照顾你爸妈,我照顾我母亲。

你平时跟你父母住,我呢,平时回我妈那边。

那咱们怎么办呢?咱们总要住一起吧。

那也好办,咱们都在我妈这边住,这边你随时回来,你看呢?

慧敏说,这事我得跟我爸妈商量下,老两口好容易千里迢迢来投奔我,现在我要甩了他们,他们能承受吗?

你想太多了,哪里是甩啊,只是按照传统,我作为儿子应该为我母亲养老送终啊。你这边特殊,让他们住在咱们现在的房子里,你有空就去照顾他们,不是两全其美了吗?

慧敏说,让我冷静一下,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咱们的负担一下子上来了,咱们每月得还两套房子的贷款啊。

首付我母亲说她可以掏,咱们只是还贷款。

那也很重啊,关键是咱们这一套房子的贷款还没有还上呢。

不用想得那么严重,咱们两口子的公积金足够还两套房子的贷款。我算了,够的。

我想,我还是不反对你的好,免得以后你责备我。你想尽孝就做吧。

5

第二天,黄大地刚一下班回到家,就发现客厅已经收拾得非常干净,自己这一个多月来做成的各种葫芦烙画作品也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慧敏也早早下班回来了。这是什么日子呢?他想了想,没有想出来。

餐厅里已经摆上了一大桌子的热菜。

今天是咱们结婚25周年纪念日。你猜今天谁还会来?慧敏兴奋地说。

黄大地猜不出来,也好像没有兴致猜。这样的游戏本来适合二人世界,现在守着老人呢,他觉得再这样就造作了。

房间里却突然蹦出个人来,竟然是女儿小米粒。

原来她和妈妈早就策划了这个纪念日,今天特别请假从北京回来给父母庆贺庆贺。一旁的姥姥姥爷也都笑呵呵的。

家里有个孩子,空间立刻就充满了欢乐的味道。黄大地突然觉得身上的一身负担都没有了,就觉得特别轻松起来。有时候就是自己无端地给自己找压力,其实本来生活能过得好好的,我们自己给自己找负担,找精神压力。

这天黄大地多喝了好几杯,完全超量了,而且一直在给王常有敬酒,好像做了很愧对他的事情一样。王常有照单全收,说他们老了,可能会看不上年轻人的习惯,也好唠叨,请他别往心里去,然后劝他为了健康,不要再熬夜,早睡早起身体好。很快,黄大地就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舌头都在打结,一股劲地点头称是,一股劲地要敬酒。耳边仿佛又是王常有在说那个葫芦雕刻最好也别搞了,咱们又不需要拿出去卖钱,挺费功夫的,而且很污染环境,对一家人的健康不好。他也点头答应了。

后来他基本上是让老婆和女儿架着扔到了床上。就那样还喃喃地大喊,我没醉,我很幸福,我还能喝,我要把我老娘接过来。

女儿小米粒已经懂事了,她走到客厅给父亲黄大地倒了一杯浓茶。

在客厅里,她盯着一排排已经雕刻完成的葫芦看,有风景的,新疆的胡杨林;有人物的,新疆的木卡姆表演场面;有肖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她走近仔细看看,觉得很眼熟,旁边的题目是:母亲。小米粒差点没忍住眼泪。

她回去就小声给慧敏说,妈,就支持爸爸一下吧,别让他为难了,让他把奶奶接过来。

慧敏说,我也没不支持他啊,就是觉得来了咱们的负担重了,现在我知道他是多么想了,我赶紧让他接来吧,否则你老爸真生了病,咱们的家就垮了。你也给我好好争气,等好好找个女婿回来,以后我们还要指望你呢。

6

智能手机好像一夜间就成了千家万户的必备工具。过去黄大地妈妈在家里说,她年轻时老在想,如果有一天,电影能在家里看就好了,就不用挤到电影院里去,不出门就能看,结果就有电视了。有一天她还想,看我们住得那么远,如果能跟你在四川的姥姥舅舅姨妈们通话时,互相看着说就好了,那多好啊,大家就像面对面一样,结果没想到这辈子都实现了,能拿着手机和他们说着话,还能互相看着,太好了。

