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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与革命:中共在闽赣地区的印刷工作(1928—1934)

2025-01-24夏清魏韶良

史学月刊 2025年1期
关键词:印刷厂印刷

以无产阶级政党理论为指导的中国共产党,也依赖一定的技术基础以维系其组织的严密性与动员的广泛性。对大革命失败后的中共而言,印刷工作在凝聚党员、维系组织、保持行动一致性等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在革命重心由城市转向农村后的大势中,机器设备、技术人员与基本物资的匮乏使中共的印刷工作遭受诸多限制。随着斗争的深入,中共在闽赣地区通过地方汲取、外地调配与资源再造等方式力图构建新的生产网络,试图最大限度地缓解困境。印力配置、技术调用与对印版文章的反思,呈现了技术与革命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更凸显了中共政治文化的独特面相。

中央苏区;技术史;印刷;媒介学

K26A05830214(2025)01005416

基金项目: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点课题 “中国共产党领导意识形态工作研究”(21DTR029)。

中国共产党以无产阶级政党理论为指导,自成立之日起便力争做到纪律严明、组织严密、指令畅通。同时,中共改造社会的理想,内在地要求一切工作不能脱离群众,并尽可能广泛地传播其理论政策。以上两点对革命的技术基础提出了一定要求。然而,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共基本上长期远离现代工业和技术人才集聚的大都市。这使得革命所需的技术与落后的物质条件间存在较大落差,如何弥合这一差距是中共革命研究者所无法回避的问题。已有学者主张应将技术史纳入中共党史研究范畴,关注这些与革命密切相关却又习焉不察的物质基础,为解释中共革命提供了新视角代表性的研究有齐小林:《技术史:中共革命研究的进路》,《党史研究与教学》2022年第5期,第37~44页。其他专题研究有齐小林:《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军队无线通信技术的应用》,《近代史研究》2021年第3期,第42~58页;赵涵泊:《解放战争中人民军队炮兵武器的来源与构成——以东北、华东解放区为中心的考察》,《军事历史》2021年第4期,第56~64页;李里:《中共文件印发机制探析(1927—1931)》,《中共党史研究》2020年第6期,第85~102页;李里:《中共武装暴动初期的枪械问题探析》,《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5期,第81~97页;康小怀、赵耀宏:《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造纸业》,《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7期,第108~115页。。相较于现有研究中论及的无线电通讯、广播等技术,印刷因其使用场景的普遍性与广泛性,在党的建设、民众动员与宣传中发挥着更为基础的作用无线通讯技术是在军事指挥中具有关键作用的远程通信媒介,但无线通讯设备难以获取,操作难度大,直到抗日战争期间中共才建立了大致覆盖团级单位的无线通信体系,基层组织较少使用这一媒介。广播是近代新兴的大众传媒,不过受制于中国孱弱的电子工业和基础设施条件,广播的使用成本十分高昂,土地革命时期的中共暂不具备构建广播体系的能力。此外,广播仅能传递声音,缺失了图像和文字承载的信息。参见朱至刚:《“新媒介”的使用成本:影响近代中国广播基层分布的关键因素》,《新闻与传播研究》2023年第2期,第109~125页。。以往研究多将印刷问题置于印刷史的脉络中考察,更多关注机构源流与设备人员,或者将之作为一项普通技术,使得印刷对革命的特殊意义隐而不现相关研究有叶建勤:《中央苏区时期的闽西出版印刷业》,《党史研究与教学》2018年第6期,第94~100页;魏文享、陈春兰:《革命与印刷:中共领导下中央印刷厂的运营(1931—1945)》,《湖北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第66~75页。中国共产党的印刷工作广义上包括文字材料以及邮票、纸币、证券和画报的印刷,本文即从广义上讨论,不对上述印刷品作具体区分。与本研究问题更为相关的是李里:《中共文件印发机制探析(1927—1931)》,《中共党史研究》2020年第6期,第85~102页。该文重点关注中共文件的翻印机制及其背后的组织特征,强调文件传递对于维系列宁主义政党的重要性,而对苏维埃时期印刷革命的技术基础探讨较少。。实际上,印刷作为物质技术基础,已深度嵌于革命的日常,技术的调用与改进既透显了革命的意图,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革命的具体样貌;特别是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在物质条件相对落后的闽赣地区开展革命,发展出连片的根据地并成功建立中央苏区,这期间印刷在革命与根据地建设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可不细察。本文将以闽赣地区的具体实践为例,探讨在有限的物质技术条件下,中共如何调用技术以服务革命,而革命的开展又如何影响并塑造着技术的运作,以此窥探中共政治文化的独特面相。

一 “意识到组织”:认知塑造与革命低潮中的印刷

技术对人类行为和价值观带来诸多影响,印刷作为一种特殊且运用广泛的媒介技术对中共的革命工作有着独特意义,在大革命失败之后印刷尤为重要。

印刷文体的出现与普及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世界范围内的近代革命。近代印刷技术的发展,培育出一套有别于口语表达的公共文体,易于保存思想、延续理论。在印刷品中,语言所承载的意涵以线性逻辑展开,要求读者在阅读的始终以规整的逻辑展开理解;由此,培育着受众以整齐划一的方式展开阅读,以缜密的思维对现实问题进行抽象思考。相较于手抄体,印刷文本以公共意识的方式呈现,特别是当铅印等大规模印刷技术发展起来后,思想中蕴含的规范性、权威性、体制性与组织性得以彰显。如此,大众对未来社会的集体想象,使革命的一致行动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列宁主义政党强烈的理论取向、严密的纪律规定,对其成员的要求超出以往任何一种组织。如何提升党员理论素养,培养其阶级意识,进而使之把握且践行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是政党建设的重要任务。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列宁主义政党与印刷媒介有着特殊的亲近。

印刷以大规模且迅速的文本复制,构建出一张同步且可以共享的信息网络,这对维系全国性政党至关重要。列宁曾指出,为打破革命者分散于各地,“不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向谁去学习”的状态,要在“经常的共同工作的基础上”建立实际的联系,只有将各个地方小组连结起来,才能知道在整个这部大机器中,各个小齿轮是如何运转,哪些需要修理,当“每个小齿轮修整得愈好,为共同事业干零星工作的人愈多,我们的网就会愈密,而不可避免的破坏在我们队伍中引起的慌乱也就会愈小”④ 列宁著,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怎么办?》,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8~169、176~177页。。之后,散居各地、彼此隔绝的读者通过《真理报》共享了“各行各业和各个地区的无产者在怎样进行斗争,怎样觉醒起来,捍卫工人民主派的利益”等信息列宁∶《工人和〈真理报〉》,《列宁全集》第2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2页。。读者正是通过阅读,与一个庞大的网络相连,感受到有着众多与自己共享同样讯息的群体,彼此同时在进行着稳定的、匿名的活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页。。对理论思想的传递培育与全俄信息共享的极端重视几乎贯穿俄国社会民主党建设的始终。

值得注意的是,构建这张信息流通网络在不同革命情景下面临不同的难题。俄国工业集中于较为发达的几个重点城市,与西欧的城市之间有较为发达的运输网。因此,尽管国内的印刷厂被查封,俄国社会民主党的诸多文件材料也能在日内瓦、莱比锡、纽伦堡等城市中的印刷厂印制,之后再秘密发往国内。对俄国而言,在信息流转的链条中,发行网络的建立更为重要。而在中国,当中共革命遭遇的是落后且广大的农村时,印刷本身却成了革命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印刷在信息传递、组织联系、凝聚认同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一点对大革命失败后遭受巨大打击的中共而言,尤为明显。革命不是单一的行动,而是“比较激烈的爆发和比较沉寂的平静的若干次迅速交替的过程”,党的组织活动应该不论哪个阶段都能进行,而且必须阐明实际生活的各方面,即使在革命最低沉时期,也要挽救党的名誉、威望,保持可继承性,直到准备、决定和实行全民武装起义④。一方面,革命陷入低潮,组织转入地下,值此关头,“八七会议”要求建立“坚固的能奋斗的秘密机关”,为适应秘密工作的需求,党的每一支部分成5~8人的若干小组,同时实行“最大限度的集权”《党的组织问题议决案》(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449~450页。。要降低暴露的风险而隐蔽组织,在秘密状态下维系组织便成为新的难题。另一方面,政治形势瞬息突变,基层组织的生死存亡时常系于一线,必须谨慎行事,关涉全局性的中央指令尤为关键。以上两方面对党的工作提出更高的要求,然而这一阶段却存在严重问题,使得印刷工作的重要性越发凸显。

