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个你那样的人
2025-01-28阮筠庭

我是一个漫画家,同时也是一名在中国美术学院教画画的老师,已经任教24年了。刚开始,我每天都在努力地扮演着成年人。因为我觉得,老师需要什么都懂。
有一天,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讲完当天的内容后,一个男生缓缓地举起了手,问道:“老师,如果我不想成为一个你那样的人,我还要学这个吗?”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说的“一个你那样的人”,究竟是指什么样的人呢?
大约10年后,我画了一个大学女老师的故事:29岁,名牌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做着令许多人羡慕的工作;从小到大努力想要成为一个好人,却一直没有勇气为自己而活。我在想,那个学生说的是这样的人吗?
这个故事我画了13年,最近出版成书,叫《春晖》。春晖,是这位女老师的名字。
1
我是如何开始做老师的?
有一次,我给毕业班上完课后,问一个同学:“你找到工作了吗?毕业后打算做什么?”这个同学说:“我想做老师。”紧接着,她问:“老师,你当年为什么想做老师?”
我看着她那双满怀期待、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只能如实地告诉她:“因为我妈想让我做老师。”
大学毕业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大学老师。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画漫画,17岁发表了第一个漫画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以后会成为一名漫画家。
但是在我大学毕业时,国内还没有什么漫画家。正巧这个时候,中国美术学院成立了动漫专业,邀请我留校任教。听说这个消息后,我妈妈很高兴。她觉得做老师既稳定又有假期,对女孩子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直到现在,当我跟我妈打电话,告诉她我不想干了,我真的很不开心时,她总是劝我:“进入社会,就是这样的,你忍一忍就会习惯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教师职业和艺术理想之间拉扯。教师这个职业带给我许多成长和改变,我和职业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2
改变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在上学时,我是一个严格要求自己、力求完美的人。我觉得,漫画就是我的生命。
成为老师之后,我觉得好老师的标准就是把学生培养得十分优秀。我必须让他们像我一样努力才行。所以,我想让画画占满他们的每一分钟,调动他们的全部能量。
我在上课时跟同学们说:“你们要像没有明天一样画画。”同学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为了鼓励他们,我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和颜悦色法:我好言相劝、循循善诱,却发现没用;心灵激励法:给大家一个想象,“你们可以画出自己光明的未来”,也没用;威胁推动法:我跟学生说,如果大师是高山,那他们就是平原,但他们看看这个差距,变得更沮丧了,也没用;鼓励竞争法,我对学习好的同学给予特别的关注,让其他同学感到压力,但还是没用,而且我并不喜欢这个方法,后来我也不再用了。
成为“好”老师的过程,让我感到挫败。
还有更让人有挫败感的。我有一个得意门生,我辅导他的毕业作品得了国际大奖。我对他说:“老师看好你哦,你以后一定会大有前途的。”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装修市场里,看到一个人拿着玻璃朝我走来。走近后才发现,来者正是之前那个学生。我问他:“你最近专业搞得怎么样?”他告诉我:“我没在搞专业,我在卖玻璃。”
听到这句话,我很难过地走回了家。我想:我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曾经固执地认为,成为艺术家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我发现,我的学生们并不一定想成为艺术家。我也发现,做老师跟画画是不一样的。做老师是一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和人相处的过程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阻力,会让人感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有同学问我:“老师,你看我应该怎么画啊?”依靠多年的职业素养和聪明才智,我说:“你可以……”
结果,她还是坚持像原来那样画。
这件事情让我反思,我们作为大人,认为的正确是什么?我们之所以能看到前面是死路一条,是一个大坑,是因为我们走过很多弯路,掉进过坑里。
但是成为大人,会使我们忘记这一点。甚至,我们不允许年轻人走同样的路。但走过一段哪怕看起来很愚蠢的、很傻的、很没有必要的路,年轻人才能有所收获。
3
爱是什么?
很多时候,我们遇到的矛盾、痛苦,会让我们直面这个问题:我们究竟爱的是自己还是对方?这也是我在工作中经常面对的一个问题。
小时候的春晖说:“我不想弹钢琴了,我不喜欢。”另一个人,也许是她的爸爸,问:“那你知道,你妈妈喜欢你弹钢琴吗?”她说:“嗯。”他又问:“那你爱你妈妈吗?”小春晖的想法被这句话堵了回去。
爱变成了一种操控,而用爱去操控似乎比较简单。
我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写道:“当你真的很想要一个东西的时候,得到它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给别人。”
我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是被爱、被看见、被听见、被赞美,还有被接纳。所以,如果说我能给学生带来什么,或许就是这些我未曾拥有过的东西。
有朋友看完《春晖》,告诉我:“在我的人生路上,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的老师。如果遇到过的话,也许我会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其实我也没有遇到过。就是因为没有遇到过,所以我想成为一个这样的老师。
我从一个自我的艺术家,变成了一个可以看到他人的老师,这份工作改变了我。
4
我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在艺术教学中,我经常问大家:你们的感受是什么?你们感觉怎么样?你们有什么想法?
