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二题
2025-02-08张晶喻
幼年的记忆是在别人的讲述中搭建起来的,那些不曾印在小脑袋瓜里的画面,一经描摹,倒清晰得仿佛昨天才发生似的。
自行车
如果选一样东西来记录我的童年,那一定是自行车。爷爷骑一辆大的,我骑一辆小的,一前一后蹬出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上小学时,爷爷每天骑自行车接送我。一出校门,我的两只眼睛便在人群中寻找爷爷。他总是一只脚蹬在脚踏板上,另一只脚支撑着地面,静静地等候在路边。见了我,爷爷并不挥手也不呼唤,只原地等着。待我连蹦带跳地跑过去,跃上自行车后座,他便蹬着车子载着我回家。
今天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和朋友玩了什么游戏、同桌讲了哪句坏话、课堂上谁出了洋相……我都要喋喋不休地讲给爷爷听。爷爷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并不发表什么看法,我也就自顾自地说着,还不忘伸手掏一掏爷爷的衣兜,看看有没有给我带烤白果。
冬天的时候,家里会在客厅烧煤炉取暖,炉子通着一条长长的烟囱伸向窗外,炉膛里还能烤红薯、芋头之类的食物。我最喜欢的便是烤白果,剥开白白的壳,翡翠般碧绿的果仁清香扑鼻、筋道可口,我一连能吃十几个。
奶奶提醒我:“一次不能吃太多,会中毒的。”
爷爷满不在乎,说:“把中间的芽儿去掉就行啦,不超过十个,没事儿。”
奶奶也总是会白爷爷一眼,我于是在心里盘算:还是每天吃八个最安全。
比起坐在爷爷的自行车后座,我更喜欢的是骑辆小自行车,蹬得飞快,冲在爷爷前面。
我猛地快蹬一阵子后,就停在路边等爷爷。爷爷总是不紧不慢地骑过来,他从不参与我发起的这场比赛。
爷爷喜欢郊游,我也喜欢。周末,背上干粮、骑上自行车,我们穿行在乡野山林,这是令我最开心的活动。为了出游,我总能把作业写得又快又好,甚至把写作文当成借口——在大自然中,何愁找不到灵感呢?
爷爷带我去田间地头亲近大自然,去名胜古迹了解历史,观人文、阅山川,漫无目的、四处溜达。爷爷和我出游也不只是为了陪我,他自己也喜欢来这些地方。长大后,我仍保留着这样的爱好,想必也是受了爷爷的影响。
除了郊游,儿时的我总缠着爷爷的另一件事便是让爷爷讲故事。讲故事还不容易?我这个“烦人精”可没那么好应付——讲完一个,还得讲一个,讲过的故事也得再讲一遍。别人讲不行吗?不行,就得让爷爷讲。
爷爷嘴上说着烦,可嘴里的故事并没停。他给我讲武松打虎、讲火烧连营、讲铡美案,讲鸿门宴、讲狸猫换太子,讲珍珠翡翠白玉汤……那些听了无数遍的精彩故事,直到现在仍记在我的脑海中。爷爷爱讲历史故事、民间传说,我越听越喜欢,总觉得他还有故事没讲完。
“真没有啦,睡觉去!”爷爷挥挥手赶我走。
“再讲一个,最后一个!”我总这样央求。
“那再讲个爷爷的故事吧。”每次他都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有次去外地办事,到餐馆吃饭时看一遍菜单,全都很贵。他一个穷学生心里只想着省钱,便要了一份最便宜的“白皮面”。不一会儿,服务员把面端上来了,一碗雪白的面条,什么调料也没有。
爷爷心里纳闷,这“白皮面”是怎么个吃法,是否还有一份蘸水未端来?穷学生脸皮薄,又不好意思问店家,便默默坐在桌前等着。后来,看到别的客人也点了一份才明白:这是吃了炒菜后,用来拌剩下的菜汤填肚子的。恍然大悟的他只好用桌上的盐和醋拌了面,囫囵吃下,这是他最难忘的一餐饭。
爷爷还说,他领到上班的第一笔工资后,给他的父亲买了一条皮带,还给自己买了一支钢笔,他把钢笔插在衬衣兜上,神气极啦。
我很喜欢听爷爷讲的每一个故事,也很高兴自己是爷爷的朋友、是个小大人。我对爷爷的依赖和崇拜转化为模仿,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很多方面十分像爷爷,这一点被我笑称为“隔代遗传”。
爷爷爱吃辣,面条里一定要加很多辣椒油,他放几勺,我也要放几勺。吃到一半时,爷爷加辣椒油,我也必得猴子学样。
爷爷还爱看电视剧,能从早晨看到晚上,假期里我便和他一起看,剧情和人物我都滚瓜烂熟了。爷爷的字写得工整,我也不能差;爷爷做得一手好菜,我也学会了几道;爷爷做事不急不慌、认真细致,我当然也要如此;爷爷爱好广泛、喜欢文艺,我亦有几分随他。
都说“隔辈亲”,我就像爷爷的小尾巴,跟着跟着,也像是他的小影子,说话做事都有爷爷的风格。我很庆幸,自己的童年有山林、有故事、有自行车、有爷爷,我得以沐浴着春风雨露,自由地生长。