首先,秘密状态下如何维系组织。大革命失败后,地方组织多遭破坏,党员“互相隔阂着各自为战,不通声息”《湖南组织报告(五月—八月)》(1927年9月5日),中央档案馆、湖南省档案馆编印:《湖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7年甲5)》,内部资料,1983年版,第125页。。在1927年7月下旬《向导》停刊后,党员更是“常感孤寂……每遇重大政治问题辄觉徘徊歧路无所适从”,一直到10月《布尔塞维克》出版,才觉得“从此又有了明灯”易囊萤:《欢送已脱离共产党的党员》,《布尔塞维克》第2期,1927年10月31日,第57页。。《布尔塞维克》刊载有各地通讯、读者来信、“追悼死者的文字”郑超麟:《郑超麟回忆录》(上),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83页。。不同地方此起彼伏的暴动、罢工与同志遇难信息同时被传递给各地的党员,使他们遭遇革命顿挫的同时,仍能在闭塞、分散的秘密斗争中,从身边、暂时的失败中抽离,与远方的“组织”相连,进而重建信心、重拾方向。印刷媒介提供的共同阅读经历,有助于维系组织、凝聚党员。

维持现状已属不易,为继续革命,中共此时还要在更加严峻的条件下改进组织。大革命期间党员规模扩大过快,党员人数在1927年5月已达到近58 000人中共中央组织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党的创建和大革命时期》第1卷,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39页。,党员数量的发展看似乐观,组织建设却相对滞后,“党的活动没有集中统一,没有加以组织,各地的共产党员都是按自己的方式工作”《罗易就中国形势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政治书记处和斯大林的书面报告》(1927年5月28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6—1927)》下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第290页。。此种状态自然难以应对革命低潮下的复杂情势。在意识到政治宣传和鼓动是“训练党员之必需的条件”,而党“向来就没有加以适当的注意”后,为统一思想、统筹行动,中共规定中央及地方都应出版对内刊物以“解释党的政策,批评党的错误,登载党员对于党内问题讨论的材料等”《中共中央通告第四号——关于宣传鼓动工作》(1927年8月21日),柯华主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于是学习材料的批量印制成为当务之急。

同时,革命形势瞬息万变,政策上传下达至关重要,中央的指示应尽最大可能及时准确地传达至地方。此时地方却常因印刷不力延误工作,造成损失。江西省委曾在六大后收到中央新的指示,却因省委无力油印,只能用复写纸抄写派发,指示传达范围有限,因而各地对盲动主义的纠正不当,没有接到决议文件的地区依然是“空想暴动”红刃:《三个时代的江西省委》(1929年3月3日),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印:《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9)》(第1册),内部资料,1987年,第65~66页。。革命危急之时,印刷或能直接影响斗争的成败。

此外,这一时期,党的组织模式也在转型,个人作用逐渐弱化,组织性更为凸显。在早期党的发展过程中,党员个人魅力及其人际网络发挥了重要作用。民众往往出于对党内某一成员的追随,参与政治运动;但以个人关系维系的组织是不稳定且危险的,一旦发生调动,这种追随也随之消散。例如,李立三曾凭借个人所掌握的地方资源发动安源工人运动,随着他的调动,继任者实际难以接续工作马学军:《特派员制度与中共早期工人运动:以安源工运史为中心(1921—1925)》,《社会》2017年第2期,第204页。。秘密状态下个人掩盖组织的危害更为严重,因此,中共多次强调,必须“显出党的作用,不可使群众只看党的个人,见不出整个的党”《福建政治现状及目前工作大纲》(1927年12月4日),中共龙岩地委党史资料征集领导小组、龙岩地区行政公署文物管理委员会编印:《闽西革命史文献资料》第1辑,内部资料,1981年,第135页。。标准化的印刷品能够使受众不再仅与党内某位成员连接,在减少口头传达的讹误,确保信息的规范、权威与准确的同时,使受众更倾向于体察文字中所承载的组织意志,专注于内容本身的逻辑与内涵,强化组织,弱化个人色彩。另一方面,又因为大革命失败后,在国民党政府的残酷镇压下,公开的讲演、集会、游行难以组织,于是,各种形式的刊物宣传(报纸、传单、小册子、宣言等等)成为最好的替代品《宣传工作的目前任务》(1928年7月10日),柯华主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第9页。。印刷品的传递,无需宣传员在场,最大限度地隐蔽了秘密状态下的党。

可以说,为应对新的革命形势,传递党的意志,中共需要以合适的方式印制出满足需求的文件和刊物。印刷成为中共在大革命失败后维系组织、凝聚党员、传递指示、应对严峻形势的关键技术。此时中共的印刷工作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

二 革命日常的匮乏:机器设备、技术人员与耗材物资

革命观念的传播与组织制度的运转依托一定的技术物质条件,印刷以及维系该项技术运转的设备、人员、技艺、耗材是革命顺利开展的前置条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也不只是一群热血分子的振臂一呼。尽管探讨印刷技术的具体展开及其困境有些琐碎,却是革命者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日常。

事实上,印刷所遭遇的困难是革命形势的整体反映。大革命失败前,党的报刊文件等主要在北京、上海这类大城市开办的秘密印刷厂印制。大革命失败,奉系军阀攻占北京后,城内的印刷厂随之停运;在上海,印刷厂不得不在国民政府和租界的管控下四处转移,勉力维持运转。中共中央曾在1927年8月提议应重新出版《向导》《中央通讯》等,却因秘密条件下中央无法在上海印刷足够的份数,只得改由地方分担翻印任务,再就近分配。此时,中央仍不忘对印刷的具体技术作出要求,“对内的刊物都用油印出版,《向导》及理论的小册子用铅印,各地鼓动的机关报最好是铅印,不能则用石印,再不能则油印亦可”《中共中央通告第四号——关于宣传鼓动工作》(1927年8月21日),柯华主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第3页。。

危急之时,中共中央考虑到各地可能面临困难,为保证最低限度地上传下达,允许各地以较低标准完成印刷,但实际情况比中央预想的更为糟糕。各地暴动此起彼伏,却未能建立稳固的政权,中共地方组织遭受重创后大多无法公开活动,人员涣散;基层组织无法获得稳定收入,往往经费短缺,负债累累。1927年10月江西省委遭到严重破坏,被迫从南昌转移至九江,经费支绌《中共江西省委致寿昌信——省委机关破坏后的情况》(1927年10月12日),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印:《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1928年)》,1987年,第42~43页。。福建党组织也长期负债,迫切需要中央拨款,否则只能“把省委工作缩小停顿起来”或“到乡村下去工作”《陈少微关于福建经费和宣传材料等问题给中央的报告》(1927年12月28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印:《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7年—1929年)》上册,1983年,第31页。。两地省委日常开支仰赖中央汇款,维持自身运作尚且困难,根本无力援助基层。印刷所亟需的设备、人员与耗材等都难以获取。

值得注意的是,中央这一规定对油印、铅印、石印等印刷技术的不同偏好,既有内容发行量、设备易得性的实际考虑,也显露出对不同内容与技术匹配的等级排序。中央机关党报与理论小册子应用排版规整、字迹清晰的铅印,而各地党组织用以鼓动的报纸却可以用石印,实在不行油印亦可。联系到列宁对宣传与鼓动的严格区分,可见通过选用不同的印刷技术以完成不同的革命任务,是中共政治文化中的一种自觉。

先看运用最为普遍且最易得的油印的情况。相较于铅印和石印,油印设备轻便,操作简单且成本低廉。一般而言,油印设备由木料和部分金属部件拼接而成,生产容易,购买途径广,价格仅需几十元,所需的蜡纸和油墨价格也不高。然而对大部分地方组织而言,这仍是一笔难以负担的开销。1928年9月底,中共龙岩县委向福建省委请求提供“油印机一架、纸一筒”,省委答复“油印机,腊纸,省委无钱与你们购买”《中共龙岩县委陈石光报告第二号——政治、党务及斗争情形》(1928年10月19日);《中共福建省委给龙岩县委信(第二号)——关于政治情况分析与斗争策略的指示》(1928年12月18日),《闽西革命史文献资料》第1辑,第290、334页。。实际上,早在半年前,福建省委就不得不向中央诉苦:“钱的关系几乎影响到一切的工作……宣传教育材料不能印刷,对外刊物不能付印。”直到1929年9月,福建省委在给地方组织复信中仍表示:“关于你们要求三色油印机,省委目前经济非常困难,不能批准。”《中共福建省委关于组织永德县委问题给永春县委的指示》(1929年9月14日),中央档案馆、福建档案馆编印:《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9年)》下册,1983年,第219页。同样,江西省委也因经费紧张无法购买设备,致信中央希望派出交通人员时“请给洋三十元买一架手提油印机来”《中共江西省委给中央的报告——关于政治形势、军事状况和党务问题》(1929年3月10日),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印:《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9年)》第1册,1987年,第71页。。

