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马
2025-01-28安宁
即便在没有天敌的赛马场,一匹马儿也经常会受到惊吓。
比如黑玫瑰常常像一个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孩子,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它惊慌失措,发出嘶鸣。它的眼睛是一泓清泉,任何人都能在那里照见自己的污渍和疤痕。人们注视着它,就像注视着自己裸露的灵魂。但黑玫瑰并不信任人类,除了教练小美,它也不需要太多来自人类的爱抚。即便孩子们骑马结束后纷纷拥过来给它喂食,它也只是停下脚步,慢慢享用完可口的下午茶点,便无情地转身离去,留下好奇的孩子惆怅地注视着它无言的背影。
有时,某个孩子一声温柔的呼唤,都能吓到黑玫瑰。它的身体会发出轻微的战栗,落在棕色马尾上的一道光线迅疾地抖动着,随后引发四肢的震动。这震动不亚于山崩海啸,让黑玫瑰迅速逃离灾难现场,并发出惊恐的嘶鸣。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能理解黑玫瑰内心的恐惧。对于这个世界,它仿佛初生的婴儿,一切细微的变化都会让它的双眸产生色泽的变化。有时,那里是干净的湖蓝,整个天空都陷入其中。有时,那里是燃烧的火红,夕阳点燃了大地。有时,那里是阴郁的灰白,乌云笼罩了世界。人们很难想象,一匹马一天中会经历多少情绪的波澜。人们悄然行经马的身边,就像风行水上,这一时刻都在发生的日常微小事件,却在一匹马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某个黄昏,女儿阿尔姗娜骑在黑玫瑰的背上练习慢跑,手中的鞭子不小心掉落在地。小美教练唤住黑玫瑰,从它身后捡起马鞭。不知是小美教练始终没有停止的说话声让黑玫瑰受到惊吓,还是鞭子的末梢无意中碰到黑玫瑰的腹部,也或许是一只飞虫恰好掠过它的马尾,总之黑玫瑰忽然抬起前腿仰天长啸,并试图向前飞奔。我盯着马背上的阿尔姗娜,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一刻,一朵花闭合的声音都能在我耳中无限放大,并有摧毁整个世界的力量。我想去营救阿尔姗娜,但我迈不动双腿,我像被钉在水泥地上,成为一个无用的木偶。
赛马场上的三个男教练纷纷停下脚步,将视线移向西北角的栅栏,茫然地张大嘴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弦上,等待利箭射出的瞬间。如果黑玫瑰发疯般地在赛马场上飞奔,毫无疑问,阿尔姗娜将摔下马背,尽管她戴了头盔和护膝,但依然会有断腿、断臂甚至失去生命的危险。而其他正在训练的马会误以为危险来临,跟随黑玫瑰一起疯狂逃奔。它们将撞断栏杆,踏平障碍,冲开马群,惊飞鸟雀。
眼看阿尔姗娜就要从黑玫瑰的背上掉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美教练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拽住缰绳。三个男教练也反应了过来,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过去,拦住黑玫瑰的去路。马背上的阿尔姗娜牢牢记着小美教练平日的教导,将自己的双脚焊死在脚镫上,并把整个身体与黑玫瑰浇筑在一起。
黑玫瑰终于被教练制服了,惊涛骇浪缓缓消退,化为细碎波纹。人们也将一颗心摁回胸腔,并在餐桌上把这一惊险事件讲给亲朋好友听。作为事件的主角,阿尔姗娜有英雄归来般的兴奋,她一次又一次地向人提及这一次意外事故,仿佛长达两年的骑马经历只浓缩为这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
“那时你害怕吗?”我问过阿尔姗娜很多次。而她永远只回复我一句话:“不怕,黑玫瑰会保护我的。”
只是后来,我们在马群中散步时会刻意放轻脚步。我们试图将自己化为无形的空气,隐没于浩瀚无垠的天空。就连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手臂摩擦衣服的声音,都会觉得刺耳。
“嘘!妈妈,小声点儿,马儿正做梦呢。”阿尔姗娜这样温柔地提醒我。
在距离白马两三米远的地方,我蹲下身去,安静地注视着它。这是一匹已近暮年的老马,它瘦削的骨骼在干枯的皮毛下,仿佛秋天裸露出灵魂的树木。此刻,它不需要任何人,它只想躺在大地上,安静地睡一会儿。一匹马的梦里会有什么呢?人们永远不能知晓。我只看到它的身体在均匀地起伏,如一片汪洋远离了人类,沉入永恒般的寂静。它只需要青草和水分,便可安然地度过一生。它也不关心四季的流转,岁月在它残破的身体上留下的印记,被它无声地吸收,消解。
此刻,这匹昏睡的老马从小憩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我和阿尔姗娜。它什么也没有说,站起身来,抖落满身的草屑和尘土,打了个沉闷的响鼻,转身朝马群走去。就在那里,一匹青马正耐心地等它苏醒。它们在黄昏最后的光里亲密地将脖颈缠绕在一起。一匹马在人类那里受到的惊吓,此刻全部消失在这弥足珍贵的美好之中。这动人的爱的片刻,它们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这匹马不喜欢我们。”手里拿着一束青草却无马可以喂食的阿尔姗娜站起身来,惆怅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