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亲人肖像:勾勒与描绘

2025-02-08陈家麦

辽河 2025年1期
关键词:办厂二姑窑厂

我妈

我妈有过短暂的倒票史——

1977年开始,先是电影纷纷复映,接着引爆新一轮“古装戏”演出。1983年隆冬,当兵第二年的我回乡探亲,才知我妈从“戏迷”转入“黄牛党”了。

我家从城郊迁回城里祖屋居住,我爸犯起病来,全靠我妈挑起生活的担子。探亲期间,每顿饭我妈总变着花样让我吃好喝好。我每月仅有6元津贴费,又吸烟,根本无法补贴家用。

那年,我妈整日忙着倒票,连吃饭也是狼吞虎咽的。正赶上《盘夫索夫》演出,那场戏在下午和夜里各加了一场,仍是场场爆满。晚饭后,我妈硬塞给我一张高出市价几倍的戏票。我心知肚明,我妈养家不易,就推辞。见她生气了,我才哆哆嗦嗦地接了。

戏是夜场,10点半开演。我快走到戏院大门口时,见我妈站在梧桐树下,与一位穿中山装的老头似在秘密砍价。她瞟见我,撂下“中山装”,急急“杀”到边上小摊取了包五香豆朝我走来。我头也不回地朝检票口走去,她追着我叫我的小名。我装聋作哑,生怕被人认出这位“黄牛党”是我妈。

戏终,演员上台谢幕。我随观众鱼贯而出。人头攒动中,我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正往人堆中挤。转眼间,女人撞入我怀中。我猛地用手一推,正想发火,才发现竟是我妈!

午夜,天空飘着雪花,我牵着我妈的手一起回家。她的手布满冻疮,湿漉漉的。刚才,她犯了戏瘾,居然站在大门口“听”戏,直到戏快演完的那一刻,才溜了进来。

我眼前出现这样的场景:凌晨,屋里响起孩子们熟睡的鼾声,瘦小的我妈起床了,蹑手蹑脚的。屋外,满天星斗,她来到剧院,第一个排队,此时也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冰天雪地里。她用嘴呵出一口口热气来暖手,又不停地双脚跺地,以增加身上的热量……

售票窗只有碗口大小,窗内焊了数根竖排的铁条,沾着雪花,里面有道小木拉门。天亮了,窗口外,张开了无数双手臂。人群一阵阵涌动,而排在第一位的我妈,不知何时被人群挤到了外边。

七时许,售票窗口被推开了,人群更密了,我妈冲到窗口,将攥了一把毛票的那只手迅速地使劲儿伸入小木拉门。那只手终于触及了售票员的手,我妈的手张开了,她拼出力气,大声报出购票数,嗓音带着沙哑。而拿了“猎物”的那只手要想从这么多只挤来挤去的手中抽出来,太难了!她试了多次,手的力量显然还不够,因为还有很多只手想从有限的缝隙中挤进来。她借助了脚与墙形成的蹬力。手因为脚的加力,终于抽了出来。她把那只手伸开来,手心里是揉成一团的戏票和零钱。一棵梧桐树下,我妈的双脚踩在未消融的积雪中,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脸上漾出大功告成的喜色。

我爸病愈,我妈终止了倒票的营生,但至今她仍保留着看戏的爱好,有时她跟孙辈们争看央视戏曲频道。她积攒了一箱子的戏曲连环画,临睡前喜欢挑出一本翻看。

说起戏,我妈有句口头禅:“台上是疯子,台下是呆子。”我想,也许她把自己融进戏里某一角色,就像她爱说的,一个善良苦命的女子,终于穿上了凤冠霞帔……她似在戏内,又似在戏外。

我爸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只读过小学三年的我爸当起胶木厂技术员,胶木厂生产树脂,用于制造玻璃钢。他本来是手艺人,又是老实人,可为了养家,在他碰到一位下放到黄岩的工程师时,他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他几次三番上门向工程师拜师学艺,终于讨得一门“武功”,我爸从手艺人“摇身一变”成了技术员,到金清镇办起一家胶木厂。

胶木厂先属社办厂,因为我爸学艺精,社办厂越办越红火,升级为镇办厂,厂子新址落在离镇两三里地的下塘角,有职工60多人。那是我爸办厂的黄金岁月。那年夏天,我到厂里勤工俭学,给我爸打下手,暑假一结束,我就得了30多元工资,相当于一个五级钳工的月收入,这笔钱着实让我高兴了许久。

到了夏末,蝉叫得凶,有天上午,来了几十位下塘港生产队的社员,他们将胶木厂的生产设备砸了个稀巴烂,连最昂贵的化学反应锅也被砸扁了,吓坏了正在炉头给我爸打下手的我。

很快,当地派出所民警就来了。领头的生产队长说,胶木厂排出的废气熏倒了在稻田里抢收抢种的农民兄弟,河里的水都长了青苔。

现在想想,队长的话没错,那些废气真是臭得要命,我常在河里游泳,看到水面漂浮着一层层青苔,每次游上岸后,我都感到浑身发痒,但这话当时我没说出来。后来,有社员传出话来,说胶木厂没有招收当地的社员到厂里做工,所以才导致矛盾的发生。