技术工人的缺乏也常常使印刷工作难以开展。油印流程较简单,由操作者在防油脂渗透的蜡纸上用铁笔刻写图文,将刻好的蜡纸覆盖于普通纸张表面后固定于油印机上,用沾有油墨的滚筒在蜡纸上滚压,油墨渗过被铁笔划过的蜡纸将图文印于下方的纸面,从而完成一份材料的印制。油印实际相当于对材料的手动批量复写,一人即可完成刻写印制,标准化程度低,因此印刷效果受操作者特别是刻写者影响较大。书写字迹潦草或刻制的蜡纸过度使用,都将导致图文模糊,难于辨识。这曾给闽赣地区机关工作造成很大困扰。九江县委曾指责江西省委:“技术的工作太恶劣,如一些通告文件,不是看不清,就是扯破,简直是塞责了事。”《中共九江县委书记华鄂阳给中央的报告——汇报工作经历,请求离赣留沪》(1929年7月26日),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印:《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编(1929年)》第2册,1987年,第33页。共青团闽西特委在1929年底检查各县宣传科工作后,也发现宣传品存在“印刷迟慢,模糊,错字多,字写得太不容易看清楚”等问题《共青团闽西特委各县宣传科第一次联席会决议案》(1929年12月26日),中共龙岩地委党史资料征集领导小组、龙岩地区行政公署文物管理委员会编印:《闽西革命文献资料》第2册,1982年,第343页。,如此印刷条件给革命日常带来诸多不便。

尽管如此,也好过因缺人手而引起无法付印的情况。1929年6月,江西省委曾请求中央调“秘密印刷人员一人”,“将明的暗的文件书报,各给七份”,以便分配到地方,借此“补救我们油印恶劣与不足”《中共江西省委致中央信——综合性报告》(1929年6月4日),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编印:《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9年)》第1册,第231~232页。。机关报《红旗》也“因了印刷关系不能出版,现在第一期稿子集起来了,几时能油印出来,谁都不敢保证”《中共江西省委给中央的报告(第三号)——关于党务、宣传、职运、农运和军事工作等问题》(1929年6月10日),柯华主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第34页。。各处所渴望等待的上级指令,上级的革命理论与政策,却因技术运转不灵无从传播,造成阻塞、滞后,这是革命者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日常。应当说,及时、畅通与准确的信息流转对于维持这一庞大且严密的组织机器,是极端迫切的。

值得注意的是,正因为油印简单且印数有限,文件流转的过程往往伴随着再刻写、再印制,这一技术特征蕴含了与铅印、石印不同的组织性。一方面,因为不需要铅印、石印等技术严格的制版程序,油印有更多空间在上级指示或者抽象理论的基础上,可以低成本地增加、删减或者具象化内容,保存有一定的个人色彩,实际赋予了党的基层组织以相当的灵活性用以重新创制、调整修改的可能。另一方面,因为油印蜡纸由人工刻写,刻写后的蜡纸使用寿命有限,这注定了油印可联系的人群范围是有限的。当中共在苏区大规模建政,特别是中央苏区建成后,中央权力力图实现对地方的管理,要求信息完整地向地方传播。对大规模信息流转的需要,使得印刷工作开始从此前类似手工作坊的阶段向国家机器大规模标准化印制的阶段转变。随着革命大规模建政工作的推进,闽赣两省苏区的行政事务渐增,石印、铅印成为不可或缺的革命技术。

然而,油印尚且如此困难,其他如铅印和石印等技术含量更高的印刷设备更显昂贵,且购置渠道较少。以1929年华东五家工厂所生产的设备为例,一台铅印电动机的价格在800~3000元之间,手摇或脚踏动力的铅印机价格也在220~750元之间。此外,铅印机还需要同时配有铸字机、铅活字和排字架等设备。石印电动机的价格在3000元左右,手动相较铅印机稍显便宜,价格在135~360元之间,仍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范慕韩主编:《中国印刷近代史》,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1995年版,第621页。。置办铅印与石印设备,不仅要筹集大量资金,还得长途运输。直至1937年,也只有上海、北平、广州、青岛、长沙和长春等地能够生产这些设备,且与闽赣地区均有一定距离。就现有材料来看,闽赣地区所使用的铅印、石印设备大多都从外地购买,福建长汀的私人印刷所直到1935年时仍主要从上海购置设备毛星:《长汀历史上的几家印刷所》,《长汀文史资料》第14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长汀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1988年编印,第36页。;福建龙岩“东碧斋”私人印刷所的设备由其经营者早年从东南亚带回《中国戏曲志:福建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戏曲志:福建卷》下册,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0年版,第251页。。

相对油印,石印、铅印流程较复杂,对工人要求更高。最早的石印术为绘石制版法,由工人在平整的石板上用油脂涂写所需印制的内容,再让未涂抹油脂的部分吸收适当水分,因水油不相溶,沾染油脂的部分吸收油墨,含有水分的部分产生抗墨作用;将纸按压在涂抹了油墨的石板上,即可将图文印于纸面。此项技术难点在于为了使所印图文方向正确,工人要在石板上反向书写印刷内容。其后改进的落石制版法增加了一道工序,即先用特殊材料将图文正向书写在转印材料上,再将转印材料上的图文印在石板上。这虽然免去了反向书写的麻烦,但印制流程更为复杂谢欣、程美宝:《画外有音:近代中国石印技术的本土化(1876—1945)》,《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4期,第45页。。铅印生产标准化程度高、成品质量好、印刷速度快,工序也更为复杂,需要多名工人用多个设备协同完成:先由排字工对照底稿在排字架前将铅活字按序排列在母版上;再由铸版工人将厚纸按压于母版上形成“纸型”(即在厚纸上产生凹陷的阴文);之后在纸型中灌入铅水浇铸出与母版一致的铅版;最后由印刷工人将浇铸出的铅版安装在印刷机上进行批量印制。在新式印刷业有所发展的地区,比较容易找到现成的铅印和石印工人。闽西地区与广东潮汕因汀江水道相连,有密切的人员和商业往来。新式印刷技术经潮汕地区传入闽西,所以闽西的新式印刷业有一定基础,有记载称龙岩、上杭和长汀三县,熟练的印刷工人有十来人,连同家属工人共三十人⑤ 翁伟:《龙岩、长汀苏区印刷工人运动概况》,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出版信息不详,第88、92页。。然而这一时期复杂的政治形势更是加剧了印刷工人的短缺。

紧张的斗争形势,闽西地区原有的土客矛盾、山头主义和“左”倾错误思想的影响,共同酿成了自1931年1月起,持续一年多的“肃清社会民主党”运动。这次运动中“只要会写字、有点文化的人都较难幸免”,因而直接波及到一大批印刷工人《黄亚光同志谈闽西苏区“肃社党”问题》,《党史研究参考资料》1982年第2期,第10页。。一般而言,刻写蜡纸、排字和涂写石板的印刷工人多为地方上受过教育且具备一定文化素养的小知识分子,他们易受先进思想的影响,通常在革命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但这一群体相对复杂的家庭关系与个人思想状况,往往使他们在政治运动中首当其冲。4月18日,闽西苏维埃政府提到机关报《红报》(又称《闽西红报》)暂时无法石印或铅印,只能油印,且“油印数量不多,不敷分配”《闽西苏维埃政府通知第三十五号——关于〈红报〉问题》(1931年4月18日),柯华主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第129页。,这一情况与闽西红报印刷所在运动中受牵连有关。该所由私人印刷所“东碧斋”改造而来,后文将详述这一过程。据被调入闽西《红报》印刷所的工人章连富回忆,他的四位同事被当作社党分子关押并错杀,一位同事被吓跑,只有他因为政治上相对可靠被留用。“肃反”后该所印刷设备无人使用,工作被迫停摆⑤。5月,闽粤赣省委机关内部“破获”大量社会民主党,“社党分子一千六、七百人,枪决的亦不下六、七百人”,导致“闽西干部可说比任何地方都缺乏”,“油印科的人都无法调补”,只好要求中央输送一批能够写钢板(即刻写蜡纸)的同志《中共闽粤赣省委报告第九号——说明给中央八件报告之内容及破获社会民主党情况》(1931年5月28日),中央档案馆编印:《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1931)》,内部资料,1984年,第155~156页。。革命作为一项社会改造的系统工作,波及地方社会的方方面面。革命既依赖技术为之提供支持,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技术的运转,而任何一个生产因素的缺失都将造成基础工作无从开展。

