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2025-02-07陈春成
一个园林设计师无意中发现一部谍战剧中的取景地正是自己曾经失败的作品——那片园子源自她的设计图,并完美实现了她心心念念却妥协于现实的设计理念。于是,她决定用一个周末的时间去寻找这片神秘的园林。是谁偷走了她的梦,又重新创造了它?
一
她记起自己名字的由来,是在飞往湖南的夜间航班上。
院里给订了九点多的票,落地得十点半往后了。长沙的项目本来与范圆圆无关,负责绿化的同事病倒了,明早的会,副院长要带两个人去,临时找的她。不重要的例会,露个脸,记记笔记就行。她手头有别的事,本可以推托的,可她想了几秒,马上就答应了。答应之爽快,连领导也讶异。她平时没这么好说话的。其实范圆圆早就想去一趟长沙了。那里有一个悬而未决的疑团,让她记挂了快两年,正好趁这次去探个究竟。明天周五,会后她可以自己留下过个周末,周天晚上再回。中午她赶回出租屋,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花一下午改定了图纸(免得周末再找她),就出发了。
整个十月,范圆圆过得很惨烈。进入十一月,她也病了几天,这周终于从一个项目里脱身。是一个植物园的景观改造。做这行多年,她不再追求虚妄的成就感,误以为自己建造了什么,每一次熬过那些夜晚和争执,得到的是一种幸存后的恍惚。她此刻就尝味着这种恍惚,让自己悬浮在事件与事件之间的真空地带,水母一样悬浮着,虚弱得接近透明。她决心好好享受这摆脱了手机信号的一个半钟头。尽管领导和同事就在前边不远处。降噪耳机将引擎的隆隆声和现实感一并隔开。点开头顶的阅读灯,让一小束光落在怀里,她掏出《梓翁说园》,一本早想看而总也没看的小书,看起来。可半小时后,她还是关了灯,把酸涩的眼转向窗外。
透过舷窗,透过云层罅隙处,不时望见夜间的城市,如一些发光的藻类,聚在黑沉沉的水面上,微微骚动着。那灯火渐疏的外围,她辨出几道光的细流,像江水的分支,各自蜿蜒着远去。是通往其他城市的公路吧。她凝视着其中一道,在黑底子上描出一缕金线,闪烁不定,忽然被茫茫的云影一截,全都不见。只剩机翼的灯呆呆地一眨、一眨,她头一偏,瞥见窗玻璃里自己的轮廓。三十三了,今年。
就在这时,她记起来了。
她的名字曾和一条江有关。范圆圆五行缺水,刚出生时,家人想了一堆带三点水的字,正拿不定主意,当过农村教师的外婆提了一个“沅”字,大家觉得好听又好写,也雅。父亲说,“沅”是《楚辞》里的字,“男诗经,女楚辞”嘛。就定了叫范沅。外婆在四年后一个早春里去了。
范沅小时多病,人总是呆呆的。六岁时,算命的对父亲说,你们姓范,姓里就有水,名字再带水,水势就太盛了,女孩子压不住,改个名就好了。父亲回来和母亲商量,觉得平时叫“沅沅”也叫惯了,不如换个同音字。于是就叫圆圆。这名字她倒不讨厌,平实,简单,读音上扬,听着挺柔和。当然也谈不上喜欢。而年幼时的名字,在她三十三岁飞往湖南的这个夜晚之前,至少有十多年没有想起过了。父母也一定忘了。
她偶尔会想起外婆。范圆圆和家人的关系都不太亲,有那么几次,工作中受了极大委屈,或对恋情茫然无措时,她向想象中的外婆哭诉过。其实外婆的印象已经褪得很淡,只有两个残存的片段,分不清属于记忆还是幻觉。
“沅啊沅,你怎么这么乖啊。”一个嗓音轻声念着,一只手摸着她的头。是午后,一个石板铺的院子里。是哪里的院子?桂花树漏下一地的光斑,悠悠地晃。眼睛跟着那些光斑,马上就困了。那时的她有随时随地睡去的能力。天气暖融融的,一两声猫叫。她抱着什么睡去了。
另一次是在老家公园的水潭边。一清早,她坐在草地上,看着水波,感到草尖刺着大腿。一旁有个瘦瘦的身影,蓝布衣衫,灰白短发,弯腰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捡起一枚石子,甩手扔了出去。石子在晨雾初散的水面上一下一下地跳着,点出一串涟漪。那人回过头来冲她笑笑。那笑脸和黑白照片里的外婆重合在一起。这一笑并不确凿,也许是多年后补上的幻想。
外婆的生平,她仅从母亲简略的描述里知道一点。外婆和母亲都是寡言的人——范圆圆也是。她只知道外婆很小就没了妈,随父亲到湖南做药材生意,寄居在沅江边上一个小村子里。六七岁时(抗战爆发前),曾外祖父攒够了本钱,推了一架板车,历时数月,带着她回福建老家定居。此后她再没离开过那个多山的小县城。她过了怎样的一生,有过什么念想,甚至性情如何,连她的后代也所知寥寥。母亲提过外婆是顽固和小气的。就这两个词留下。有一点可以推测,关于沅江,想必外婆有过一些很好的回忆。她的童年在那里度过。机身一阵颤动,范圆圆望着窗外绵绵的云,在一瞬间明白了,并且毫无根据地确信:就是在那时,在沅江边上,一个小女孩学会了打水漂。半个多世纪后,当她给外孙女寻找一个名字时,眼前或许闪过了一片波光。
范圆圆闭上眼,裹紧了毯子,身躯在幽暗中下沉,她想,究竟为什么要让我和一条遥远的江同名呢?只是为了一个纪念吗,还是另有什么寓意?比如,希望我能像那条江一样?下降时的失重,让她感到体内激起了波澜,层层叠叠,又渐渐平复。她在心里问,那又是什么样的呢?清澈?宽广?平静?顺遂?已经无从知道。
震荡过后,机舱里亮起来。众人揉着睡眼与乱发,呻吟着站起身,去够各自的行李。
二
范圆圆有很多本子。
她的本子都是一个样式的。
牛皮纸的封面,16开大小,厚60页。棕色封面的用来记工作上的事,绿色的是她自己抄东西和练手绘用的。有一回领导因工作疏漏,点了她几句,她取出棕色本子翻了一会儿,指出这事她曾在某月某日向他汇报过,令领导语塞、同事侧目。绿本子是她从大学就开始用的。除了抄一些风景园林相关的笔记、画几张树木和建筑的速写,也记一些琐事,如锻炼计划、日常开支、衣物清单,也抄歌词和诗句。后来工作久了还抄养生知识。写满了,就依次码在柜子里,封面上都标好了使用的年月。她喜欢井然有序。这些年来,棕色本子增加的速度,远远超过了绿色。
昨晚睡前,在酒店的台灯下,她打开绿本子,把网上搜到的沅江简介抄了下来。
沅江是湖南省内第二大河流。发源于贵州省都匀市斗篷山,主源在都匀,称剑江,都匀以下称马尾河,至岔河口与重安江汇合后,称清水江,逶迤流入湖南省,至黔城,始称沅江(她一面抄,一面想:换了好多名字),沿途接纳水、辰水、武水、酉水等支流,干流全长一千零三十三公里(也有别的说法),最后注入洞庭湖。
她查了一下地图,从长沙市到沅江流经的几个市镇,都不算太远,几小时的车程。赶一点,可以当天来回。范圆圆没来过湖南,这是她距离沅江最近的一次。不过,她不打算真去一趟沅江。郑重其事地去见一条和自己同名的江水,固然富于仪式感,可预设的仪式感里往往包藏着失望。她在提防失望这方面很有经验,马上提出了几种假设:比如,万一江水不怎么干净,漂着垃圾或油污;或者更糟,是一条平常的江,平常地流着,与她见过的江全无分别;最尴尬的是,江水很美,可她无动于衷,人与江漠然相对,无处掩藏自己的麻木。综上,还是不去的好。就让沅江停留在一个符号,一道长而透亮的影子,蜿蜒在一个陌生的省份,而不是裹挟着无数细节向她涌来。隔许多年,偶尔让她想起一次,神往心驰一下,就挺好的。