感谢这位陪我长大的老朋友,允许一个小不点儿叨扰着他的退休生活。他教会我独自骑行。长大后的我,骑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常常忘记停下来等爷爷,但只要回头,他就在我身后不远处。
拐杖
拐杖这件物品,不肯出现在青年人的字典里,却也难以跻身爷爷的世界。他讨厌拐杖,无论是多么趁手、精巧的拐杖,都被爷爷拒之门外。
爷爷不承认自己到了与拐杖为伍的年纪,连药也不肯吃,即使他上次犯脑梗塞被送进医院,恢复后的他也觉得自己仍如往日般硬朗。
爷爷虽说已八十岁,但他腿脚灵便、耳聪目明,没有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等,根本不是老态龙钟的老头儿,让他拄拐杖,我第一个不愿意。至于医生要求为了巩固治疗效果,让他必须天天吃药,爷爷也是不肯吃。
现在回想起来,我后悔自己的大意,后悔总觉得爷爷还和十多年前一样,后悔我这个孙女“纵容”了他。直到后来爷爷跌坐在电火盆上,腿部严重烫伤却拒绝去医院,奶奶、爸爸、妈妈的好言相劝都不管用时,我终于站出来大声“批评”了他,他才勉强配合去医院治疗。
也是从那一次开始,我和爷爷真正接受了他的衰老。植皮手术前,我给爷爷打电话,鼓励他要勇敢,别害怕。此刻的他已经成为紧盯着输液瓶、督促着旁人给他喂药的人。
手术很顺利,爷爷恢复得极好。如今他愿意吃药了,可对拐杖还是嗤之以鼻。就当全家人刚放下心时,爷爷在楼下散步时突然摔倒,骨折了。这一次,他之前拒绝使用的拐杖真的用不上了,他需要用轮椅了。
爸爸叹口气说:“要是他肯用拐杖,摔倒时或许多少能有点儿支撑,没准儿还能走路。”
坐上轮椅的爷爷老得更快了,甚至令我感到陌生。他的背越来越佝偻,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不是我爷爷了,不再安静地听我讲一大堆琐事,不再用温和的目光回应我的呼唤。可他,又怎会不是我的爷爷呢?
爷爷,不会永远六十岁。
在姑姑、大伯的印象里,这位父亲严厉、苛刻,为督促他们考学非打即骂,他们从小见了他就害怕。在曾经的同事眼中,有着“老顽童”外号的他风趣幽默,喜欢同年轻人打成一片。而我遇到的,又是截然不同的他。
爷爷,是面对我的角色。他也曾扮演过儿子、丈夫和父亲,也曾有过我未参与的人生。而我很庆幸,爷爷参与了我的成长,我参与了他的衰老。
还记得,大一第二学期我生病了,嚷嚷着要回家。爸爸妈妈对我这种一点儿小感冒就呼天喊地的行为早已无心搭理,只有爷爷陪着我各种折腾——去医院抽血、拍片,什么也没查出来,又转投有名的老中医,他一大早就替我去排号……
那时的我根本没意识到爷爷才是更加脆弱的人,也根本不会想到短短一年之后,他便开始频繁地住院治疗,身体状况一落千丈。
记得刚上大学时,我向爷爷吐槽专业无趣,蓄意退学重考;刚上班时,我也同他诉说工作的繁琐,嚷嚷着要辞职。爷爷总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丝惊诧的表情。
当我怂恿着他发表意见时,爷爷只说:“都行。”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令我感到沮丧,我甚至希望他像爸妈一样呵斥我几句,敲打一番我那年轻而浮躁的心。
过后再想起,才明白爷爷并非敷衍,而是发自内心地认为:都行。他尊重年轻人丰富多变的内心,也相信孙女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他从未要求过我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也从未期许过回报。
有一次走在路上,看见一位老爷爷牵着小孙女在前面走着,我刻意放缓了脚步,静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时光如果回到二十多年前,爷爷和我应当也是这般行走着。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幅画,是爷爷某年生日我送给他的绘本《爷爷一定有办法》的封面。绘本中约瑟的爷爷把送给孙子的毯子不断改成了外套、背心、领带、手帕和纽扣,想尽办法让不能用了的旧物一直陪伴约瑟成长。直到最后,纽扣不见了,约瑟便将毯子的变化写成了一个奇妙的故事。临摹那幅画时,爷爷刚坐上轮椅不久,情绪很差,我边画边在心里默念:爷爷一定有办法。
直到今天,我一直相信:爷爷一定有办法继续骑着自行车四处郊游,一定有办法和从前一样谈天说地、开怀大笑,也一定有办法永远陪伴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