为维持印刷工作稳定开展,纸张、油墨、蜡纸等基础耗材的持续供应也至关重要。纸张供应方面,闽赣地区有一定的优势。闽西盛产可用于造纸的毛竹,自明朝后期以来,当地民众大量从事造纸业,汀州玉扣纸更是远销海内外枫林、紫冰:《闽、粤、赣边从前主要航道——汀江》,《长汀文史资料》第8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长汀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1985年编印,第40页;包筠雅著,刘永华、饶佳荣等译:《文化贸易:清代至民国时期四堡的书籍交易》,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页。。不同于有学者论述的纸张匮乏是制约苏区出版业的重要原因吴宇烨:《“点石成金”——中央苏区新闻出版的物资困窘及其应对》,《历史教学问题》2023年第4期,第131~138页。,本文认为虽然受国民党经济封锁的影响,当地造纸业因销路不畅、产能过剩而衰落,但苏区仍“有不断的来源的纸张”,基本能够实现纸张自给,甚至“有剩余的纸张出口”凯丰:《我们的奢侈与我们的吝音——关于苏维埃的出版事业的管理》(1933年11月26日),《凯丰文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0页。。而蜡纸与油墨的生产因与化学工业密切相关,苏区自然难以自给。蜡纸由普通纸表面附着蜡质而成,当时通常选取绵质纸张作原纸,将白蜡、黄蜡、动物油蜡和石油按比例混合制成蜡质白蜡是白蜡树中寄生的蜡虫分泌物中的提取物。黄蜡是蜜蜂科昆虫的分泌物中的提取物。参考《蜡纸制法》,《中国地学杂志》,1910年第10期,第67页。。同一张蜡纸多次使用或遇高温致蜡质熔化都会使蜡纸失效,只得重新刻写。因此,妥善选取原纸、合理调制蜡质进而延长蜡纸寿命对提高机关工作效率非常重要。油墨是印刷的基础耗材,主要由颜料、连接料和其他辅助剂构成。原料的成分和制作工艺决定了油墨的质量,直接影响到字迹清晰度。通过在封闭空间内燃烧油类或树脂类物质,将产生的浓烟导入贮藏器,能够使浓烟附着于器皿表面形成黑色碳屑——“灯黑(lamp black)”,这种物质即可作为颜料由重油或类似物料在空气不足的条件下,于浅盆中燃烧而制得的炭黑。参见夏征农:《辞海·工程技术分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02页。。容器内氧气越多,原料燃烧越充分,灯黑的杂质越少、品质越高。连接料则由植物油、动物油、矿物油或其他化学物质合成,直接影响到油墨的流动性、粘度、干性。如果条件允许,制作油墨还会加入亮光漆、干燥剂等,以提高品质。但这些添加剂对苏区而言如天外来物。自1930年底国民党政府开始对苏区实施经济封锁,印刷设备和耗材被列为禁运品后,从白区贩运的风险剧增,更加剧了耗材的紧张。

如前文所述,在革命低潮期,印刷工作变得更为必要且紧迫,而技术设备、人员和耗材的匮乏又阻碍了闽赣地区印刷工作的实际开展。中共不得不在此背景下,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尽可能多地获取所需的生产要素,保障印刷顺利开展。

三 革命的技术网络:地方汲取、外地调配与资源再造

一项技术兴起,往往意味着与之相关的资源以一种全新的形式被整合进一张紧密勾连的网络。随着革命斗争的推进,中共以新的形式整合印刷所需的资源,开展印刷工作。印刷工作所遭遇到的匮乏与革命过程所面临的困境相伴而生,问题的纾解也与这一时期根据地的扩展、政权建设等工作密切相关。这一时期,为保证印刷稳定供应,中共从地方汲取、外地调拨与资源再造三个方面重新整合机构,重建印刷生产网络。

战斗缴获是获取印刷设备的重要途径。1928年5月,红四军第一次攻占永新县城后缴获了一台石印机。由于无人操作,机器曾闲置一段时间。据回忆,时任宁冈县委宣传部长、湘赣边特委委员的刘辉霄曾见人使用过这种机器,他与几名曾在安源路矿工作过的战士琢磨出了这台石印机的使用方法刘先坤等:《井冈山红军印刷厂》,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7~8页。。湘赣边特委正是依托这一设备印制了《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共产党纲领》和《红四军司令部布告》等材料,配合毛泽东开办党团训练班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编:《中共党史人物传》第66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40页;黄仲芳编:《井冈山斗争口述史》下册,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95页。。各地也陆续通过缴获初步缓解了印刷设备的短缺。1929年3月,红五军攻克安远县城,并将缴获的二三十两烟土留给了当时靠砍柴烧炭度日的安远县委。县委变卖烟土后购得一台油印机,以此满足日常工作所需《彭德怀自述》,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24页。。信江红军独立团1930年7月攻克景德镇后,缴获了一套铅字与印刷机,增强了赣东北苏区的印刷能力福建浙江江西湖南湖北省文化厅、革命文化史料征集工作委员会编:《闽浙赣湘鄂苏区革命文化纪事·人物录》,闽浙赣湘鄂省文化厅革命文化史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办公室1997年版,第43页。。江西省苏维埃政府利用红军1930年10月在攻打吉安时缴获的两台石印机(也有回忆称当时还缴获有铅印机)在东固县三彩山坑村开办了东固印刷厂(也被称为江西省印刷处),印制了报纸与纸币赖祖烈等:《关于革命根据地造币厂、印钞厂建立情况》,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73页;《古远宏同志答财政部金融史编写组提问回忆资料》,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东固·赣西南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第1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330~331页。。

苏区和地方党组织积极与城内原有的私营印刷机构合作,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设备短缺的问题。长汀人毛焕章自潮州学习了石印和铅印技术后于1921年返乡,以其父之名创办“毛铭新印刷所”毛河先:《长汀印刷史漫话》,《长汀文史资料》第8辑,第45页;毛守信:《毛铭新印刷所史略》,《长汀文史资料》第11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长汀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1986年编印,第39页;毛河先:《长汀印刷世家》,《长汀文史资料》第21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长汀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1992年编印,第85页。。此后,这家印刷所吸引了瑞金、武平和上杭等地的人前来学习技术,促成了赣南、闽西地区新式印刷业一定程度上的发展。毛焕章的兄弟毛钟鸣在大革命时期便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在吴玉章手下任职,另两位兄弟毛如山、毛旭初也在之后入党,毛如山还曾一度担任长汀县苏维埃政府裁判科长王其森:《中央苏区印刷业的开拓者毛钟鸣》,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249~250页;张海赴等主编:《中华英烈词典 1840—1990》,北京:军事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92页。。所以该印刷厂与党的关系十分然密切。1929年3月红四军停驻长汀城期间,毛铭新印刷厂赶印了《十大政纲》《红四军布告》《告民众书》《告商人知识分子书》及《告绿林兄弟书》等重要宣传材料。考虑到部分地方党组织难以及时获得文件指示,红四军依靠此印刷厂翻印了数千份党的六大文件,如政治决议、苏维埃政权组织决议、土地问题决议等,分发给军队党的支部委员和小组长保存,并在行军途中散发决议,传递信息张际春:《向赣南、闽西进军》,“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十年”征文编辑委员会编:《星火燎原》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36~337页。。不论是战斗缴获还是与地方原有的私营印刷厂合作,实际上都在编织一张新的网络以最大可能地整合资源。

当然,并非所有印刷机构都会主动合作,接管过程往往也兼具斗争性。上文提到闽西《红报》印刷厂,其前身“东碧斋”印刷所的创始人为闽西汉剧乐师郭联寿,他于1928年在东南亚巡演后带回一台印刷机,在龙岩开办印刷所。1929年6月3日红军攻占闽西重镇龙岩后,恰逢不久前中共中央开始重视苏区工人问题。中共六届二中全会提出,在农民斗争发展的区域以及苏维埃区域内,应即刻建立工人组织《中共六届二中全会职工运动决议案》(1929年6月),李国忠主编:《中国共产党工运思想文库》,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3年版,第271页。。7月,毛泽东主持的闽西第一次代表大会更加明确了革命力量的问题,指出“城市手工业工人”也是革命主力,要“从日常斗争中发展工会组织”,“在重要城市(各县城及重要市镇)及重要职业”中建立工会基础;对城乡小商人政策上,不可“没收商店、焚烧账簿,和废除账目”,在经济上“进攻上层小资产阶级(店主富农)”,但不应“过分的打击他们”《中共闽西第一次代表大会之政治决议案》(1929年7月),《闽西革命史文献资料》第1册,第143、150、152页。,一改此前直接没收店铺、更改所有制的方式。“东碧斋”很快组建了印刷工会,印刷工人通过联合斗争夺取了“东碧斋”的经营管理权,“工人和学徒起来监督生产……学徒掌握财政,店员管账目……实现了全面监督”。此后,当龙岩县苏维埃经费短缺时,县工会从“东碧斋”借款300光洋,“老板不得不从”⑦ 《龙岩、长汀苏区印刷工人运动概况》,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88~89、91页。。土地革命固然能使中共获得源源不断的兵源、农副产品和广阔的活动空间,然而诸如印刷这类具有技术门槛的业务,只有在城镇中才有少量机构可以提供,因此借助工人配合可以解决革命的现实难题。

1930年3月18日闽西苏维埃政府成立后,“东碧斋”印刷所承印了政府的文件决议、法律布告、学生课本和闽西苏维埃政府的机关报《红报》。苏维埃政府愈发深度地介入“东碧斋”的生产管理。之后,闽西苏维埃政府筹建闽西工农银行时又从“东碧斋”调出了一台石印机和两名工人。而在1930年底,国民党张贞部进攻龙岩时,闽西特委提前安排“东碧斋”的工人携带该所设备转移,后将设备、人员改组为闽西《红报》印刷所⑦。