何况,她在长沙还有别的任务。
范圆圆在会议上走了神。这在她是罕有的事。笔尖自己游出去,在纸上画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线条,从一堆植物名称、修改意见中穿过。没人能猜出这是沅江的干流。昨晚她在网上查到了它,记住了它,随手可以画出,像一个抽象的签名。会议室里众人的话语,和他们不断吐出的烟雾,一并在半空扭成不可解的造型,又一并消散了。可那些语句也和烟味一样,渗入一切缝隙。有时在临睡前,发呆的寂静里,飘过只言片语的残响,“有机整合的空间体验感”“在地性的先锋表达”,在耳廓里反刍。最后,总是这样,老是这样,一只烟蒂拧在一缸灰烬中,像烙上一个句号,“今天的会先到这儿……”
下午,踏勘现场。晚上有施工方请的饭局。她推说不舒服,要回房间自己点外卖。领导知道她脾气,也没留她,临去时说:“那好,我们明早撤了,你自己待着吧。去按个脚放松一下。下周还有好几个事……”“好。按什么脚?”“长沙洗脚业很有名的,你不知道吗?”他嗓门很大,耳后夹着根烟,边说边往包厢走去。
范圆圆回到房间,洗完澡,到阳台透透气,试图把身体里的什么摒除出去。拧开一瓶水,慢慢地喝着。湖南的十一月,夜已经很凉了。一盏老式的壁灯,垂下乳白色光,照见阳台椅上有一些黄叶的碎屑。周末从现在开始了。
走进屋,她打开电脑,深吸一口气,开始列一份表格。她要搜寻的是长沙及其周边所有酒店中的一家。
去年初,她和陆泽还在一起时,有一同追剧的习惯。不太忙的时候,下班后一起看一集;忙起来,就各自在通勤路上看。从不一口气追完,而是逐日看完一整部剧。她喜欢这模式,让一个故事跟着你的生活并行一段,生活似乎也变成双声部的了。有时回想起某个时期、某个事件,会连带想起当时在看什么剧,像一种电子的结绳记事。另一方面,她觉得他俩得在日常的纷乱中找一点共振,不然,很容易就无话可聊了。她尤其喜欢那种所谓的“单元剧”,一集或几集为一个单元,一个单元里是一次风波、一个案件、一场遭遇,过去了,又开始下一个单元,只要愿意,可以无限循环下去。比如《法证先锋》《律政英雄》《潜伏》《非自然死亡》……一种小型的、地久天长的格式。
当时不知怎么的,开始看起一部冷门的民国谍战剧,叫《暗格》。是陆泽找来的,说好像还行,就看起来。说是谍战剧,可没什么刺杀、刑讯和毒药,看得出经费紧张,布景简陋,演员多是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人,可剧情意外地抓人。主角是一个伪装成报社记者的地下党员,代号“抽屉”,办公室里一个编辑是他的同志,上司暗中怀疑且不断试探着他们。每三集执行一次任务,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上班,开始新的任务。故事多半发生在报社大楼和街对面的茶馆里,危机埋伏在闲谈和书信之间。外景很少,只有那么一次,主角借出差之机去交接情报。他在“意园大酒店”办好了入住手续,走向行李寄存处,掏出一张票据,取了他人先前存放的黑色皮箱,向服务生微一点头后,他拎着箱子上了楼。长廊昏暗,经过的一扇扇门如假寐的眼。进入房间,锁好门,他又贴在门边听了片刻,才在床上打开了皮箱。里头是一份名单、几本伪造的证件。他花了点时间,把名单默记下来,用一根火柴烧掉了。灰烬捻碎,在洗手池里冲走。又取出其中一本证件,放进大衣内袋,锁好箱子,推进床底。他正要出去,又回身迈步到窗前,撩开纱帘,往楼下看去。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范圆圆仍记得当时滑过脖颈的酥麻感。主角从楼上俯瞰着酒店一侧的砾石小径,镜头越过他肩头投下去,那小径紧挨着一道石砌的矮墙,墙内是个园子,浓阴下,几块野山石披着苔藓,石上似有水光摇荡。园中也有几道起伏的石砌景墙,舒缓的弧线,分割出相连缀的空间。一株黑松斜倚在墙边。午后阳光下,小径上唯有蜜蜂的嗡嗡和花影的动摇,丝毫不见盯梢者的踪影。一只灰猫在矮墙上踱着步。镜头给了猫一个特写,猫似察觉了,一甩尾跃入园中。楼上的主角定了定神,隔着衣服按了按那本证件,向房门外走去。
范圆圆微微有些眩晕。她按下暂停键,倒退,重看了那一段。哎,干吗呢,陆泽看她。她微张着嘴,没出声,一动不动紧盯着屏幕,又看了一遍。又一遍。背上出了层轻汗。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半圈,不理陆泽的追问,先倒了一杯水喝,喉咙发紧,可水却太烫了。
在范圆圆电脑文件夹的深处,有一个加密压缩包,里头是邻市一个展馆周边的景观方案,一千平方米不到的园子。那是她颇为得意的设计和相当糟心的回忆,糟心到她把全过程资料打包压缩,扔进最荒无人烟的文件夹,以防自己手贱点开来回顾。而因为那一点得意,始终不舍得删除。此刻她不需要调出图纸来比对,在那几秒的镜头里,“意园大酒店”隔壁的园子,和她设计过的那个,无论是俯瞰还是局部,几乎完全一样。如果你为了几株树暴怒过若干次、为一道墙哭过若干次,就绝不会认错。
她的第一反应,是《暗格》在那展馆附近拍摄,镜头扫过了园子。随即就否定了。那园子最终在各方压力下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而镜头中那一个,她不得不承认,建得出乎意料的好。比她经手的项目好,自不必说,甚至比她的效果图,都更接近自己设想中的园子。第二反应是找手机,打前领导电话,她做那项目时还在上一家设计院,会不会是院里把她的方案一鱼两吃,或者不慎外泄了?立马按捺住了。就算是,也一定不会承认的。从前期到完工,太多人收到过方案文本,哪一环都可能流出去。甚至有人专门收集一堆旧的方案资料,做成设计素材在网上卖,以很便宜的价格。
在这行里,被抄袭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事,往往也无从追究。被抄而又撞上了的概率极低,大部分人永远蒙在鼓里。让范圆圆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抄得如此明目张胆,一点也不改?为什么偏偏又是这个她不愿想起的方案?简直是一缕阴魂追着她来了。最让她百感交集的,是镜头中那园子,完美得简直像出于她的臆想。猫走过的石墙,就砌得极精美且粗粝,那几秒令她屏息。惊愕和愤怒留待着慢慢消化,还剩下一点困惑,就是那园子究竟在哪儿?这我总有权利知道吧?她在心里嚷道,打开了浏览器。
当晚她就开始查《暗格》的取景地。没想到这剧相当的冷门,2020年初上线的片子,百度里只有干瘪的简介,微博上没几条讨论。翻相关的资讯,都是一样的文案,往回翻了许多页,终于找到一则湖南地方媒体在2018年6月发的新闻:
“近日,由某某担纲导演,由演员某某、某某某领衔主演的民国情景谍战剧《暗格》在长沙开拍。值得一提的是……”