黄大地妈妈的奇思妙想都实现了。

黄大地春节回到家里,告诉妈妈,他这次是想带她走,带她到天津生活。妈妈没有表现出他希望看到的惊喜,她甚至有点惊慌,我……我的天,那这么一大摊子的家怎么办呢?这些家具,这些电器,这都是你爸爸在的时候我们请人做的。

都什么年代了,这些老古董早该扔了。

到我那里,住新房子,我给你买新家具。

儿子,什么都要买新的,哪里来那么多钱?你的工作我知道,挣那点钱容易吗。你需要多积攒点,留着大事上花。

现在买房子接你去就是大事,我已经付了首付,房子已经装修了,晾了大半年了,你儿媳妇也同意,你孙女小米粒更是整天惦记着你啥时候去呢。

老太太好像考虑了好久,说,那好,你和你姐姐、弟弟商量下,只要他们同意我去,我没有意见。

黄大地看着这个家,其实很有感情,这个屋子还是当年那样,房子是几年前他回来粉刷过的,电视和冰箱是他回来给新换的,包括母亲手里的智能机也是他去年给买的,而且在回天津前教母亲学会了发微信,打视频电话。现在其他的家具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和弟弟住的高低床,一家人吃饭的圆桌子,都掉了漆了,还有那四把木头椅子,原来有五把,他的那把在那一次回家时带到了天津,他觉得那是记忆。那时候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拿工资,生活不富裕,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是父亲从当地老乡手里买来木头自己做的,几乎不用请任何木匠。那时候父亲在黄大地心里就是万事通,没有不会做的事。有一次学校里举行乒乓球比赛,要求报名,黄大地就报名了,但比赛时要求大家都带比赛的拍子,他就傻眼了,他打乒乓球可一直是用父亲用刀给他削出来的一个木头拍子,虽然很像乒乓球拍,但正反面都是硬板,这是不行的。可那次是参加全校比赛,家里到了月底已经拿不出更多的钱给他买球拍,没办法,比赛时他带着父亲做的工具上去了。当他拿出那只拍子时,在场的人轰地就笑了,幸亏班主任给他了一个拍子,但他已经乱了分寸,脸红耳赤,好像做了天下最丢人的事情,稀里糊涂地就被干下场来,连父亲做的木头拍子也忘记带走了。

那时候,他多么羡慕那些有钱的人家啊。

但那时候只能是那时的虚荣,那时他的虚荣一定也伤了父母的心。他恨恨地羞愧地回家,冲父亲吼,吼自己受到的屈辱,吼自己家穷。

那时父亲基本上一年只有春节回家,他一直在戈壁深处的水文站上值班,这样他可以把每月的野外补贴拿到手,这样等于又挣了一份工资。那时家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妈妈说,那时候你们至少每年都可以有新衣服穿,可以吃上鸡蛋和鱼肉。你爸爸每月从河流钓的鱼都晒干,托人捎回家里,把在戈壁上养的鸡下的蛋一个不剩地都给你们带回来补充营养。咱们穷,但从来没有让你们受穷呢。一晃眼,父亲也去世很多年了。

黄大地的姐姐、弟弟商量后,觉得只要母亲愿意,大地又特别想带母亲走,他们愿意让母亲跟着去,毕竟天津备方面条件好,而且大地可以有时间带母亲多转一些景点,多看一下外面的世界。但问题是—一

大姐说,新疆这边的医保可能在天津用不上呢。以后有个病啊之类,可不方便了。黄大地也考虑到这个问题,但他觉得亲人的团聚更重要。目前母亲这个年龄已经无法买商业保险了,但平时注意,身体应该没问题,况且国家发展速度那么快,说不定以后全国联网,社保都可以通用了,看病就不发愁了。

7

母亲真的就要告别塔城了。她突然笑着说,其实来了大半辈子了,对这个地方真的有了感情,但儿子既然要她去享福,她也不好拒绝,两边都是儿女,哪边都一样。大姐和弟弟也说,等玩够了就回来。

母亲也说,是啊,玩够了我就回来。

和母亲上机场的路上,黄大地说,你看,咱们原来住的地方多荒凉啊,到处都是戈壁滩。比起过去好多了,但还是挺荒凉的。

母亲说,其实哪个地方的黄土都埋人。过去我们从四川那么远来这里,自己都吓坏了,从来没想过会离开家里那么远,早知道是不会出来的。后来也习惯了。

母亲又说,趁我走得动,我也愿意跟你出来看看。我这辈子连北京都没去过,不心甘呢。想想,你姥姥那阵,我掏钱让你舅舅去把你姥姥接到我这里住,为了给她尽孝,可刚到新疆的大河沿人就没了,老了身体不允许了。我不想留下遗憾,我喜欢跟着你走,多看看。