除尽可能利用地方已有的新式印刷设备与技术人员外,传统的雕版印刷技术也部分地缓解了印刷困境。闽西的四堡刻书在明清时期曾畅销全国,江西的雕版印刷业也有一定基础。雕版印刷大致流程是将所需印制的图文写于薄纸上,将薄纸贴于木板留下墨迹,刻工依照木板墨迹用刀雕刻出阳文(凸起的文字或花纹),刷墨后再将纸张覆于板面即可。若依现在技术看来,由于在木板上刻字费时费力,刻好后变更母版内容成本较高,而且木质雕版容易磨损变形,雕版技术不适用于印刷大批量且变动较大的文本。但在革命时期,木刻活字由于成本低且易得,作用不可或缺。如闽浙赣省苏维埃铅印局的铅字字模为1930年7月红军攻打景德镇时缴获所得,字模不齐全,“有时缺少的铅字就叫雕刻工用梨木刻就代用”汪泉源等:《闽浙赣省铅印局》,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178页。。负责《红色中华》铅印的中央印刷厂曾专门招募木刻工人组成刻字部,通过刻制报刊刊头、文章标题、图案、简短的传单、版画之类朱先林、钟明星:《回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印刷厂》,洪荣华编:《红色号角——中央苏区新闻出版印刷发行工作》,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18页。,增加了报纸的通俗性和趣味性。为了解决现实的技术问题,革命在深度介入地方并在改造现有资源的过程中,充分利用传统为之服务。

地方资源的汲取为苏区印刷工作奠定了初步基础,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动发展,人员外调也成为重要途径。中共中央在1930年10月就曾提出以赣西南为基础建立“中央苏区”,不久后“闽西”也被纳入中央苏区的范围。至1931年9月第三次反“围剿”胜利后,赣南和闽西两大根据地连成一片。1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成立,各级政府和机构也相继成立。革命复兴之际,苏区政治和文化事业亟待发展,本已有限的印刷资源自然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印制需求。与此同时,中共在白区特别是上海的组织屡遭破坏,秘密印刷厂风险过大,只得将排字制版、印刷和装订的人员设备分开,在店铺、住宅中以10人左右的规模进行,效率大大降低的同时,协作也存在着风险范慕韩主编:《中国印刷近代史初稿》,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1995年版,第327~330页。。迫于上海生存环境的恶化,革命斗争中心也发生转移,中央计划调拨部分技术人员和设备支援苏区。中共在上海的印刷机构中原本已有较好的群众基础。早在1923年上海地区53名党员中有超过十分之一的党员是商务印书馆职工,其中,既有以茅盾为代表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有以陈云为代表的印刷工人苏智良主编:《人物·思想与中共建党》,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97页。。1931年底,上海党组织从商务印书馆调拨了40余名技术工人,携带一台铅印机和两台石印机,化装成卖艺的剧团进入苏区肖易生口述,杨明瑞整理:《回忆中央苏区印刷厂的一些情况》,《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48页。。此后,部分技术人员也被零星送往苏区,如1932年5月经上海地下党组织介绍,曾在日资印刷厂当过学徒、后在商务印书馆做排字工的祝志澄,前往中央苏区担任中央印刷厂副厂长兼工务科长《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陕西卷》编委会编:《中国工会运动史料全书:陕西卷》,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5页。,在上海秘密印刷厂工作的马永年也被调往瑞金的中央印刷厂马永年:《回忆中央印刷厂和中央印钞厂》,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47页。据马永年回忆,他于1930年被介绍到瑞金的中央印刷厂,但瑞金的中央印刷厂成立于1931年9月,他的回忆存在偏差。。

为改变耗材来源受制于人的情况,中共采取了诸多措施应对。1932年3月18日,福建苏维埃政府成立中华苏维埃运输管理局福建分局,调集木船与船工,组成汀江运输队,每星期来往长汀至白区的商业中心上杭城,以土纸、香菇、笋干、米、豆等土特产,换取食盐、西药、布匹、煤油、蜡纸、油墨等禁运物资穆星:《中华苏维埃运输管理局福建分局的概括》,《长汀文史资料》第7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长汀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1984年版,第36页。。1932年8月,苏区临时中央政府将“印刷材料”列入减收一半营业税的清单,以此吸引白区商人贩运此类货物《临时中央政府人民委员会命令第二十号——几种商业品减税问题》(1932年8月26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政权系统》第6卷,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14页。,甚至对油墨蜡纸一度免税刘佐、李炜光编:《中国革命根据地的税收》,北京:中国税务出版社2011年版,第66页。。为更好地统筹赤白两地间的贸易,中央苏区于1933年春成立对外贸易总局,该局下设赣县江口、汀州、会昌筠门岭、罗塘四个外贸分局,在各重要出口地设立采办处,组建强有力的武装运输队伍,最大限度地打破封锁余伯流:《中央苏区经济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2页。。运输途中也充满风险,如长汀县长途运输组的谢步文在采购油印所需的蜡纸、钢板和油墨时被国民党士兵发现,谢步文与其兄被捕遇害梁咸德:《闽西长汀苏区的交通运输概况》,《长汀文史资料》第3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长汀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编印1982年版,第67页。。

因此,在从地方汲取与从外地调拨人员资源的同时,中共还尝试研制替代产品,提高耗材的自给程度。苏区整体工业技术落后,各地只能以简陋的办法满足最低限度的耗材自给,特别是需求普遍的油墨与蜡纸。

由于各地资源禀赋不一,且油墨特别是灯黑的原料具有一定可替代性,于是各处着手试制油墨。前文提及的刘辉霄在接手缴获的石印机后,曾尝试研制油墨。据称,他最初以煤油为连接料,将火烟灰与煤油混合,发现二者无法相溶,后在炊事员的建议下在煤油中掺入猪油后制成了油墨刘先坤等:《井冈山红军印刷厂》,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8页。。创办于1929年冬的东固油墨蜡纸厂则在盛满桐油的灯盏内插入五六根点燃的灯芯,用两块瓦片罩住灯盏,再裹住白纸使烟不外漏,二三十分钟后将两瓦之间结成的球状烟灰放入牙钵捣烂,把烟灰与灯盏内的热桐油和熬制过的猪油混合拌匀,此法每日可得油墨数十斤吴大经:《苏区东固油墨蜡纸厂的成立》,《东固·赣西南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第1册,第306页。。东固油墨蜡纸厂后迁往瑞金,成为当时中央印刷厂的一部分,沿用此土法研制油墨,只是这种“拿烟囱灰和锅底灰与桐油一起调和制成”的油墨清晰度不足,“日子一久,桐油渗透出来,报纸更看不清了”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48页。。即便如此,获得此种油墨已实属不易。

油墨问题的真正解决有赖于苏区劳动感化院内的技术改进。如前文所述,1931年肃反扩大化后关押人员剧增,而这些人大多是具备专业技能的小知识分子。为了尽可能地完成劳动教育、思想改造的任务,1932年2月,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人民委员会提议创办劳动感化院《中央政府人民委员会第七次常会》(1932年2月19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政权系统》第6卷,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88页。。此后苏维埃政权颁布的《裁判部的暂行组织和裁判条例》规定在县、省两级裁判部设立劳动感化院,用于关押长期监禁的人员《裁判部的暂行组织及裁判条例》(1932年6月9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政权系统》第6卷,第300页。。赣东北省苏维埃将试制油墨的任务交给了赣东北省劳动感化院总院江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江西省志·江西省劳改劳教志》,南昌:江西省新闻出版局1994年版,第328页。。据报道,该院用一个月时间即成功生产出油墨,后来还供应少量彩色油墨,基本满足了省铅印局的需求李松和、杨云:《赣东北苏区劳动感化院概况》,《弋阳文史资料》第4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西省弋阳县委员会1990年编印,第40~41页;汪泉源等:《闽浙赣省铅印局》,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178页。。很快,福建省苏维埃政府裁判部感化院也称该部已能生产印刷油墨,并以每瓶四角的价格批量售卖供应《福建省苏维埃政府裁判部通告——裁判部感化院出售产品》(1932年9月3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苏维埃政府文件(1931—1933年)》,内部资料,1985年,第322页。。为鼓励生产,增加收入,苏区司法人民委员部批准劳动感化院开设店铺,出卖一切生产产品《劳动感化院暂行章程》(1932年9月20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政权系统》第6卷,第390页。。此外,部分劳动感化院内还设有印刷厂,承担着其他机关的印刷任务。如1932年夏,福建省劳动感化院在长汀县成立,内设印刷所为地方代印《共产儿童读本》《儿童唱歌集》等书刊;江西省苏维埃政府1933年初在博生县设立江西省第二感化院,院内印刷所承印了《国语课本》等书江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江西省志·江西省劳改劳教志》,第329页;严帆:《中央苏区报刊与书籍的印刷机构考述》,《中央苏区文艺研究论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06页。。不久,中央司法人民委员会宣布,现在劳动感化院的产品“已可供给全苏区之用”,结束过去油墨完全依赖白区供应的局面《司法人民委员部一年来工作》(1932年10月24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政权系统》第6卷,第491页。。