她拿出绿本子,在当天的那页记下:
“《暗格》第17集,10分27秒到10分35秒。位置:长沙。”
三
周六上午的寻访,不出意外,徒劳无功。
剧中与那酒店相邻的园子,看不出附属于什么,可能是一家餐厅、茶室、民宿,甚至属于私宅,范围太广,无从找起。只能从那酒店上查。可《暗格》里拍的酒店,甚少全景,大堂、走廊,都是一晃而过,且光线晦暗,镜头过多停留在主角冷峻的脸上。会不会是影视城里的酒店呢?隔壁那园子,如果是建来拍电影的,倒也不屈才。长沙有几家影视城,都不大,网上图片很多,还有游览攻略,范圆圆细细看过一圈,全都排除了。
那么,还是得在真的酒店里找。
剧中拍到较清晰的细部,可供辨识的有几处:行李寄存处的柜台上,一盏墨绿罩子台灯,不排除是道具;大堂拐角有一只深褐色木雕,似鹰或凤凰;走廊铺的灰色地毯;房间里的沙发椅,浅黄色缎面,末端卷曲的木质扶手。订房软件上就可以查看酒店图片,要从中寻找这几样的踪迹,工作量可太大了。刚发现被抄袭那阵子,她一闲就搜长沙的酒店,一无所获。她闲的时候毕竟不多,这事就这样搁下了。有一天她发现视频网站下架了《暗格》,应该是版权到期了。她想,那园子真的像是她臆想出来的,是她长久以来执念的残像,在网络深处依依浮动着,又飘散了。她在心里偷偷给那园子起了个名字,叫“臆园”。它只存在于她加密压缩的方案和消失的《暗格》之中。不过去年底,她多方搜寻,还是重新找到了《暗格》的资源,保存了那一集。
昨晚范圆圆重整旗鼓,理清了思绪,她琢磨,那酒店在拍摄时,既然能假装成民国时期的,装修一定不新潮,以“复古风”“民国风”加上“长沙”“酒店”为关键词搜索,结果应该不太多吧?还是出来不少。再从中搜寻那几样物品,滴了两次眼药水,一番比对,还真找出一家走廊地毯挺像、两家有同款沙发椅,先记下来。2018年拍的片子,至今已过去五年,很可能酒店更新了设施,因此看到装修和布局接近的,也都记下来。然后再从地图上看,周边有没有疑似花园、绿地的地块。临睡前,她终于制作出一份表格,把最终筛选出的七家酒店按“有可能”“有点可能”和“不太可能”分了类,计划挨个儿走一遍,不是就挨个儿划掉。她习惯如此按部就班地做事。
上午的时间,多半花在酒店与酒店之间的路上了。到了酒店,里外走一圈就能排除。出租车上,她望着街景,出于等待的无聊,或出于等待将要结束的紧张,她需要一点消遣,就开始自虐般地复盘起2016年夏天的遭遇。那展馆位于邻市一个文化创意产业园里头,甲方是文旅下边的公司,管着这园区的开发。范圆圆负责展馆外部的景观设计。她现在闭上眼,还能唤出当时的平面图,在脑中把那些建得糟糕的部位逐个圈出来。铺装,树形,小池驳岸,廊架基础,置石,景墙。很快整张图就布满了圈圈,像落雨时的水面。她做过的项目就没有不糟心的,这项目可以说是各类型糟心的集大成者。尤其那方案又是她的精心之作,她决心做成一个拿得出手、留得下来的作品。怀有这样的执念,痛苦就在所难免。施工方在最初几次交锋中,已探出她的底线在哪儿,然后把水准控制在略低于她底线的地方,以便使她的怒火保持在文火状态。甲方领导除了频频兴之所至地让她改图,还“推荐”施工方去他朋友开的苗圃选苗,去他亲戚的石厂买石材。于是树不是胸径太小就是截干苗,石材总货不对版。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那石砌景墙。那几道连绵流转的景墙是方案的脉络,质感尤其关键,对砌墙师傅的手艺和审美有较高要求。他们找了几个师傅试过,都做得蹩脚。范圆圆已有预感,反复交代,一定要她在场,或拍照发给她确定了,才能动工。她在院里赶别的图,只三天没去现场,他们已暗度陈仓地做好了。完全不按图纸要求,该圆润处尖锐,该错落处齐整,像一条灰白僵硬的巨蟒横陈在园中,所到之处一切都毁了。
那个长得很像蜜獾的现场负责人说:“改了两次了都,我们是亏着给你做的呀,范工。几十年都这么做的,就你不中意。要不这样,这墙先放着,别影响进度,后面再想办法改改。体谅体谅,别的地方,别的地方我们一定尽量配合你。”以这个话术拖到了最后,其他部位都等着验收了,就差那石墙,这时甲方也开始催了。院领导也劝她,能过就尽量过吧,他指望着设计费早点回款。范圆圆不是没有自我调节能力,每当她暗骂“这行业真是烂透了”,马上安慰自己:“哪一行不是呢?”这两句话总是紧挨着出现,像快速合上的手掌,将所有无谓的抱怨都拍死在其间。但为这项目,她还是难受了很久,整个人都憔悴了。僵持了两周,还是签字验收了。像签了一份丧权辱国的条约。
那展馆原定和一个富商合作,展他的瓷器字画,后来计划黄了。入驻的是一家茶艺会所,还挂展馆的名,叫“茶文化传承与展示馆”。两年后范圆圆有新项目在那文创园附近,路过时望见了那招牌。她不往园子里看。
范圆圆偷瞄着出租车的计费器,有点心疼。下一家酒店离得挺远,希望也不大。长沙的红灯竟有一百多秒的。眼望着数字,想起陆泽对自己的调侃,他说她是一个连做梦被丧尸追着跑到马路边看到红灯也要停一下的人。司机放着有声小说,重生在明末的故事,皇太极正被主角杀得落荒而逃。车又往前开去。窗户降下一条缝,让风吹着太阳穴,刹那的清爽中她分析起自己的心境。这一趟大费周章地找下来,是为了向抄袭者要一个说法吗?不是的。见了面有什么可说的,简直有点尴尬。她就想去那园子里看看。看它好好地造出来是什么样的,然后坐下来,发半天的呆,类似一种凭吊。园中游客来去,没人会知道这是她事业的遗迹。她已打算明年辞职,不再做这行了。十一年。和自己较着劲,和他们较着劲,一路做下来,看着行业从混乱的兴盛进入混乱的萧条。萧条也还有加不完的班,因为许多人离开了。她扫了一眼亮起的手机屏幕,像应和她的思绪似的,微信上冒出了红点。她没有点开。
从最后一家“有点可能”的酒店里出来,已过正午。这家大堂蛮像的,在订房软件上展示的“周边风景”,只拍到一角草地,不知绵延到哪里。到了一看,果然只有一角草地。就近找了家馆子,点了份米粉。她平时就喜欢吃粉。长沙的米粉是扁粉,盖码点了经典的青椒炒肉,很香,边吃边擦汗。店里嗦粉的都是附近的上班族,年纪都不大,可几乎每只手机都在公放,众响齐发,在从碗口腾起的热气间厮杀。她皱眉,又松开,提醒自己别介意这个,专注于粉。她早就不再抱怨别人没有公共意识,大家都在放呀,这才是公共。似乎唯有吵闹才能缓解什么,或填满什么。她最怕听的是抖音里一个男人笑得喘不上气的嘎嘎声,好像此人覆盖了全中国,无处可避开。果然又听到了。斜对面的男生,眼镜雾蒙蒙的,穿了件优衣库的法兰绒衬衫,是前几年出的,陆泽也有一件,而且常穿。刚分手的半年,这类骤然袭来的细节,还能让她在胸腹之间感到一阵生理性的酸楚。现在不会了。她只是想,这款衬衫卖得挺多。午饭后,她在树阴下走了一段,想着下午是接着去看那三家“不太可能”的酒店呢,还是干脆放弃,开始享受剩下的周末。最后她决定先找一家咖啡馆,思考一下对策。
