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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峰60号, 请立即返航

2025-02-15孙春龙

读者 2025年4期
关键词:遗骸驼峰苍山

认识鲍勃是在6年前。“二战”史学者戈叔亚告诉我,有一位美国人前来中国寻找他的表哥詹姆斯·布朗的遗骸,问我是否可以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我所发起的“老兵回家”公益活动,除了照顾幸存的抗战老兵,寻找抗战阵亡将士遗骸也是重点工作之一。但我从未想过,会去寻找美国人的遗骸。

我想去见见鲍勃。

2018年10月,在建川博物馆援华义士广场上,我见到了站在詹姆斯·布朗半身像前悲喜交加的92岁的鲍勃。

后来我才知道,当他在美国为詹姆斯申请阿灵顿国家公墓的墓碑时,却被告知“不符合条件。”几年后,他公开批评美国政府在异国寻找失踪军人遗骸的工作因“资金短缺、意愿不足、效率低下以及极端官僚主义”而停滞不前。

1921年,詹姆斯·布朗出生于美国芝加哥。他酷爱飞行,从河滨军事中学毕业时就拿到了私人飞行员执照和双引擎飞行执照。

1940年7月,德国出动2000多架飞机发起了“二战”中规模最大的空战“不列颠之战”。詹姆斯告诉父母,自己想加入英国的航空运输辅助公司,为英国各基地运送飞机。他对母亲说:“我想去,但我不想杀人!”

随后,詹姆斯前往英国,开始了他的冒险旅程。他驾驶过喷火式战斗机、飓风式战斗机、布伦海姆轰炸机、教练机、水陆两用飞机——几乎所有类型的飞机,除了四引擎轰炸机。

1942年7月,中国航空公司的资深机长哈罗德·斯威特找到詹姆斯,希望他加入中国航空公司。哈罗德说,中国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滇缅公路被日军占领后,美国援助中国的战略物资只能通过空中航线经由印度运入中国,“中国需要你”。

1942年9月23日,詹姆斯从美国芝加哥飞往南部的迈阿密,再几经周转,于10月7日到达印度汀江。这里,是驼峰航线的起点。詹姆斯作为副驾驶员被编入中国航空公司60号飞机,机长是曾在飞虎队击落3架日本战机的约翰·迪恩,无线电操作员为杨光鎏。他们的任务是在驼峰航线上运输战略物资。

鲍勃曾在文章中缅怀这些英雄:驾驶着动力不足、超载且老旧的运输机,飞越印度与中国,穿越长江、怒江和澜沧江,以及无比凶险的喜马拉雅山脉“驼峰”;天气条件极其恶劣,高空风速可达160千米每小时,突然出现的气流会使运输机失去控制,“几乎没有地面通信,无线电设备十分原始,而跳伞进入丛林或高山绝不是一个有吸引力的选择,飞行员们清楚这些风险,也深知他们肩负的任务的重要性”。

40天后,詹姆斯的父母等来了中国航空公司副总裁哈罗德·比思毕从昆明发来的电报:詹姆斯的飞机在驼峰航线上失联。7个月后,美国国务院对詹姆斯“推定死亡”。

10年后,詹姆斯的父亲去世;又过了5年,他的母亲去世。“他们是因为过度悲伤而去世的。”说完这句话,鲍勃陷入了沉默。

“您愿意委托我们去寻找詹姆斯的遗骸吗?”我脱口而出,“费用由我们自己来筹集。”

在鲍勃出版的《寻找詹姆斯·布朗——一个“二战”时期在中国失踪的飞行员》一书中,他也提到了这一幕:“当孙春龙问我是否可以授权他们去寻找60号飞机,且由他们的机构承担所有的费用时,我惊呆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努力遭到无情的拒绝,现在竟然有一个会说中文的伙伴主动来帮助我们。足足过了一分钟,我才告诉他,这个提议是多么无价!”

鲍勃寻找表哥的遗骸,是从1993年开始的,那年他刚刚退休。当时,他无意中读到前上尉飞行员约翰·吉诺维斯于1945年出版的《我们无武装飞行》一书——同为中国航空公司招募的飞行员,他曾受詹姆斯的未婚妻琼安的委托给詹姆斯带去吉祥物:一头用布做的蓝色小象。

这头被命名为“塔福”的小象,陪伴了詹姆斯的每次飞行。约翰在书中写到,1942年11月17日,因为日军空袭巫家坝机场,塔台命令他们紧急起飞。匆忙之间,詹姆斯忘记了带小象。约翰回到飞行员宿舍后,看到“塔福站在那里,非常忧郁”。

这是詹姆斯消失半个世纪后,鲍勃再一次捕捉到他的身影。

鲍勃觉得,他应该带詹姆斯回家。为此,他先后4次来到中国。

2010年,他见到作家刘小童——他在《驼峰航线》一书中,记载了60号飞机坠毁前的信息。飞机从昆明起飞一个多小时后,即将进入横断山脉,60号飞机的机长约翰联系上在南线飞行的另一架飞机,询问南线是否有日军的战斗机,他说,60号飞机结冰比较严重。不一会儿,塔台收到60号飞机的紧急报告:“飞机在下坠,我们正在抛卸锡锭……”报告尚未结束,无线电便归于静默。