与油墨类似,由于油印的普遍使用,蜡纸短缺同样制约着印刷工作的可持续性。1929年冬,东固油墨蜡纸厂成立,该厂以当地产的谷皮纸为原纸,在白蜡中加入松香提高蜡的硬度和耐磨性,制成了蜡纸松香为松树科植物分泌的天然树脂。参见吴大经:《苏区东固油墨蜡纸厂的成立》,《东固·赣西南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第1册,第306页。。该厂后来迁往瑞金,一段时间内向周边供应蜡纸。据参与印制红二十二师机关报《铁拳报》的彭寿生回忆,当时市面上“印120~150份以上的用日本造的‘崛井’牌腊纸;印80~120份的用上海腊纸;印30~80份的用上海出的较次腊纸”,只有“印30份以下”才会使用自己造的蜡纸。由于缺少提高蜡纸韧性与防水性的石油蜡,这种蜡纸相对较差,而要购买此种油印的必需品,则要从驻地清溪地区跋涉三天才能到达瑞金购买彭寿生:《〈铁拳报〉的创办》,洪荣华编:《红色号角——中央苏区新闻出版印刷发行工作》,第207页。。随着经济逐渐恢复发展,1933年3月闽浙赣省第二次工农兵代表大会曾主张,必需品尤其是“各种印刷用品……均需尽量在苏区内自行设法制造”《闽浙赣省第二次工农兵代表大会——财政与经济问题的决议案》(1933年3月31日),赣州市财政局、瑞金市财政局编:《中华苏维埃共和国财政史料选编》,出版信息不详,第493~495页。。半年后,中共在苏区研发出蜡纸替代的方法。时任红军通讯学校校长的刘光甫用较细腻光滑的毛边纸代替蜡纸在钢板上刻写,每张纸即可油印200份材料《毛边纸可以当做腊纸用》,《红色中华》第99期,1933年8月4日,第8版。。在米汤中浸泡过的毛边纸晾干后使用寿命会进一步提高曾三:《红军通信战士的摇篮》,李立、董建中主编:《光辉历程》第1册,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9页。。1934年4月,中央出版社工作人员进一步改善此方法,取细嫩且薄厚适中的毛边纸,置于米汤、牛胶和明矾煮融冷却后的胶水中,晾干后再擦一层薄蜡,即可制成质量较高的蜡纸。《红色中华》报道称,用此法制成的毛边纸“一张能印六千余份”,可以“完全停止用蜡纸”《毛边纸代腊纸的伟大成绩》,《红色中华》第170期,1934年4月3日,第3版。。如此一来,中央苏区的蜡纸自给程度进一步提高。

在落后的物质技术环境下,随着两省革命斗争的推进,闽赣地区通过地方汲取如战斗缴获、与当地的印刷机构合作、调用地方传统技术,同时不失时机地从白区调拨人员设备,突围开展赤白贸易,并不断尝试研制替代产品,提高耗材的自给程度,最大限度地缓解了资源短缺。在这一过程中,中共政权通过革命重新整合地方资源,完善生产要素,改变了以往的生产关系,构建了新的技术网络。

四 印刷政治:印力配置、检举核算与对印版文章的反思

新的生产要素组成的新秩序,在此后日趋紧张的革命形势下,逐渐孕育了一种特有的印刷政治:印刷因其对革命的重要性,中共通过有意识地聚集资源,在此基础上调配生产。印刷成为了一种权力,由此大规模印刷厂也成为苏区资源的一个高地,引来了众多关注。印力配置引发的争夺,进一步使得在资源日趋紧张的苏区加强对国有工厂的管理,一系列检举贪污、预算核算制度规定铺展开来。同时,为节约印力,这一时期,对印刷技术、印版文章的反思,恰恰也提示了中共对技术本身的理解——一切为了革命。

随着革命战争的进展,中共自1931年开始通过整合党报、组建大型印刷厂等方式,逐渐集中印力。1931年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提出应减少刊物数目,集中改善几个中心刊物《中共中央政治局关于党报的决议》(1931年1月27日),柯华主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第121页。。随后,闽粤赣特委决定减少印制其他宣传品,集中完善党报《中共闽粤赣特委关于闽西目前形势、党的状况及任务的决议》(1931年3月20日),中央档案馆编:《闽粤赣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30—1931)》,第69页。。闽西苏维埃政府在《红报》未能恢复石印或铅印,油印数量不多之际,曾提议各县政府应设法翻印,最低限度要把《红报》社论与重要文章翻印,重要消息可以以壁报形式张贴。但一个月后又要求各县区政府停办各地的《红报》,以防止歪曲“策略路线”,同时以集中人力、物力充实闽西政府的机关报《红报》《闽西苏维埃政府通知第三十五号——关于红报问题》(1931年4月18日)、《闽西苏维埃政府通知第四十七号——关于充实〈红报〉内容问题》(1931年5月20日),《中央苏区革命文化史料汇编》,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45~149页。。此后,中央层面的多个铅印厂也陆续整合组建。自1931年7月起,“毛铭新印刷所”一直承印共青团中央机关报《青年实话》。后因团中央的编辑部和印刷所分居瑞金和长汀两地,工作不便,印刷所的部分设备于1933年秋被运往瑞金,改组为由共青团中央直接管辖的“青年实话印刷所”《龙岩、长汀苏区印刷工人运动概况》,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96页。。1931年9月27日,中央印刷厂在东固印刷厂的设备、人员基础上成立朱先林与钟明星回忆中央印刷厂于1931年农历8月16日迁往叶坪下陂坞村,即公历1931年9月27日。参见朱先林、钟明星:《回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印刷厂》,洪荣华编:《红色号角——中央苏区新闻出版印刷发行工作》,第216页。。11月,该厂又整合了毛铭新印刷所和上海调拨的设备人员,成为拥有4~5台铅印机、10余台石印机、近百名职工的大厂据朱先林与钟明星回忆,铅印部起初有2部老式印刷机,后来从长汀毛铭新印刷店搬来2部,又由福建龙岩洋口买来一部上海生产的新式印刷机,总计5部铅印机;石印部共有11部石印机(朱先林、钟明星:《回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印刷厂》,洪荣华编:《红色号角——中央苏区新闻出版印刷发行工作》,第217页)。也有人回忆称,中央印刷厂共有4台铅印机和13台石印机,其中1台铅印机和2台石印机由调拨而来,随行的还有工人马继平,后任中央印刷厂铅印部主任(朱炳生:《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印刷厂简况》,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组编:《印刷职工运动资料》第3辑,第46页)。。该厂承印了苏区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红色中华》以及各种重要的通告、文件和钞票证券,是中央苏区规模最大、印刷能力最强的印刷厂。同年配套成立了中央印刷局,主管苏区的印刷事业,直接管辖中央印刷厂,局长由中央出版局长张人亚兼任《追悼张人亚同志》,《红色中华》第46期,1933年1月7日,第3版。。1933年之后,中央教育人民委员部、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中央财政人民委员部也相继设立了本机构的印刷厂。包括中央印刷厂在内的几个大型印刷厂的成立从整体上改变了印刷业的面貌。

应该说,在土地革命初期,油印因操作简单、成本低廉极大地缓解了各地的燃眉之急。而在苏维埃政权初步建立之后,铅印、石印、油印等不同技术与印制内容、主管机构形成了某种稳定的对应关系。又因不同印刷厂往往承接了不同部门的任务,印力调配某种程度上形成与权力的对应关系。由中央局、中央政府组织出版的机关报、重要法规、条例、章程,除临时不定期的小册子或画报外,基本采用铅印;中央群团组织主持的报刊如《苏区工人》,特别是共青团中央局的《青年实话》能够稳定保持铅印;以图像为主的印刷品诸如纸币、债券、地图、画报和画像等大多采用石印;而区县级苏维埃政府的出版物大多采用油印且不定期出版。军队系统方面,由于军队流动性较大,行军途中无法携带笨重的设备,除有稳定驻地的军事机关与红军学校大多能利用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印刷所铅印或石印外,随军政治部通常使用便携的油印设备印刷宣传品,如红一军团的《战士副刊》、红三军团的《政治生活》和红五军团的《猛进》均使用油印。图书方面,凡共产国际的指示决议、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等的论著一律为铅印,介绍政治经济学、阶级斗争等的理论论著也多为铅印;而时任中共领导人的论著则情况不一,《毛泽东同志给林彪的信》(1930年春印)以石印出版,《反对本本主义》(1930年8月)用油印,《乡苏维埃怎样工作》(1934年)由临时中央政府出版发行,采用铅印参考《中央苏区文艺史料集》附录部分对中央苏区出版的报刊、图书等的整理与介绍。参见《中央苏区文艺丛书》编委会编:《中央苏区文艺史料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512~544页。。在资源紧缺年代,不同技术的调用必定经过深思熟虑,其背后反映的是不同印制内容与任务重要性的差异。