咖啡意外地好喝。沙发椅也舒服,位置在角落里,临一扇小小的圆窗。店员很精神,桌椅杯碟都讲究,只是说不出在哪里,弥漫着一股预示着衰败的、类似雨后荒郊的气味。她这方面很灵,凡是让她嗅出这种气味的店,没多久都倒闭了。午后店里人不多,她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听着柯川1,上下拉动那张表格,又关掉了。如果那家酒店装修过,她想,那就毫无办法了,它就隐入众多酒店之中,再也无从辨识。五年了,或许那园子已经被拆掉了……她一下把思绪收束住,对自己冷冷地说,好了,这事就到这儿吧。伸了一个懒腰。午后阳光淡淡,像要融进桌面的木纹,与木纹一道流淌,穿过玻璃杯,被透明的棱角切割成细细的芒。她旋着杯子,擒纵着那道光,看它在桌上铺展又收敛,玩了一会儿。好久没这样放空了。可十分钟后,她又想,就当作最后告别好了,点开了《暗格》那一集,又看起来。臆园的部分,她来回倒了许多遍,那一集却始终没看完。这次左右无事,就顺着看了下去。
“抽屉”出了酒店,沿街走去。街景拍得有技巧,压着角度,虚着远景,看不出什么年代。拍了几秒路人往来的脚步、“抽屉”故作轻松的表情。范圆圆细看时,却找出一些破绽,譬如临街一座仿古建筑,窗下那只棕色栅栏箱子里,显然藏着空调外机。像是那种民国风的商业步行街。她暂停,查了一下,长沙有好几条,都像,又不太像。“抽屉”按接到的指示,步行去附近的公园,和“壁炉”接头。
镜头一切,浓绿照眼,已到了公园里,树旁一条长椅,有个穿风衣的男人坐着,听见来人脚步,张开一张报纸看起来。“抽屉”在他身旁坐下,两人装模作样地交换起暗号。这时,范圆圆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映着绿树,有一座小小的塔,三四米高吧,看不太清,但样子有点古怪。塔是黑的,塔身很瘦,只比寻常路灯柱粗一些,下面的底座也泛着黑,显然年深月久。外边围着一圈条石栏杆,灰白色,材质像是芝麻白1,一看就是近年修的。
她又按下暂停。那圈栏杆似乎暗示着这塔有点特殊。是不是一处古迹?截了屏,把镜头角落那黑沉沉的塔影裁下来,拖进识图软件里,太模糊,识不出来。她又点了一杯咖啡,换了一支曲子,开始搜长沙的古塔。她心里清楚,公园与那酒店的距离,未必真有剧中拍的这么近,公园也未必真是公园,那塔也可能是现代人修的,但这时她已被一种无望的热情驱使着,非要在最后的线索里消磨完最后的精力不可。当然,她对自己的解释是闲着也是闲着。
长沙有不少古塔,都是巍然的高塔,有一座小的隋代舍利塔,像个僧帽,明显不是。半小时后,她转而凝视起那黑瘦的小塔,把它的轮廓同网上搜到的各种类型的塔比对着,试图找到一个恰当的名称,来回来去地看,渐渐焦躁起来。
四
湖南图书馆在韶山北路。正面平展展的白墙,深蓝色玻璃窗,是上世纪末的风格。
她记不清多久没进过图书馆了。学生时代她很喜欢待在里头,有一只灰绿色保温杯总陪着她,如一只安静的狗。后来遗失了。挺老的图书馆,她稍微逛了一下。占据了大半桌面的是做题的年轻人。三楼的陈列室,摆了许多卡片柜,是过去检索书目用的,形似中药柜,一只一只小抽屉,铜制的把手,里面密匝匝盛满了索引卡。她很喜欢它的样子,喜欢它的笨重、方正,提琴般的暗棕,拉动抽屉时沉钝的声响。里面是一个压制过的、严整的宇宙。她忽然想到,或许最适合自己的工作就是管理那些卡片,那才是强迫症的用武之地,她对规则的偏执就不再只是消耗自己、硌硬旁人,反而是正当的了。在柜边流连了一会儿,还是去楼下的电脑检索了她所要的书目。中午在咖啡馆不得要领地搜了半天,头晕气闷,她决定用最笨的办法,到书里找。先有个框架,再比对名录。借了这几本:《中国塔》《中国古塔》《中国古代塔刹艺术探源》《佛教建筑的演进》。学生时代,她就喜欢有条不紊地复习整个学期的笔记,而不是突击考点重点,所以成绩始终不是最好的那一拨。可她享受那种循序渐进。现在想来,未尝不是出于强迫症。来的路上,她把黑色小塔的截图发在网上,问可有谁认识。她的账号是小透明,果然无人理睬,正合她意。还是自己查出来比较有意思。抱着那一大沓书,走向一个临窗的空位时,她逐渐意识到自己是快乐的。这样不疾不徐地摸索着,接近一个亦幻亦真的目标,没有比这更好的消遣了。这一趟旅程本该是愤懑的维权,或伤感的凭吊,却成了一场慢条斯理的寻宝,那园子就如同什么闯王的宝藏、沉没的亚特兰蒂斯,虚无且迷人。
她喝一口水,从包里拿出绿本子和笔,摆在一旁,心平气和地翻起书来。
先看了塔的起源,然后才看分类。塔按结构形式,可以分成楼阁式塔、密檐式塔、亭阁式塔、窣堵波式塔、花塔等等;从材质上,又分为砖塔、石塔、木塔、铁塔、琉璃塔等等;按时代分……她画了几个大括号,把它们依次抄下。又翻了一会儿图册,在心里和那小塔比较着,好像都对不上。她看到清代的一只金嵌玉石塔,只有八厘米,手办一样,也管它叫塔,觉得很有意思。一只红耳鹎停在窗沿,转着头,隔玻璃瞪视了一会儿范圆圆蓝色的身影,又飞去了。如此低效地推进着,直到五点多,她才羞愧地发现自己弄错了,那小塔可能是一座经幢。她在一个庙里见过一座唐代的经幢,印象中相当魁伟,上面有几道挑檐,也有莲瓣,当中是一截很长的柱身,布满小字。她对经幢形制全不了解,觉得就是刻了经文的石柱吧。此刻在模糊的截图中,她辨出那小塔只有两道短檐,间隔较远,整体造型说是塔吧,也有点像柱,但比她见过的唐经幢瘦得多,线条柔和些,唐经幢盛气凌人,它看起来有点内向。又去书中找提到经幢的部分。原来经幢本是丝帛制的,置于佛前,上书佛号和经咒。唐代开始出现石制经幢。“经幢由基座、幢身、幢顶三部分构成。主体幢身为柱状,上刻《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她摘抄道,“经文说,人沾到幢上飘落的尘埃或为幢影所覆盖,就能消灾除业,不堕地狱,所谓‘尘沾影覆’。”她打开电脑,又看了几遍公园片段,反复比对那形制,确实挺像经幢。搜索“长沙的经幢”,搜到几座,都不是它。视频中,有一瞬间,镜头移动时,那幢身似泛着一层黑黝黝的光泽,和基座的黑不太一样。以她做景观多年对材质的敏感,她有把握说那种黑不是石头老旧的发黑,而更接近某种金属。于是马上输入“金属”“经幢”。先出来几则广告,有佛殿悬挂的“金色经幢”,看着像涤纶的,也有“电动金属经幢”,通电会转,其实是转经筒。她想起刚才读到过,宋代流行铸铁为塔,就敲下“铁”“经幢”试试。
一个胸前挂着卡片的女人走过来,推齐邻桌椅子,她才惊觉这层楼就她一个读者了。再看屏幕时,那座黑瘦的经幢现身了。十五分钟后闭馆,那女人说着走远了。她没听见。
经幢大多是石制的。铁铸的,全国仅发现两例。一在四川阆中,上世纪六十年代已毁去;一在湖南常德。“常德铁经幢,俗称‘铁树’‘金刚塔’,铸于北宋建隆年间,原位于德山乾明寺左侧,寺毁后,迁入滨湖公园湖心岛。”还真在公园里。铁铸的幢体,石质的基座。网络图片中的铁经幢,大多是精心拍摄,显得凝重且秀拔,《暗格》的镜头把它拍得像个黑小子,但毫无疑问是同一座。
