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一起远游
2025-01-28樊北溟
一
刚见面就出了状况,在人头攒动的米兰大广场上,我居然找不到我妈了!如果说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那就是她不会说外语,永远听不见来电铃声,并且今天还穿了白色的衣服,简直是隐身在了四周的白色建筑群里!六月的阳光早早地攻陷了波河平原,此刻,站在人群中的我感到头脑无比昏沉,却不得不努力伸长脖子,尽力用目光拨开人群寻找她。
这是我们分别一年后的第一次重逢,在此之前我们当然也会打电话、视频聊天,但时差不容分说地模糊掉了彼此生活中的细节。除了偶尔在网上帮她买买应季蔬果,团购几张代金券,我不知道她的每一天究竟是如何展开的,心情怎么样,除了每天转发给我的那些公众号文章,她还会读什么、听什么、关注什么,我甚至还自以为是地想:如果我不再是她生活的锚点,那她还能忙什么?
无数个应急方案如弹幕般从脑海中快速划过:找警察?我不会意大利语,他们显然也不擅长英语。等人潮散去?一队队游客不断地在我面前来来往往。广播找人?我已经想象到自己被分享在社交平台上的样子了:一个中国留学生在和妈妈见面不到一个半小时之后就把她弄丢了!唯一让我感到安心的是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默契—如果她找不到我了,一定会站在原地。
厘清思路以后,我开始小范围搜索,突然发现,原来她就在我身后不远处自拍!这也太没有团队精神了吧!两个人结伴出游,一个人却在忙着自拍!而且我刚才趁着人流松动的间隙,占据了一个绝佳的取景位置!刚才的心情明明还沮丧得像化掉了的意大利冰激凌,正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地掉落,此刻,怒气瞬间如咖啡机搅拌起的泡沫,伴随着刺耳的噪声不断地升高。
近乎本能般地,我表现出所有孩子都会有的行为,不容分说地冲着她大喊了一声:“妈—”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声之中了。
我有什么好指责的呢?我不是总看着她发来的自拍照不由自主地微笑吗?我不是鼓励她没事多下载点儿手机应用程序好好学习学习,多追求进步吗?现在,她早已对各种自拍角度熟稔于心,能够轻而易举地创作视频,还经常把我随手分享给她的照片“擦除背景”或者“一键美颜”一番。她早已在自己的生活中建立了新的秩序,并且自得其乐。换句话说,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彼此不在身边陪伴的生活了。
二
当向导说我们要协同合作,划独木舟到对岸的时候,我是真的有点儿打怵。尽管是极昼时节,北极圈的风云仍酷酷地际会于斯瓦尔巴群岛的上空,风猎猎作响,望着不断开合涌动的波涛,我把读过的所有关于波塞冬的神话,一股脑儿全想起来了。
“你,坐在后面。”向导一开腔,就带着挪威人特有的寒冷气息。
可是我想坐在前面,因为前面视野好,而且妈妈会主动帮我拍出很多好看的背影照。我甚至不需要跟她商量,直接坐在我想坐的位置上就行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可是现在,我被安排到了后面。
“现在我来教你怎么控制方向。”向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耐心地逐一介绍细节,沉稳、果断、踏实,这也是此刻他希望我具备的品质。原来,从外部视角来看,我早都是那个需要承担起全部责任的人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我们总算把独木舟划到了中央,我忽然感到这个地理坐标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父母以“北溟”唤我,此刻,59岁的母亲陪我来到了真正的“北海”,仿佛某种隐喻一般,这里也正是我精神气质的原乡。
眼前,壮阔的景象让人如此胸襟辽阔,我提议一起背诗。
“行啊,背什么?”我妈问。
“背你喜欢的苏轼的怎么样,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不背,真不吉利。”
“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不好。”