显而易见的是,印刷聚集了一定资源以保障报刊、书籍等的印制,成为信息流通的主要闸口与枢纽。1933年5月,中央印刷厂声明:“近年来各机关的印刷品日益繁多,本厂机器有限,以致各机关的印品,不能按期交付,各地催迫甚急,本厂为要有计划地进行工作,而不至于耽误重要的文件的期限问题起见,特规定:先来稿者先印,后来稿者后印,红中报要先将校样送来,一切文件的格式,须送稿来确定,以免排好后又更换式样,延误时间。”《中央印刷厂启示》,《红色中华》第76期,1933年5月5日,第2版中缝。有限的条件下,中央印刷厂拥有了以“先来后到”而非印制内容的“轻重缓急”来决定印制先后顺序的自主性。这一标准的主导决定了信息的流通,其背后所昭示的权力也为之后围绕印刷厂展开的纷争埋下了伏笔。

1933年初,中共中央从上海迁入中央苏区,原有机构工作部署随之调整,并直接影响到印力分配。人员的涌入和机关的扩大进一步加剧了已有的资源紧张。4月,为集中有计划地领导经济工作,苏维埃临时政府组建了国民经济部,将过去归教育部管辖的国家印刷厂、原归司法部及省、县裁判部管辖的劳动感化院中有关制造与营业的部门,统统划归国民经济部管辖《关于设立国民经济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人民委员会训令第10号》(1933年4月28日),赣州市财政局、瑞金市财政局编印:《中华苏维埃共和国财政史料选编》,2001年,第235页。。教育部门原有的印刷基础也随之改变。

同年4月,凯丰到达瑞金,是年秋,任共青团中央书记《追悼顾作霖同志!》,《红色中华》第195期,1934年5月30日,第4版。。为改变苏区教育落后,共青团发起对教育的协助运动。凯丰在多个场合不满地谈及,教育部是“目前苏维埃政府工作中最薄弱的一个部门”凯丰:《团对教育部工作的协助运动》(1933年9月5日),《凯丰文集》,第61页。,教育部门的困难常常被苏维埃主席团“推二次,二次推三次,三次推四次,最后忘记了”《苏区教育大会结论(1933年10月23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政权系统》第7卷,第1129页。。在他看来,为落实教育政策,教材课本应优先印刷,而现实却是几百万儿童、青年、成年的读本被推迟印刷,“却印刷了不少的决议、通告等等”。就在10月23日苏区教育大会当天,凯丰更是接到福建劳动感化院的来信称,因“要印省政府的布告,又把小学课本搁置不印了”《结论——凯丰同志在苏区教育大会上的总结报告》(1933年10月23日),张挚、张玉龙主编:《中央苏区教育史料汇编》上,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19页。。之后,他再次撰写专文谈到苏区印力分配的问题:在目前“印刷机的工作能力有限”、无法满足各方面需要的情况下,出版事业却仍以随意、无规划的“游击主义”作业,没有注意到“正确的组织苏维埃出版事业的重要性”,“有许多奢侈,然而却又有许多的吝啬!”而凯丰所谓“正确的组织”的标准实际却是见仁见智。他不满于原本可以缓一些出版的却被优先印刷了,如“最近红色中华社出版的《革命诗集》”,又如《贫农团的组织与工作大纲》(下文简称《大纲》)被“一二三次的重复印刷”,而青年儿童的课本却被拒绝印刷凯丰:《我们的奢侈与我们的吝音——关于苏维埃的出版事业的管理》(1933年11月26日),《凯丰文集》,第70页。。其论中提及的《革命诗集》作为苏区新诗代表在当年10月出版,收录有瞿秋白《赤潮曲》、成仿吾《战斗啊!苏维埃新中国的创造者》等1933年9月27日,《红色中华》报编委会在第113期上刊登《征求诗稿启事》,10月末《革命诗集》出版,收录有《赤潮曲》《冲锋歌》《战斗啊!苏维埃新中国的创造者》《我爱无产者的胜利》《战斗的夏天》《月夜行军》《乌龟战术》等,书后有《跋》。。《大纲》则是当年7月15日为纠正在查田运动中出现的错划阶级和侵犯中农等过火现象而颁布的文件,旨在规范贫农团的组织与工作方法《贫农团组织及工作大纲》(1933年7月15日),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政权系统》第7卷,第843~848页。。《大纲》作为查田运动训练班的学习材料被广泛印发《中央政府关于查田运动的训令》(1933年6月1日),江西省档案馆、中共江西省委党校党史教研室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下册,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78页;钟昌涛:《兴国的土地斗争》,陈毅、肖华等:《回忆中央苏区》,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61页。。印制的先后顺序,无论是以中央印刷厂提出的“先来后到”,还是凯丰所提出的“轻重缓急”,显然都不是一般意义上根据印刷品本身性质决定的,如图书往往可以耽搁,而报纸和小册子必须立即印制以匹配印刷品所承载记录之事件的迅速变化罗伯特·达恩顿、丹尼尔·罗什编,汪珍珠译:《印刷中的革命——1775—1800年的法国出版业》,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137页。。以什么标准、由谁决定,背后实际是对印力分配的争夺。

1934年1月,为保障苏区教育材料供应,教育部要求各县、区、乡教育机关迅速将印刷器具(石印、木印)、工人送至中央教育部《江西省教育工作计划大纲——七月二十九日全省总结会议通过》(1934年1月30日),《中央苏区革命文化史料汇编》,第108页。。在一系列政策下,之后出版的教材大多配有图案且多为石印赖志奎:《苏区教育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51页。。1934年出版的供成人使用的《工人千字课》“全书共一千字,每字都配有图画”,同年教育人民委员部还专门出版了全套31张的《看图识字卡》严帆:《中央苏区新闻出版印刷发行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57~358页。。这些教材的出版都是相关政策保障的结果。

随着战事焦灼,根据地资源的持续消耗,1933年下半年开始,苏区物资供给愈发困难。为最大限度地汲取资源的效力,中共在苏区开展反贪污反浪费的检举运动,为此发动“轻骑队”、成立工农检察部检举腐败行为,颁布了《审计条例》等《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执行委员会审计条例》(1934年2月20日),柯华主编:《中央苏区财政金融史料选编》,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6年版,第182~183页。中央审计委员会与各级机关密切联系,吸收工农群众参与审计工作,对各机关的预决算严加审查。。“轻骑队”是共青团直接领导的,在各生产企业机关内组织群众团体的单位组织,可以经常地、突然地对机关内或个人的官僚主义,贪污、浪费、腐化、怠工等现象进行监督。在获得苏维埃政府的(如工农检查部)委托后,“轻骑队”还可以检查苏维埃内的工作,或清查某些机关的账目《轻骑队的组织与工作大纲》(1933年12月20日少共中央局通过),共青团中央青运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第12册,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年版,第386、387页。。此时,作为当时规模最大的国家企业之一的中央印刷厂以每月七千元以上的营业收入,成为关注的焦点⑦ 《中央审计委员会审查国家企业会计的初步结论(3月27日)》,《红色中华》第169期,1934年4月3日,第6版。。

1933年夏天,叶坪乡下陂坞村收到一封控告信,信中反映中央印刷厂会计科长、前厂长杨其鑫之兄杨其兹经常去饭馆吃饭,一餐就花费三十多元刘路红、廖金龙编著:《阮啸仙传》,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版,第217页。。按照群众提供的线索,检察机关发现在一家普通饭馆内有一间小餐厅按杨其兹的要求布置,专供其使用。据《红色中华》1934年1月7日报道,杨其兹自担任会计以来,“每月的帐目没有呈报,也没有公布”,以致当工农检察部少共中央局的轻骑队查帐目时,发现有九十余元之多的“糊涂帐”《严厉肃清贪污腐化分子》,《红色中华》第141期,1934年1月7日,第4版。。2月22日,中央工农检查委员会针对中央印刷厂的账目发动“轻骑队”与全厂的群众参与检举揭发,采取“边查边议边核对”的方法,发现杨其兹贪污170余元,后将其送往法庭裁判《中央工农检查委员会公布中央印刷厂、造币厂与军委印刷所之贪污检举》,《红色中华》第153期,1934年2月22日,第3版。。之后,国民经济人民委员会在对中央印刷厂的检查中,发现该厂在油墨使用、排字工人工耗费、油灯木炭、纸张等方面存在“不能容忍”的浪费,对厂长古远来和前厂长杨其鑫以严重警告处分,责成印刷厂规定具体的、确实的生产计划,另单独组织审查委员会,彻底审查中央印刷厂的账目《国民经济人民委员部关于中央印刷厂工作的决定(1934年2月28日)》,《红色中华》第157期,1934年3月3日,第3版。。最后公布的中央审计委员会对中央印刷厂和造币厂、贸易总局、粮食调剂总局等几个国家企业的审计中,发现中央印刷厂整体管理与财务制度上“纰漏百出”:只有支出预算而无收入预算,成本利润几何都“不知道”,只知道收来的钱都用光了,“向国家领过钱,但没缴过钱给国家”,“账簿极不完全(现正在清查中)”;对印刷物的估价把“把原料、工资、管理费,及例假双工资等算入,另加百分之十的纯利”;“负责人不了解整个生产情形及每个生产品的成本,因而不知道那些是浪费,那些人是多余,所谓生产计划、劳动纪律、节省运动,都提不出具体办法来”,审计委员会将中央印刷厂的问题定义为“贪污”⑦。在了解到中央印刷厂等国家企业的情况后,刘少奇撰文论述苏维埃国家工厂必须严格建立经济核算制度,每月制订生产计划与财政预决算,按月将生产计划的实行情况详细报告给上级机关刘少奇:《论国家工厂的管理(1934年3月31日)》,《斗争》第53期,1934年3月31日,第5~10页。。此后,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人民委员会特别颁布《苏维埃国有工厂管理条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人民委员会命令(中字第十六号):苏维埃国有工厂管理条例(1934年4月10日)》,《红色中华》第175期,1934年4月14日,第4版。,开始加强对国家企业的管理。