常德。她查过沅江的资料,知道那是沅江边的城市。从长沙过去,驱车要两小时,动车一小时。《暗格》仅有的一次外景,类似动漫的特别篇,去一趟常德拍摄,这不是不可能的。那酒店大概率也在常德?她在搜索栏输入“常德”“民国风”“酒店”,又打开手机的订房软件,定位改成常德,她着急地浏览着跳出来的一列酒店,半天才注意到馆员站在她身后。马上马上,她说。
那家酒店倏然浮现时,她最初的感觉是慌张。她在图书馆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懒得铺纸巾,那凉意加深了奇异感。此前她的搜索,好像在给一个冥冥中的机构频频发送着无效的申请。她乐此不疲地发送着,终于上头厌烦了骚扰,或垂怜她的苦心,决定给出一点回应。申请通过了。她却不安起来,不知这意外的好运是不是冒犯了什么,或赊欠了什么。那家酒店很好找,叫盛湘大酒店,在常德东郊。从整体装修到大堂木雕到走廊地毯到房间沙发椅,全无二致,严丝合缝,好像是专为她精心布置起来的场景。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容她不去。订动车票时她一阵恍惚,发现从昨天散会到此刻,还不满二十四小时。
夜行列车没什么风景,只是光与暗的交替。进入一片疏松的黑暗,是郊野。板实的黑暗,是隧道。有一阵望见半边缺月,山头的灯火。又是疏松的黑暗。云的底部被烘亮了,下面是个县城吧。路过一片密密的楼盘,窗户几乎全黑,明晃晃的是楼顶和两侧镶的灯带,横平竖直,画出一个金灿灿的门框,不知通向哪里。她在座椅上睡了片刻。醒来时精神好多了,先前无端的不安也无端地消散了。于是愉快起来,把在车站买的华夫饼拿出来吃了。
从手机地图上看,盛湘大酒店地方不小,周边有几块未标明的空地,或绿或棕,臆园想必就在其中。再细看地图,她的心怦怦直跳,酥麻感又流过了背脊。马上往窗外望去,恰好有相逆的列车经过,那压迫着窗玻璃的震颤好像她心跳声的外放,节拍就是那一扇接一扇掠去的光亮。车身过后还是郊野,多了些厂房的暗影。一个小孩哭起来。
原来刚才睡着时已驶过了沅江。
五
后视镜下方,平安符的流苏停住了摆荡。
她发觉司机在和她说话。
“什么?”
“问你要不要发票。”
车停在酒店前的喷泉旁,她下来后,车绕过喷泉开走了。说是喷泉,其实是水面隆起的一个鼓包,奄奄一息的样子。池底小灯投以诡异的绿光。酒店外墙是暗红的,几根罗马柱是石头的青灰色,顶端有金色的繁饰。上台阶时,她注意到那柱头涡卷的金漆已剥落了小半。过了旋转门就是大堂。虽然之前细看过照片,有点心理铺垫,但亲身走入时,还是有闯进了剧情的错位感,步子都虚飘飘的。先看见的是不一样的地方。前台多了几台共享充电宝。没有行李寄存处,剧中那柜台是个小吧台,沿墙一排高低各色的酒瓶。角落那木雕是凤凰,作昂首欲飞状,神情矜贵。一切都比镜头里亮一些,也旧一些。
她正要办入住,想着先不急,就又出了大门。信步往酒店一侧拐去,走到沥青路和石铺地面的尽头,果然看到一条砾石小路,夜色中淡淡的白。鞋底碾着砾石的细响,陪她往前走去。她在脑中将这趟旅程顺了一遍,好巩固此刻的现实感。《暗格》,酒店,臆园,铁经幢,像一个又一个的路标,引她往沅江边上来。可她还没收拾好状态到那江边去。事情一件件来,她想。一步步往前,就要抵达此行的目标。这时她倒没预想中的紧张,进入了一种迷蒙的镇定。前面不远处有一盏路灯坏了,频频闪着。就在那忽明忽灭的冷白光中,她看见了臆园。园中草木是团团的黑,只有高处叶子表面那一层蜡质,对灯光的闪动有所回应。那道石墙微微颤动着,像一段虚弱的全息影像,随时要消逝。她慢慢走上前,走到那矮墙边,伸手去摸,掌心的粗糙和微凉像一种保证。她这时很想给谁打个电话,好好说说这一番经过,不知打给谁好。隔墙向园中张望。路灯亮的每一刹那,只够她瞧见一个细部,随即又失去,如此一点一点拼凑着,臆园在黑夜的底片上逐渐显影出来。是褪了色的臆园。看久了有些眩晕,她沿着外墙走,绕了半圈到入口处,那道木栅栏挂着锁,木头微潮,沾了露水。庭院灯都暗着,路灯又隔得远,她想这样看终究看不真切,也不过瘾,还是明天一早再来。一抬头,望见臆园深处,黑魆魆树梢上方露出的房屋,不由得愣住了。她认得那轮廓。清水混凝土墙面间的长窗也随灯光闪着,就是那展馆。原来连建筑带园子,整个的从福建搬过来了。竟然是这样。房里暗着灯,没有人气,看着像荒宅。地图上没标这一块的名称,不像是商业用途,大概是私人别墅。她调匀着呼吸,慢慢走回大堂。
前台小姑娘有双杏眼,鼻梁上浮着粉,看着还像学生。她把身份证和房卡递过来,说:“电梯在右手边直走。刚看你一进来又出去了,是东西忘在车上吗?”范圆圆说:“向你打听个事。你们酒店右边那个带园子的别墅,请问是什么地方?”她想了一下说:“是F栋吧。”“F栋?是酒店的房子?”“对,但是不对外开放的,原来好像是餐厅。我来的时候就关着。”
原来是酒店的一部分。她在订房软件上看过这酒店晒出的每一张图,没有那园子或建筑,为什么不展示呢?因为关闭了吗?地图上,那里和酒店确实没有明显的边界,过了那园子,就是野地,有山行步道通入林中。她想了一会儿,掏出名片,递给前台。“景观设计师?业务范围……”“对,那园子是我设计的,”范圆圆说,“设计院让我来做一个回访。请问之前建的时候,是由谁负责的呢?”立即发觉话里有漏洞,要是她问那你怎么不知道园子是酒店的呢,就只能胡乱搪塞了。
“我也不知道哎,酒店前几年换过老板。我们都是后面来的。”
范圆圆想,嗯,就这样吧。就算找着人又能问出什么呢?到房间睡一觉,明天精神饱满地去看那园子。正要走,小姑娘说:“对了,可以问一下韩经理。他今晚当班。他是一直就在这里的。”“酒店经理吗?”“康乐部经理,你稍等,”她拿起话筒,“喂,韩哥吗?有个事……”她讲了一会儿,抬头说:“你去四楼找他。”
她在电梯里才明白康乐部什么意思。四楼的按键边贴着“水疗SPA中心”。出了电梯,昏暗中,迎面一只碧蓝的金属孔雀,一旁是柜台,一个大姐把手机往桌上一盖,向她说:“晚上好。请问做什么项目?”范圆圆说:“我找韩经理。”走廊的昏暗被一道光截断,一扇门开了,探出一个男人的半身:“你找我?到这边来。”他出了门就径自走去。范圆圆犹豫一下,跟了上去。两人沉默地走着,两侧的门都关着,沿途没遇到一个客人。空气中浮荡的香气让她发晕,像是不太正经的香气。她有些后悔,感到事情正往一个不可测的地方发展。喉咙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却没有口水。
他一下拐进了一扇门,“啪”地开了灯,几张皮沙发围着茶几。门边写着“VIP休息室”,她张望片刻,走进去,坐在挨着门的位子。茶几上摆着一盘薄荷糖,他连剥开三个,一并扔进嘴里,往沙发上一靠,两手搭在脑后,说:“说你是搞设计的?到底什么事?”范圆圆在福建和人谈业务,哪怕就几句话,对方也要泡个茶,一杯杯地请她喝,她一向觉得麻烦,但眼下这阵仗也让她有点发蒙。这人四十多,不像干酒店的,有点道上混的气质。她正盘算着怎么把刚才的说辞改进一下,登时呆住了。灯光下韩经理那张方脸非常眼熟,她瞪着眼看了半天,却想不起来。“什么情况?”他被她看得有点发毛,“哎,不说话我走了啊。”
他脸一绷紧,那僵硬的表情让她记起来了。
“你是服务生!”