听母亲说这话时,黄大地把母亲的手紧紧地抓了抓。这是母亲的手,抓到手里踏实。

那时眼前是被车抛到身后的黄尘,滚滚的尘土你望过去根本看不见来的路了,好像匆匆的过客,来不及回头,来不及多想。西部特有的盐碱地依然和很多年前那样,布满了道路两边。这块土地上,曾经是黄大地父母这辈人一点一点改造出的一块块绿洲,在不能住人的地方,改造出城市和绿地,出现了高楼大厦。

上飞机前,女儿小米粒从学校打来了视频电话,她站在北京大学的校门前,大声地说,奶奶,盼你早点来,我在北京等着你呢。

黄大地的妈妈那一刻激动起来,她不住地挥动手臂,大声说,好啊,乖孩子,奶奶就要和你见面了。

8

回到天津,黄大地就和母亲住在新买的联排别墅里,这样就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如同住进一层小洋楼里,母亲就不用上上下下爬楼了。他给自己布置了一个楼下的独立的书房,书房足够大,能放下近二十个书柜,所有的藏书基本上都有了固定的地方。慧敏给他在网上定制了一套古香古色的书桌椅,给他安排了舒适的读书写作的环境。母亲自己一间屋子,临窗的地方摆着一个沙发,便于她阅读。

上天保佑,母亲坐在沙发上说,这就像一个女王的宝座啊,这个床就是一个皇帝的床啊。哈哈,母亲无意间说对了,这是一套欧式风格的家具。

慧敏一周来别墅里住三次,另几天留在老房子里陪王常有和肖金花,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地解决了。原来办法总比困难多。

两家人周末要凑在一起吃饭。大家就说,现在这样真幸福,两家的孩子都不牵肠挂肚了,两家都曾在边疆奋斗过,酸甜苦辣的经历近乎一样,亲家们的感情无意间就拉近了。只是有一点让慧敏没有想到的是,在那段时间,迷上葫芦雕刻的大地,这个教授,对民间艺术开始痴迷,从葫芦开始,到木雕到面塑,到布老虎艺术,到木版年画,他都开始喜欢,家里的地下室都摆满了他到外地田野调查淘到的各种玩意。

大地说,他感觉民间的这些东西个个都有灵性,都是老百姓的智慧,他们用手里的技艺装饰自己的生活,美化自己的环境,改善自己的生计。这些东西可以使用可以卖钱,可以当礼物赠送,这是多么重要的环节啊,过去光在书本上研究民间了,而民间其实和我们的生活一样,人们需要这些喜欢这些就要制造这些,而这些要继续生存下去,就需要让更多人理解并使用,这不就是目前保护的思路吗?

民间艺术早就摆在那里把道理说明了,对吧。

黄大地每每把这个观点滔滔不绝地讲给三个老人听的时候,慧敏就好想笑。

而三个老人却好像很爱听,老让他介绍一下,每次带回来的那些傩面啊,那些木雕啊的各种含义,好像他们突然也成了学生。

有一天晚上,黄大地在深夜的灯光下突然感觉,屋子里那一排排自己雕刻的葫芦都在开口笑,等他眨眨眼睛,那些葫芦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只要无意间望过去,它们都在笑;那些从山西从陕西从山东从河南搜集来的布老虎也是,个个憨憨地笑。善意的微笑让他也情不自禁地嘿嘿两声。

其实,他觉得生活没他想得那么难,王常有也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不堪。过去曾经想象的那些猥琐扭曲的形象突然变得和眼前的这个葫芦上的胖和尚一样,能带来好运和吉祥呢。

这样一想,他就想好好睡一觉了。

多年来的失眠少了很多。

他回到床上,慧敏还在沉沉睡着。还是这个女人啊,她跟你一辈子,苦日子已经和你一起过尽了,好日子刚刚开始呢。他这么想着,就紧紧地贴着她,很快就入睡了。

2020/3/1-2020/3/15

(马知遥,作家,现居天津)

责任编辑: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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