每当我问这些问题的时候,学生们就开始目光游移不定。就像台风突然席卷了一片生机勃勃的向日葵花园,把向日葵吹得东倒西歪。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不敢看我的眼睛?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每年我们学校都会举办规模非常大的入学考试。有一次在考场上,有个女孩子突然举手说:“老师,我不小心把这个条形码撕破了一个小角。”我看了一眼说:“没关系。”
我看到她惊恐的神色,突然觉得好熟悉。我从小到大考试时涂答题卡都会害怕——万一这支2B铅笔有问题呢?万一答题卡读不出来呢?我生怕在漫长的升学道路上走错一步。更可怕的是,如果掉队的话,我会去哪里?
在这场考试中,每一个考场有40名考生,那一年我们学校的录取比例是40∶1。这意味着在这一场考试当中,平均每个考场只有一个人被录取。考试结束,我看着她满怀心事地慢慢离开,我的内心充满酸楚。
我在《春晖》里写道:“不管你在哪里,那些掉队的人、那些被落下的人,我希望你好好的。”
5
被落下的人去哪儿了?
在《春晖》里,我做了个比喻:我们去年培育的花,直径达到了8.3厘米,校长要求我们今年培育的花,直径要达到8.5厘米,甚至8.8厘米,这是名校追求的荣誉。
但是有些花就是达不到这个标准。当我看到这些花时,我觉得正是因为它们很瘦小,所以才需要更多的关注和爱。而且即便人是种子,至少也不都是同一种植物的种子。
比如,跟一朵桂花说:“你为什么不能开得像玫瑰一样?”这样对桂花是公平的吗?所以,我很想告诉每一个学生:“你不需要证明什么,你的存在已经足够了。”
我把我的工作比作在沙滩上捡拾贝壳,并招呼很多人来看:“快来看,这么漂亮的贝壳!”但是相较于让别人看到这些漂亮的贝壳,更重要的是,要让沙滩知道它拥有这么多漂亮的贝壳。
作为老师,我经常需要给学生打分。但是在打分的时候,我会感到为难,因为我觉得学生之间、艺术之间是不能比较的。沙滩啊沙滩,你要知道,你无须跟任何沙滩比较,你要珍惜你的那些宝贝。
我认为这是老师能做的:以爱为镜,让学生看到自己是谁,看到自己的长处。
6
“你要画什么?”“你要我画什么?”
学习画画时,我经常面对一个问题:我要画什么?很多时候,学生会反问我:“你觉得我应该画什么?”
我经常对学生说:“做艺术要叛逆。”大多数学生在过去的人生里,被要求遵守规矩、符合标准,他们努力地成为好孩子。好孩子突然被要求做叛逆者,太难了。
我给学生们布置过一项作业:去做一件坏事。
结果这项作业把很多好学生难倒了。上课时,好几个同学非常害怕地看着我,说:“老师,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我看着他们,很认真地讲:“你们什么都没做,其实就已经完成了作业。在你们的人生中,是不是从来没有跟老师说过‘我什么都没做’?这本身就是一次非常好的经历。”
艺术就是这样。艺术并不在于一张画画得好不好,一个作品完成得是不是出色,而在于一段过程中的体验和感受。
所以,我们需要审问自己:我们是否允许自己和学生拥有犯错和冒险的自由呢?只有允许犯错,生命才会生长出更多可能性。
7
曾经有一个很爱我的学生,她跟我说:“老师,我以后一定加倍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我跟她说:“你不会辜负我,因为我对你没有期望,只有爱。从今往后的人生,我希望你为自己而活。”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交响乐团,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当我们站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可以充分发挥潜能,可以用心感受快乐,也可以让整场演奏更和谐。
给大家分享一个关于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的练习。首先,在一张纸上写下你喜欢做的10件事,这10件事是哪怕没有金钱回报、没有目的,你也愿意做的事情。写完之后,思考你喜欢做的这些事包含了哪些特质,也许是耐心,也许是欣赏,也许是情感流动……
我从小就喜欢跟人聊天。“聊天”这件事,我看重的特质是什么?是情感,是交流,是共融,是同情,是人与人的互动,是对人的观察。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特质,所以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找到了一个方法,将教师职业和艺术理想结合在一起。
如果再次遇到那名同学,我会跟他说:“你不需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就成为一个你那样的人吧。而我,也会做我自己。”
(夏立丹摘自微信公众号“一席”,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