“什么?”
“我见过你,《暗格》,十七集,主角找你拿寄存的箱子。你是酒店的服务生。”
“嘿!”对方一下子高了兴,一挺身坐起来,又陷下去,说,“就几秒的戏你也能认出来?那个剧很少人看过。”
“我看了很多遍。”
“好记性,我以为就中老年才看谍战剧。”
他又嚼了一片糖,说:“那是哪年的事?我想想,那会儿是世界杯,法国队,是二〇一八年。妈的真快。”
“是剧组来酒店拍戏,找你当群演吗?”
“差不多。是我们老板请过来的。前老板。”
“请过来?”
“他喜欢这个,电影、电视剧。投资过几部,也爱请人过来拍,他出场地和经费。就是要让他演点什么,多小的都行。”
“《暗格》当时在长沙拍。”
“对。他跟那导演认识,也不远,就过来拍了一集。那时我给他管着这酒店,就也露了个脸。他演的戏份多一点,有词。”
“还有这爱好。”
“嘿,他这人一辈子就两个爱好,一个美女,一个拍戏。姓印,印总,当年在常德那叫一个呼风唤雨,很多产业,酒店是小头。我二十岁就跟着他了。”
“后来怎么把酒店卖了?”
“破产了呗。二〇一八年就有点苗头了,还搞了个文化小镇。资金链断了。二〇一九年彻底崩了。酒店也抵了债,大半年的工资没给我结。出去躲了两年。听说去年又回来了,开个小饭馆,还叫酒店餐厅的名字。”他开始讲起印老板如何不念旧情,但他也不太记恨;新老板如何重用嫡系,一点小错就把他贬到这里。
她正想把话题掰到园子上,他站起来,快步出去了。她摸不着头脑,不知哪里得罪他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笑笑说:“抽根烟。现在的头儿屁事多,还得躲阳台上抽。以前我管事的时候……”
范圆圆说:“F栋的园子是什么时候建的?”
“二〇一七年吧。刚小黄说园子是你设计的?”
“对的。”
“你是哪儿的?”
“福建的。”
“那就是了,听口音像。我们是从福建拿回来的,图纸什么的。”
“怎么拿回来的?”
“你问这做什么?”他有点提防了。
范圆圆想,都到这了,干脆就直说吧。她省略了《暗格》的部分,只说朋友来这儿住过,看到和她画过的一模一样的园子,她到常德出差,就顺便来看看。
他说:“就是说,画图的钱你已经从上个项目收过了,就不能再收一遍了对吧?人家送我们的嘛。”他脑中没有一点侵权或抄袭的概念,范圆圆只好说是的。他放了心,接着说:
“当时印总想在酒店边上再建一个高档会所,专门接待贵宾的。正好他去福建,我陪他去的,谈一个推广湘绣文化的项目,最后没成。是在一个文创园,和园区领导在一个会所吃饭。印总说那儿盖得不错,高级,就问他们要图。本来他们只说回头找找,不一定有。后来吃完饭就打牌,我们赢了一万多。印总说,零头就算了,明天把整套图给我就行。第二天就送来一个U盘,连楼还送园子,全在里头。印总自己就有工程队,回来就交给他们做了。”
范圆圆沉默半晌,说:“建得挺好的。”
“我监工的嘛。印总说要完全按图来,建个一模一样的。别省钱,也别乱搞。就建出来了。”
“那为什么关了?”
“后来被封掉了。”
她就猜到除了吃饭那里还有点别的什么,说:“石墙砌得很好。很少见到这么好的手艺。”
“是个老师傅。老洪。这人有点毛病。”
“毛病?”
“揪得很。”
“什么意思?”
“常德话,爱自己和自己死抠。”
“怎么说是毛病呢?”
“他特别能收拾。六十多的人了。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农民工。衣服鞋袜,啧。工具包里一样样都排得齐齐的。听他们说宿舍里也是。他们故意把他毛巾杯子搞乱,他就不得劲,一定要摆回原位。他的活好,就是慢。施工的时候,我时不时去看看。白天墙砌起来了。有一天晚上,我买输了球,郁闷,走到那园子边抽根烟。看到飘着一个红点,我以为是贼,喊一声,原来是老洪,也叼着烟。”
“嗯。”
“他说白天做得不对劲,图有点没弄明白。我看他们垒那个石墙挺麻烦的,和砌路边挡土墙不一样。不露浆,墙有弧线,有圆角有方角,纹路还要自然。他要挑一遍石头,再依着形状敲出来,我看像拼图一样,很费功夫。老洪说,总觉着哪里没弄对,想来想去睡不着,就走过来看看。这会儿想通了。他们租在挺远的民房里。我说你这是自愿加班,不算工的啊。我走近一瞧,石头上用粉笔画了一些数字和箭头,指过来,指过去。他就着月光画的。第二天,墙又拆了一半,重弄。一周多就垒出来了。确实挺讲究的,那墙。”
范圆圆静静听着。过了一会儿,问:“这个老洪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想。话不多,酒喝一点,嫖好像不嫖,赌赌得很厉害。”他是用这四个坐标来记人的。
“印总倒了以后,他到别地做了几年工。后来听说做不动了,又老输钱。去年有人在商场地库遇见过他,在做保安。”
“福建好地方,”最后他送范圆圆到电梯口,说,“就是菜没有味道。”
六
到房间已十点半了。她放下包,往床上一坐,就闻到极浓郁的雨后荒郊的味道,无遮无拦的倒闭气息弥漫在房中。过了一会儿,发现是墙角渗水。于是换了间房。
这时她才觉得饿了。傍晚只在动车上垫了一点东西。看外卖软件,都离得挺远,一时兴起,不如就去那印老板的店里吃个宵夜。说不清什么动机,她想看一眼这个人。他是她这一番追寻的始作俑者。其实她不看也知道他是什么人。无非是上世纪末冒出的无数老板中的一个。就是凭着胆量、手腕、运气、关系,还有别的什么,攀着时代的浪尖腾空而起,又随之覆灭了的那班人。而那园子凭着他对规则的无视和不惜工本,还有一个老工人的执拗和手艺,偶然地建起来了。但她还是想见见他。就像电影里那些侦探,历经险阻,锁定了旧案凶手,但已过了追诉时效,或没有证据,就默默地找过去,什么也不做,隔着人群望着他。
坐电梯下到餐厅那层,看了餐厅名叫“山滋海味”,搜地图,果然找到一家,营业时间到十二点。就叫了车过去。
店里除了她就一桌客人。不大的馆子,十几张桌子。她点了常德炖粉。“这个粉炖不烂的,多炖会儿,越炖越好吃。”点菜的阿姨说。常德的粉是圆粉,白嫩嫩的,在一锅红油里载浮载沉。老板似乎不在。正等着吃,听旁边一桌人喊着“印公子印公子”,有一个鼻梁挺高的男生,眯缝眼,笑骂着他们。似乎是那印老板的儿子带了伙朋友来。她想起进门前看到的几台花哨的机车。她真饿了,埋头吃起来。一会儿从后厨走出来一个大高个,一面走一面脱下白围裙,里边竟是西装马甲和衬衫,又拿起椅背上搭着的西装套上,扯扯袖口。也是高鼻梁,浓眉,年轻时应该挺上镜,只是发了腮。
范圆圆举着筷子,忍住了笑。他是“壁炉”。
“菜怎么样?”他冲那群人嚷道,“厨师有事先走了,老子炒的!”