为了尽可能鼓舞士气、增加生产,提升资源使用效率,1934年3月《红色中华》针对苏区“浮支浪用”的现象,发表社论《一切节省给予战争》,号召开展节省运动《一切节省给予战争》,《红色中华》第161期,1934年3月13日,第1版。。改进机关作风,杜绝滥发文件正是响应节省运动的一项举措。在这之前,《斗争》转载了江西省委的一篇通讯,批评各级机关普遍存在滥发文件的现象。该通讯指出,一般而言,具有普遍性的指示通过报刊传达即可,各级机关文件本应刊载与本部门有关的特殊事务或提供更有指导性的具体方案,而实际上大部分文件多“无所不有”而又“没有新的内容”。例如盘点赣县全县一个月内印发的十三份文件中,真正需要油印的只有两份,其他文件或可以用复写纸或可以用笔写,或根本不需要发。空泛的文件过多,实际减损了文件效用。通讯发现,在政府文件袋中存有“几个月的原封未动的”文件,有些乡和区县机关甚至用“一包一包的文件去糊壁”。干部也抱怨,“我这部的文件还看不及,哪有时间再来看党的文件”。初步估算,江西全省21个县如能减少占70%“无用的文件”,则可以节省3600元的耗材费和250元的人员开销《肃清“无用的文件”(1934年2月23日)》,《斗争(苏区版)》第48期,第13~14页。。

资源匮乏之下好不容易完成的印刷,却成了“无用的文件”,这一现象凸显了印刷技术本身的限度。为保证政策落实,党内指示在下达过程中,下级应对上级指示作进一步具体化处理,通过增删加工或语言转化,将抽象的、更侧重普遍情况的指示具象化为可供落地的实际行动指导。当时的报纸却更多简单地将“油印的文件拿来铅印一下”不会用报纸进行“活的领导”洛甫:《关于我们的报纸》(1933年12月12日),《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第541页。。这也就是列宁所批评的“少来一些政治空谈”“少发一些书生的议论”而应“深入生活”,去“搜集、周密地审核和研究新生活的实际建设中的各种事实”“用现实生活各个方面存在的生动具体的事例和典型”来充实和教育民众列宁:《论我们报纸的性质》(1918年9月18日或19日),《列宁全集》第35册,第92~93页。。而印刷只能无差别复制内容,其本身无法完成这一工作。考虑到每一次制版、印制的成本,这也是技术对内容某种程度上的牵制。从这一视角看,手写、油印等这些看似更为初等的复制方式却有其不可替代性,以技术的先进与否这一现代标准来理解显然过于简单了。

一旦印制特别是铅印,便将所需传递的内容以条块化的方式组织装进栏目化的版面中,对阅读者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充分的耐心、基本的智识能力、稳定的环境等。面对群众开展此种宣传显然不合适,杨尚昆将之批为“刻板式”“说教式”的“印板文章”,这套“标准化”了的“党八股”看不到地方性和特殊性,缺乏实际内容会使群众厌烦尚昆:《转变我们的宣传鼓动工作》(1933年2月4日),《中央苏区文艺丛书》编委会编:《中央苏区文艺史料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32页。。这也是为什么毛泽东早先便提倡要一种“时事简报”,除登载消息应与受众切身感受到的远近次序保持一致外,《时事简报》一定要“大张纸、大个字写的,油印的要不得”,要用“极大黑墨字,稀松七八条”使之看上去“明明朗朗”“爽爽快快”,这才是真正的群众读物;而“凡属印刷成功的小字出品,不论它的用意是怎样,实际只有干事才能看得懂”,因此,决不能拿这些报去代替《时事简报》毛泽东:《普遍地举办〈时事简报〉》(1931年3月),柯华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第509~510页。。

这种对印刷本身限度的反思,实际蕴含于列宁式政党的政治文化中。对理论的极端重视,对革命行动的直接诉诸,使得无产阶级政党一开始便自觉区分了宣传与鼓动。宣传是灌输革命的理论和思想,阐释党的政纲和主张,宣传提供“许多观念”,多到只有少部分人才能一下子完全领会;鼓动则通过举出听众最熟悉和最明显的例子,提出“一个观念”,却要激起“群众对这种极端不公平现象的不满和愤恨”,激发群众参加革命斗争的热情列宁:《怎么办?》,第68页。。因此,不难理解在苏区应当积极组织民众办墙报,大可不必用油印,应“一概用笔写笔画”《中共苏区中央局宣传部:怎样在群众中做宣传鼓动工作(1932年4月15日)》,《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第159页。。手写体、大个字所传递的鼓动内容能够使热忱饱满的情绪跃然纸上。这是统一规整、严肃权威的大规模印制所无法呈现的。而在革命斗争白热化阶段,特别是当1934年根据地无法维系不得不开始准备长征时,中共对个体的鼓动、对革命热情的诉诸则呈现出更强的渴求。鼓动性的、更具情绪化的、直接诉诸情绪的信息传递,才能为行动提供源源不断的热情与动力,更是革命不可替代的部分。因此,对印版文章的疏离,构成印刷与政治关系的另一面相,呈现了中共政治文化的特殊性。

五 结" 语

人被悬置于媒介技术营造的环境中,其观念和行为受制于基础技术环境的限定,也因媒介技术的变革而重构。印刷媒介深刻塑造了人们的思想意识,破坏了原来的口头文化形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人类的互动模式,它是研究中外革命史时,绕不开的关键技术麦克卢汉著,杨晨光译:《谷登堡星汉璀璨:印刷文明的诞生》,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然而,正如鱼感受不到水的存在,人往往会忽视我们身处其间的媒介究竟如何被生产,怎样影响我们自身。

革命意味着对民意的争夺,为此必须将言词广泛传播罗伯特·达恩顿、丹尼尔·罗什编;汪珍珠译:《印刷中的革命:1775—1800年的法国出版业》,第1页。。中国的近代历史无不印证了这一点,从太平天国用以刊刻宗教戒律的镌刻营,到维新派与革命派辗转印制的各类论战报纸,各方政治势力都在借助印刷技术以提高影响力,获取民众支持。时至共产主义革命在中国兴起,中国共产党极具现代的政党特质,例如强调强有力的组织运转、观念整合等,对印刷媒介天然具有更强的依赖;另一方面作为革命者,中共面临中国落后的技术基础与当权者对印刷业更为严苛的管制。由于在中心城市的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革命重心转移到农村并呈现星星燎原之势,共产党人不得不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面临诸多基础性的限制条件。武装斗争推进的同时,中共统筹调配并且创造性地转化既有资源,使苏区内与苏区外、现代的与传统的印刷资源被有效整合,为中央苏区的建设提供了有力支持。今天看来,正如文章一开始所论述的,中共作为无产阶级政党的理想使命要求其作为先锋队,在组织建设上力图做到如臂使指、令行如流水,印刷所具有的标准化复制的特性对无产阶级政党的塑造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时,这一政党也从来不满足于对知识阶层的动员与组织,而要将自身思想理论扩展到最基层,辐射至最广大的群众,以完成社会改造的使命。印刷技术所传递的不再是一种单纯的理论思想,更是一种权力的渗透,而对印刷技术的调用、配置与改造,恰恰体现了中共对自身使命的执着与坚守。

收稿日期 2024—04—25

作者夏清,法学博士,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魏韶良,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4。

Technology and Revolution:The Printing Operation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Fujian and Jiangxi,1928—1934

Xia Qing and Wei Shaoliang

As a Leninist political party,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CCP) relied on print media to maintain organizational cohesion and mobilization reach.Following the setback of the Great Revolution,printing played an irreplaceable role for the CCP in rallying its members,preserving organizational integrity,and ensuring unity of action.In the shift of revolutionary focus from urban centers to rural areas,the CCP faced numerous constraints on its printing operations due to shortages of machinery,technical personnel,and essential materials.As the struggle in the Soviet areas intensified,the CCP sought to maximize its printing resources in the Min-Gan region by drawing on local assets,reallocating resources from other regions,and advancing technical innovations.These efforts aimed to establish a new production network for printing.The allocation of printing power,the employment of printing techniques,and the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se processes reveal the complex interactions between politics and technology during the revolutionary period,and highlight the CCP’s distinctive approach to leveraging technology in service of revolutionary objectives.

Central Soviet Area;History of Technology;Printing;Media Studies

【责任编校 赵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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