十里之外的国营轮窑厂厂长得知胶木厂的困境,几次来找我爸谈,想让我爸把胶木厂搬到他那里去。后来,双方谈妥了,胶木厂搬到位于滩涂边的轮窑厂,两块牌子一个班子。

可是胶木厂搬过去后,生产出的第一桶树脂黑乎乎的,跟此前的金黄色产品大相径庭。树脂经过挤压后出来的阀门,拿榔头一砸就断,而之前我爸最自豪的就是树脂拿砸岩石的铁锤砸也砸不烂。接着几天,生产出来的树脂全是一个样。我爸愁坏了,他去找工程师,工程师早已返回省城了,也没留下通讯地址。只读过初小的我爸没了辙,一批批树脂被退货,我爸苦苦攻关,还是无济于事。他在轮窑厂厂长面前抬不起头来,胶木厂的工人们每月只能拿轮窑厂给的3元营养补贴。

耗了两年下来,胶木厂撑不下去了,我爸一直找不到解决配方的办法,只好回老家重做手艺人了。后来,他又跟人合伙办起一家小型胶木厂,可是今非昔比了,同行业遍地开花,相互压价,没了“搞头”,我爸办厂再次“流产”。

1979年,中断了一年学业的我重读高中,第一学期我上化学课,看到书上讲海洋气候中带有“卤分子”,这样“卤分子”会发生化学反应,这正是我爸当年“移师”到滩涂边办厂,树脂跟海边的“卤分子”产生化学反应,从而使树脂迅速变质,发生脆裂的原因。重操旧业的我爸听了我这“半桶水”的化学知识,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儿啊,如果你早点儿读高中就好了,你爸吃了没文化的苦。”

二姑

“老大娇,老末娇,就是别生在半山腰”,这句老话说的是排行中间的女儿最没人疼。可三个姑妈中,我们陈家人常说长在“半山腰”的二姑最有福气。虽然在洞房夜作为新娘子的她发现新郎,也就是我的二姑丈长了一脸麻子,但她很快转过弯来,嫁男人在于过长久踏实的日子,不在于相貌丑俊。后来,她与二姑丈恩恩爱爱,被陈家人津津乐道。

二姑长得像我奶奶,天庭饱满,她性格温顺,属于大家闺秀型。我奶奶说:“老二是慢性子,就是‘大虫’跑到了她脚后跟,她还在慢吞吞地系鞋带。”“大虫”指老虎。令人惋惜的是三个姑妈中,数二姑命短,得了绝症,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只活到了60岁,最终随二姑丈去了。

她生病期间,我去探望过她,她嘱咐家人上菜市场给我买好吃的。躺在床上的她跟我说笑话,说着说着,腹痛袭来,她的额头上蹦出了几颗豆大的汗珠,我赶忙让她打住。她忍着痛挤出一丝笑说,看来那半段笑话只好日后再讲了。不想等我出差回来,这么一个乐观豁达的二姑却没了。

二姑丈是撑船人,爱喝酒,回到家一日两餐离不开酒。二姑会下厨弄两三个下酒菜,顺便让我这个来走亲戚的小侄子也开开荤。二姑丈慢吞吞地吃着喝着,说些跑码头的奇闻趣事,有时,二姑丈会去菜市场买几两猪肝,切成碎块,作诱饵,到附近的池塘钓鱼。日暮归来,他肩背钓竿篓,手提沉沉的竹鱼篓,里面是挤头探脑的鳗鳖。这么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因为嗜酒,患上高血压,栽倒在池塘岸边。听到噩耗,我唏嘘不已。

二姑嫁到海门,大概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成家没多久,她就把户口迁走了,随夫从农民转成居民。我八岁那年的夏天,在海门码头,我看见一位脖子上挂毛巾的妇女拉着装竹筐的手拉车,筐内装了满满的煤,正是二姑。她双脚蹬地,双手用力把一车煤从栈桥拉到呈斜坡形的岸边,有百米距离,一些煤洒落了下来。原来二姑在当码头搬运工,她不愿坐家吃闲饭……

我奶奶健在时,常跟我提起二姑的婚姻。奶奶说,能做夫妻是上天注定的。那个年代,子女的婚姻由父母或媒人来穿针引线。奶奶说,定了亲的男女平常不能往来,到了洞房夜才能见“庐山真面目”,如果发现对方不是聋子、跛子、麻子就谢天谢地了。后来稍稍有了“开化”,相亲时女方借着嫂子端茶的机会能从门帘或板壁缝中觑上几眼。不料,二姑却没能窥破“天机”。

说起那天相亲,陈家上辈人都说跟演戏似的,陈家人全都走了眼。当时准姑爷带了他的两个兄弟,三人手腕上清一色地戴了一只亮闪闪的上海牌手表。陈家屋里,亮起一盏昏黄的油灯,光影朦胧,而三只手表太晃眼了,吸走了陈家人的眼球,加上三兄弟长相相近,又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不时叠加成一人,又分出三人,到底哪位是真姑爷,活活乱了二姑的芳心。等到媒人再次上门征询意见,陈家人应承了下来。到了洞房夜,二姑才看清,新郎是个麻子脸。

婚后的二姑从不嫌麻子脸的二姑丈,她认为过日子要紧。每次我到二姑家,从没见过他俩拌嘴或红脸。无论在海门,还是回黄岩陈家“省亲”,二姑都满脸春风,插科打诨,给一屋子的人带来欢乐。我常跟她说:“二姑啊,你把我肚肠都笑断了,快掉到地上啦!”

猜你喜欢

办厂二姑窑厂
乡村新闻
江西景德镇御窑厂遗址
凤凰尾
景德镇明清御窑厂遗址保护区
景德镇御窑厂遗址考古发掘
记住您的爱
二姑的笛子
出路
专利专集
专利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