“哎哟喂,吃上印总炒的菜,难得!”
他头发已是浅灰,用发蜡往后抹着,眼周皱纹不少,像一只苍老的狮子,但比范圆圆想象中爽朗快活得多。有些人顺了一辈子,那种欢畅已经沁到骨髓里去,就算落魄了也还是一样。
“不说五星,我这水平到四星酒店混口饭吃那是一点问题没有。”
“盐再少放点就能混五星了。”他儿子说,大家笑。
结账时,范圆圆注意到柜台边一面墙。全是他的照片,和各种明星的合影。大多是不认识的,就认出一个刘青云,光着头。
“《暗花》看过吗?”一个声音在身后说。是印老板。
“好像看过。”
“梁朝伟到港澳码头逃命,候船室里一群人,里面有一个是我。”
她故意问:“你当过演员?”他笑笑。
“我这辈子就两个爱好,一个是拍戏,”他朝满墙照片一挥手,范圆圆盯着他看,“一个是慈善。你别看这馆子,我以前捐出去的钱够买几十个了。电影是美;慈善是善;做生意讲诚信,是真。钱呢,是最小的事情……”
范圆圆没听他讲完,笑起来,转身出了门。
当晚睡了极沉的一觉。
早上七点多,她在一片光亮和鸟声中醒来。原来睡前忘了合上帘子。昨天一整天,她被纷至沓来的印象和情绪搅得累坏了。望着天花板又躺了一会儿,觉得疲劳渐渐消散了,身体被那光亮和鸟声所充盈。走到窗前,是明净的天,几缕云凝在山际,凉意使它们有些肃然。一低头,臆园就在下面。她特意换了这个方向的房间。她像“抽屉”那样俯瞰了一会儿园子,穿好衣服下楼了。
早餐是半温的粥和发酸的咖啡。她在沉思默想中服下,觉得今天什么也败坏不了她的兴致。
她是翻墙进的园子。墙不高,矮的一段只到她腰际,范圆圆这辈子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但这时她觉得可以。这是她的园子。
先慢慢走了几圈。走过那展馆,如一座锁闭的荒宫。落地窗本来垂着百叶帘,已经滑落。隔窗望见卸下来的水晶吊灯,委顿在大圆桌上。一个房间安了许多镜子,天花板也有镜子。
园路上黄叶堆积。小池底剩一层积水,在几块野山石间浮漾着天光和枯叶。云影从其间移过。朝阳在石墙上拓印着松枝。那几道石墙砌得真好。大与小、方与圆的搭配,表面的质感,蜿蜒的曲线,与树木相掩映的效果,完全如她所愿。她对做事讲究的人都怀有敬意,但对那个老洪几乎是感激。她做过那么多项目,从没有人这样耐烦地满足过她的偏执。石墙比镜头中所见的旧了,石缝间勾勒了青苔,且伸出许多草茎,纷乱的细线,如笔尖扫出的。常德的气候较闽南冷,其实照搬植物品种是不合理的,所幸她方案中几种草木都耐寒,但因疏于管养修剪,这时不是蓊郁得过分,就是近乎枯死。石阶上也蒙了青苔,滑腻的绿,边缘冒出许多虎耳草,密密的圆叶子漫过了石面。日光和土地对她的设计自行作了一番增删。在这秋日的早晨,却另有一种放肆和苍劲,那是她所欠缺的风格。
她拂去池边石上的落叶,坐下来,抱着膝盖,看着这园子。一只虫子,是山仙子吧,在草间叫着,是一种银质的敲击声。这样坐了许久,她对臆园、对自己有了一个较通透的印象。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案,或许相当不错。但称不上什么杰作。当园子真如她臆想般地造出来,激赏之余,她也看出了其中的不足:园路的线形有斟酌的余地;石墙漏景处可以多一些;池边的置石稍显刻意……这些细部不足以动摇臆园之美,不减少她的快慰,但逐渐使她觉察,且终于接受,她并不像自己之前认定的那样有才能,有着被行业弊病所抑制所污损的灿烂的才能。她是一个挺不错的设计师,但也就是这样。而且很快就不再是了。捡了一片叶子,在手心里捏碎了,拍拍手,站起来。
这园子正在最好的时候,她想。那种放肆和苍劲,那些溢出她方案之外的色彩和线条,那些因疏于维护造成的衰败之美,在这个秋天已到了顶峰。如此再过一年,最多两年,这园子就要无可避免地破败,荒芜将统治一切。廊柱会朽坏,石墙有一日也会倾颓。此刻的臆园正如一枚微微腐烂的果子,沉浸在醉人的甜香中,内部已开始溶解。
她忽然很想喝一杯酒。就出了园子,绕回大堂。那个吧台这时没有服务员,她就问前台能否让她买一杯威士忌。前台已不是昨晚那个热心的姑娘,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客气地回绝了,说负责吧台的同事还没来。那吧台离前台不过几步远。她心想这酒店真像一个王朝的末世,根基千疮百孔。她今天好像特别的蛮横,一点不顺心都不行,坚持说,要不我自己来,记在我房卡上或者扫码给你可以吗?前台想了半天,说,那还是我来吧。给她倒了一杯双份威士忌。
她拿着酒回到园子边,把杯子放在墙沿,笨拙地翻进去。又端着杯子,坐在园中,环顾四周,慢慢地喝起来。山仙子已经不叫了。凉风卷着枯叶在石板上巡游,园中只有那窸窣的脆响。
七
下午三四点钟,天地间有一种清透的光。江面是无可形容的颜色。通体是温软的碧绿,近岸处掺入草木的沉郁,云影下更沉郁,偶尔有平如镜的区域,就吸收天的淡蓝,云的白,随即糅入波纹,波纹推移着远去,远远如一层透明的釉质。日光的碎金横贯江面。
她握着渡轮的栏杆,握久了发现手心有锈迹。想起一句词,记不全,她刚在心里念了一遍,“水天清,影湛波平”,就闻到淡淡的机油味。于是走向船尾,望着被船头犁开的水面在远处愈合。她沉静下来了,置身于这澄明的时间,这静静流逝的空间,望着对自身的流逝安之若素的江水,她决心把一些旧事想想清楚,回顾这些年的哀乐是如何交替,将那些考试、恋爱、工作中的荣辱和微不足道的心绪,都重温一遍。可是两个小孩跑过来,抓着栏杆蹦跳尖叫着,然后是一个母亲的厉声喝骂,一直骂着,听久了她觉得被骂的是自己。刚要走开,渡轮已靠岸了。
在江岸上走着,沿着江流的方向。有一个地方没有石栏,裸露着草与泥,她走过去,蹲下,伸手去摸那江水。她忽然想到一个奇幻的情节。她刚出生时是以沅江命名的,或许有什么冥冥的牵引,比如她的命运是这江水隐秘的支流,一旦相接触,她就要融化进江水中,成为无穷无尽的涟漪中的一缕,在某个黄昏微微一闪,然后了无痕迹。可是指尖入水,秋水冰凉,什么也没发生。她指望着江水会为她洗涤掉什么,或注入些什么,赐予她某种疗愈或启悟,可什么也没发生。沅江只是漠然地流着。
脚边恰好有一枚小石子,扁扁的嵌在泥土中。她捡起来,往江面抛去。她不会打水漂,只跳了三四下就沉没了。那些涟漪还没平复时,她轻轻叫了声:外婆,外婆。这时她闻到了江水的气味。也许是水中浮游生物或水边淤泥草叶的气味,说不清好闻还是难闻,只是莫名有点亲切。她深吸一口,记住了这气味。
她又沿江岸走了一阵,走到一带沿江种着柳树的地方,像是公园,她在柳树间的石椅上坐下。常德很多柳树,好像叫柳城。柳条已经黄了。她坐在那里,凝目久望,渐渐觉得枝叶的摇摆、江水的闪烁,有着相似的韵律,像在隔空交谈着,以光和风的密码。语句越过她头顶交织着,只是她听不明白。
沅啊沅,她在心里问,你要流到哪里去?你是一条什么样的江?一条忙碌的江,或者孤僻的江?好像对谁也不搭理。一条大气的江,或者健忘的江?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你这样流了多久了,偶尔也觉得累吗?