鲍勃将这些重要的信息告诉了美国探险家克莱顿·库勒斯。据经验丰富的克莱顿分析,60号飞机有可能在由北线转向南线时坠毁。他打开地图,一眼就看到了高耸的苍山。

800公里的驼峰航线是世界航空史和军事史上最艰险的空中运输线,由于恶劣的地形和气候条件,又被称为“死亡航线”。在这里,总共有500多架飞机坠毁,1500人牺牲。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飞机残骸,成为飞行员的航标。正因如此,这条布满飞机残骸的山谷也被称为“铝谷”。

带领克莱顿前往苍山的向导名叫茶兴华,他的家在苍山西坡的一个山沟里,这是前往苍山腹地途经的最后一个村庄。茶兴华说,他的父亲在山上打猎时曾意外发现一架坠落在马龙峰下的飞机。机舱内有一具尸骨,像外国人。从现场推测,飞机应是撞上山崖坠毁的。

2011年9月,克莱顿在海拔4084米的山崖上找到了撞击点,并在其下方的乱石中发现了很多金属碎片。其中一块碎片上有4681的编码,这正是他们想要寻找的那架飞机。

由于条件和经费所限,寻找遗骸的工作暂时停止。

2018年10月,我们接受鲍勃的委托,打算立刻开始行动。此举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但因为马上进入雪季,所以要等到第二年春天才可以上山。

鲍勃收到邮件后,满怀希望地期待着春天的来临。

那时,中美贸易摩擦初现端倪,所有人都期待事态向好的方向发展,却没想到它快速升级为中美贸易争端。我们的行动不得不中止。

两年前的冬天,我突然收到鲍勃的邮件:“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我们全家都期待着你能带詹姆斯回家。”这句话戳中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我知道,必须开始行动了。

2022年5月12日,我们的先遣队找到已71岁的茶兴华,希望他带我们登上苍山。我们需要在灌木丛中步行三四天,且山崖陡峭,还有野兽出没。没想到,茶老没有一丝犹豫,还说不要任何报酬。我既欣喜又好奇,问茶老为什么愿意带我们来苍山,茶兴华说:“他们虽然是美国人,却是来帮我们打仗的。他们牺牲在这里,我们不能忘记他们!”

进入苍山的第三天,我们需要穿越海拔3000米左右的箭竹林。手指般粗细的竹子挤挤挨挨,让人寸步难行。到了下午,下起大雨,我们的雨衣被竹子刮成了碎片。当天晚上,风雨交加,山间河水暴涨,所有队员一夜无眠。

第二天,雨慢慢停歇,趁着这个间隙,我们决定尽快下山。那时,我们距坠机点,预计仅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

离开前,我们在山坡上采了一捧高山杜鹃,面向60号飞机坠毁的方向,举行了简单的祭拜仪式。我对着高山之巅说道:“中国航空公司60号飞机的机长约翰·迪恩、副驾驶詹姆斯·布朗、无线电操作员杨光鎏,由于条件限制,我们无法抵达坠毁地点。我们会再次前来,接你们回家。”

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

我想了很多办法,但前往苍山寻找60号飞机的事情没有任何进展。

2024年,鲍勃给我发来一封邀请函,他说:“在过去的6年里,你和你的同事一直希望把詹姆斯的遗骸带回家,也取得了一些进展。这表明,我们需要合作才能走得更远,我们之间是如此,两个国家之间也是如此……”

2024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的纪念日,我从驼峰航线的终点昆明出发,由上海飞越太平洋,经旧金山、新奥尔良,抵达佛罗里达州,再乘坐汽车抵达终点——东海岸的罗克利奇小镇。82年前,21岁的詹姆斯就是从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出发,飞越大西洋,经由非洲,到达印度,再前往中国昆明。我的起点,正是他的终点。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当年那个出征的小伙子。此刻,我正急着回家,我要告诉父母战争胜利了;我要开着敞篷车去接琼安,和她举行婚礼……

是的,只要我们还有记忆,詹姆斯就没有死去。

我一眼就看到鲍勃家门口挂着一面黑色旗帜,旗帜上有一个低着头的人像,背景是战俘营和铁丝网的图案。这是战俘与失踪人员旗帜,代表家人一直在等待他们回家。

一见面,我和鲍勃就来了一个深深的拥抱,他说:“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此次前往美国,我想当面向鲍勃道歉,我虽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一次次地让他失望。同时,我也想告诉他,这6年里,从中国政府到地方,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在为此事而努力。就在启程前的一个星期,我突然得到消息,中国的有关机构要组织更大的力量寻找60号飞机。我希望这样的消息能带给他一丝安慰。

鲍勃听后眼眶有些湿润。他拄着拐杖带我来到客厅,在客厅正中央的茶几上摆放着2015年他去北京时,中国政府颁发给他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

我不会英文,鲍勃不会中文,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不需要言语。我拉着他的手,他看着我的眼睛,就明白彼此想说什么。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体验,我和他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语言、肤色和信仰,因着对人类共同的美好的期待,我们的心紧紧地靠在一起。

在一次摔倒后,鲍勃腿部受伤,变得有些虚弱。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内心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我去抚摸他的腿时,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一首歌,竟然是我无比熟悉的旋律: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欢笑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

(大浪淘沙摘自微信公众号“天使望故乡”,宋德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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