“那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显然这句也不理想,我连忙识趣地闭嘴。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搜肠刮肚了一番,脑海中再能想起来的有关吉祥的意象就只剩《春节序曲》的旋律了。“哎呀,那就背《逍遥游》吧,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于是两个人总算默契了一回,完全不用排练,声音一唱一和,顺序一来一往,船桨一左一右,荡舟,荡舟,让声音如飞鸟般迅捷地掠过水面。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我拍了很多张妈妈的背影,衬着我们一起见证的最纯净的天空。拍她和山与水、和花与木、和云霭与烟霞、和鲸与麋鹿、和天地万物,也拍正在自拍的她。我不知道“看世界”是否也是她的梦想,但我知道,我正在把自己认为最美好的东西一一呈现给她。
三
这一路我们争吵不断。
我让她加一件衣服,她高声说“不要”。拜托,这里的温差真的很大啊!她让我帮她在鲁冰花丛中拍张照,却对成片很不满意,说我完全没有审美。开玩笑,好像我对她拍的没有同样的感受似的。我让她帮我录一段视频,她说再折腾下去自己就要晕车了。她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打起了瞌睡,可是租车自驾不就是为了带她看风景吗?两个意志独立、各有主见的成年人同游,即使血脉相连,也有矛盾调和不了的时候。
吵了一路的嘴,置了一路的气,离别将至,两个人的心情却忽然都像返了潮的调味罐,酸、甜、苦、辣都不再剧烈,无论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差点儿兴致。办好登机牌,退了税单,托运好行李,站在候机楼巨大的落地窗前,我们再一次感受到了对时间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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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都要大哭一回,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五官原来真是相连的:刚开始只是鼻酸,然后连忙吞咽,忽然咽也咽不下了,于是所有明明刚才已经被偷偷压抑下的泪水突然“哗”一下涌了上来。两个人哭得耳廓通红、抽抽搭搭。
虽然我们现在只隔着一道安检门,我却急得坐立难安。她倒好,用一条条语音没完没了地给我讲刚认识的土耳其小妹妹—善良的土耳其小妹妹接受了我的拜托,带领妈妈一路通关,出了申根区。本以为此行圆满结束,谁承想飞机竟然晚点了。这意味着不会外语的她很可能会错过中转航班,被延误在硕大而繁乱的伊斯坦布尔机场,独自度过没有入境签证、没有网络、没有现金、不知道接续航班什么时候出发的滞留时光。
我一边在手机上疯狂地刷新航班动态,关注着前序航班的进展,一边查看航空公司细则,研究滞留后几种可能的转机方案;同时还拼命地用翻译软件打字,把可能遇到的情形,问路时可能用到的英文句子等一一翻译出来并截图发给她。
本来全程我都在自鸣得意,什么“父母在,不远游”,咱们明明可以“家人在,一同游”嘛。现在看来,古人还是对的,“游必有方”—带着家人走在语言不通、文化迥异、生活习惯差异巨大的异国他乡,面对这一路上频发的各种突发状况,是很有挑战的。小到没有图片的菜单、各种需要填写的手续和资料,大到向导讲解的注意事项、航站楼的飞行信息板,所有能预见的和会遇见的情形,随时随地都会让人陷入手忙脚乱的巨大无力感之中。
其实自始至终我都不觉得是在“带”妈妈一起旅行,而是全程都在“和”她一起远游。我们一起坐在街边喝橙色的阿佩罗鸡尾酒,惊奇地发现当地人用腌渍过的羽扇豆种子下酒;我们把车开到残雪未消的冰岛东部峡湾,探寻海鹦的踪迹,捕捉涂抹人间的第一抹熹微晨光;我们在一个又一个民宿间漫游,在溪边汲水,为忽然发现的滚筒洗衣机雀跃,又为只有一粒洗衣凝珠叹息;我带她走遍我走过的城市,告诉她我彼时与此刻的心绪;我们一起蹙眉品尝甘草风味的冰激凌,窝在房间里一部接一部地看电影,在宛如地下美术馆的斯德哥尔摩地铁站里飞速“打卡”,又在晃动的船屋酒店里各自做着深深浅浅的梦。
这一路我能感受到巨大的成长,有关于母女关系的,但更多仍是关于自己的。我学着规划,学着妥帖办事,学着平心静气,学着承担错误,学着凡事都要另有计划。以前,妈妈只知道我进屋的第一件事是播放喜欢的乐队的歌曲;现在,她见证我用支离破碎的外语和她一路“通关”,蹭陌生人的手机热点、与民宿房东畅快交谈、发邮件愤怒但不失理性地向航空公司维权……
但是,在每一次我们争吵不休,又哭得撕心裂肺时,其实早已约好了下一次的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