胡思乱想被一阵喧闹惊飞了,鸟群一样散去。回头一看,不远处停了一辆推车,炉子上煨着一锅玉米,还有一笼一笼裂开口的栗子。是一个脸色紫黑的胖子,袖套和围裙都脏极了,在推车边挂了一只钢炮似的音箱,隆隆咚咚地贴地震着。那声音与其说招揽不如说驱散客人,完全是他在自娱。她气恼起来,好像所有人串通好了,轮流来搅扰她和江水间的寂静。正要走开,看到一个上年纪的妇女,发髻蓬乱,牵着小孩,走过去和那摊贩大声地互骂起来。她以为是在抗议他的噪音,听了一会儿,原来在砍价。简直杀气腾腾,相互比赛着不屑,佐以悍然的手势,在咚咚的音浪中各喊了一阵,妇女拖了小孩作势要走,小孩一步一回头地望着那锅子,妇女板着上身,撇着脚走,气势很足,步伐却慢了。摊贩冷眼看着,忽然看笑了,说,算了算了,妈的,三块五三块五。小孩终于擎着一根热腾腾的玉米走了,那妇女,大概是他奶奶吧,低头数落着他,走远了。音响还在震,摊贩刷着手机,肚子随节奏惬意地摇摆。
范圆圆在石椅上继续坐着,抵抗着音浪,回味刚才那番粗野的争执。不知为什么,比起她和江水之间那忧郁的寂静,那一幕似乎更吸引她,里头有一种强健的东西,是她纤弱的神经更需要的,是和她想化为涟漪的念头完全相反的一股劲。
她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段。算算时间,一会儿要回趟酒店再去机场。晚上的飞机。背包并不重,但她非常不想带着电脑来江边,于是退房时寄存在前台了。她算着还能待多久,这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一抬头,望见前面远远走来一个和尚。一身白色僧衣,微微飘动,还看不清眉眼,只觉得他脸上非常的清朗,身材也颀长,一手提着一条细细的禅杖,迈步向她走来。他的身影印在这公园中如同幻觉,和周边景物简直不在一个图层上,是从钟鼓悠徐的世界移过来的。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是江水的化身,从容,明澈,怀有各种问题的答案。她和他之间,有一条岔路背离江水,通往公园的别处。她突然想,如果他径直向我走来,那我就不辞职,继续忍耐下去;如果他拐入那岔路,我就辞职,去当一个插画师或平面设计师或别的什么。她站直了,凝望着他一步步走来。可他走了几步,停住了,转向石栏,环顾着江面。这时她注意到,那和尚手中的禅杖有些怪异,黑亮而细,好像是登山杖。再一看,竟然是一根带支架的自拍杆。她愣住。那和尚已掏出手机,安在杆上,背对江水,举起来,对着镜头说着什么,频频转动着脸颊,像在挤眉弄眼。原来是一个主播。
她顿时觉得非常滑稽,不是那和尚,而是一旁有所期待的自己。越想越忍不住,笑声冲口而出,远远振荡开去,和江面上的波光相贯通,那波光像是笑声的一种明亮的形式,一路闪烁着、闪烁着,消泯在对岸的树影中。她好几年没有这样大笑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扶着石栏慢慢蹲下去,过了好久才平息。
这时她才感觉到沅江的注视。是那样一种若有若无的泰然的目光,好像把她的一切经历、种种念想全看在眼里,存于它潺潺的意识中,但不加干预,就这么泰然地注视着。片刻后又感觉不到了。江面绿得像在出神。沅,沅,临去时她在心里念着,并且说出声来。柔和,微微上扬的音节。她一路走,一路想着,以后当我念出自己的名字,有一条江在那个音节里秘密地流淌。
走了很远,隔着树林,还听见那摊贩的音响隐隐地震着,一下,一下,平稳,强健,好像是沅江的心跳。
原载《收获》2024年第6期
原刊责编"吴越
本刊责编"杜凡
1约翰·柯川(1926—1967),美国爵士萨克斯风表演者和作曲家。
1一种天然花岗岩。
江流自在/陈春成
去年五月,我从长沙到常德,沿沅江上行,最后到泸溪县,专为去看箱子岩。箱子岩在泸溪县城外荒僻处,不好找,最后在当地朋友帮助下才找到。那岩壁只是微微泛红,并不像沈从文写的“五彩屏障”,但也看得极满足。江面很静,风吹着岸边杨树,枝上立着一只白头翁,似在享受那摆荡。那天天色微阴,我在沅江边站了很久,闻着淡淡水腥味,直到这故事初具轮廓。回家后,傍晚常在晋江边跑步,在凝望与遐想中,两条江重叠起来,被波光焊成一道。江岸上沿途有卖土笋冻和绿豆老冰棍的喇叭声、小孩的尖叫和老人的喝骂,常搅乱我思绪,后来明白他们从来是江的一部分,我和我的半截故事还有那一点酝酿中的诗意,不是。这次我要尝试一种老实的、耐烦的写法,没有“玄妙”的成分,全是日常叙事,那是我过去觉得没劲或偷懒回避的区域。对于风格题材我没什么见地,只是什么都想试试,作无止境的游荡。
这次写作的过程也不太一样。过去总是想清楚了就一气写出来,既沉醉也慌张,生怕一耽搁就会消散了。写作如同骤来骤去的节日。这次终于学会了逐日地写,享受这缓步而前的过程。这体验给了我一点信心,我知道可以如此慢慢地写下去。
陈春成,1990年生,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人,2020年出版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