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相穆：韩国代总统的抉择
2025-01-17曹然
2025年1月6日，已被弹劾停职的韩国总统尹锡悦，躲过了针对他的第一次逮捕。此时，距离他在2024年12月3日宣布“戒严”、试图逮捕国会朝野领袖失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戒严”闹剧失败后，韩国检方、警察厅及高级公职人员犯罪调查处（CIO），分别以叛国、滥用总统权力等罪名对尹锡悦开展调查。12月31日，在尹锡悦一再拒绝接受传唤后，首尔地区地方法院批准了CIO申请的逮捕令，期限到2025年1月6日。
1月3日，CIO官员及韩国警方，在尹锡悦夫妇居住的汉南洞总统官邸前和总统警卫室进行了长达5.5小时的对峙，最终失败而归。此后，CIO一边向法院申请逮捕令延期，一边将执行逮捕令的任务委托给了韩国警察厅搜查本部。而警方将何时出手逮捕尹锡悦，尚未可知。
执行方担心的是发生流血冲突。在1月3日的行动中，虽然警方配合CIO提前清场，避免了尹锡悦支持者暴力干扰，但负责总统官邸安保的总统警卫室长朴正俊，指挥首尔防卫司令部的士兵筑起人墙，拒绝CIO官员和警方进入。整个过程中“肢体冲突不断发生”。
此后，朴正俊进一步加强了汉南洞官邸内部的戒备。几辆巴士堵住了通往官邸建筑的两条上坡路，四周拉起了铁丝网。共同民主党的“尹锡悦叛乱事实调查组”称，朴正俊每天都对士兵训话，让他们当好“人盾”。朴正俊还称：如果肉搏不行，就用空包弹；如果还不行，就“使用实弹射击”。
谁能管得住朴正俊？韩军联合参谋本部和国防部都表示无奈：派遣到官邸的部队只接受总统警卫室指挥，首尔防卫司令部也无权调动。韩国警方已经对朴正俊滥用公职、妨害公务立案，并警告可能于1月10日申请对他的逮捕令。然而，谁能去官邸里把朴正俊抓出来？
最大的希望被寄托在代理总统崔相穆的身上。CIO两次向崔相穆办公室发送公函，“强烈要求”代理总统出面命令总统警卫室配合对尹锡悦的逮捕。国会全部在野党也共同召开记者会表示：“崔代总统对此负有重大责任，必须命令总统警卫室维护法治。”
然而，距离逮捕令发出已经过去一周，崔相穆始终保持沉默。他不表示反对逮捕尹锡悦，但也不对总统警卫室发布任何命令。媒体只能从他的泛泛而谈中捕捉一些模糊的话语：他强调“不能发生民众和公职人员流血的事情”，又强调“每个人都要尽忠职守”。对这位“代理国政”的副总理来说，汉南洞官邸发生的一切，似乎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崔相穆是“死保”尹锡悦的极右翼吗？他确实曾得到尹锡悦的赏识。但是，他的朋友对媒体透露，在12月3日尹锡悦宣布戒严的当晚，崔相穆是国务会议上最激烈反对戒严的高级官员。成为代理总统后，他又不顾内阁同僚的反对，任命了两名宪法法院法官，提高了宪法法院通过尹锡悦弹劾案的概率，因此被执政党国民力量党攻击为“叛徒”。
或许，在韩国“一个月内两换总统”的时期，职业官僚出身的崔相穆，只是想实现“尽早稳定国政，让大家过上日常生活”的愿望。但如今，他已经沦为朝野“公敌”。未来一个月，是否支持逮捕尹锡悦，或许将决定他的政治生命。
“被所有人骂”的代总统
在以代理总统身份召开的第一次内阁会议上，崔相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准备辞职。”那是2024年12月31日，崔相穆匆忙就任代总统的第四天，尹锡悦被发出逮捕令的第一天。
2024年12月14日，韩国国会通过对总统尹锡悦的弹劾案，总理韩德洙暂时代理总统。13天后，国会又通过对韩德洙的弹劾案。按照排序，副总理兼企划财政部长崔相穆当即就任代理总统。
崔相穆就职后不到48小时，韩国本世纪以来伤亡最严重的民航空难发生。与此同时，执政党内支持弹劾尹锡悦的前党首韩东勋已辞职，“尹派”权宁世、权性东掌握大权，朝野对立再次恶化。网络上，有人第一时间就发出对新任代总统的人身威胁，目前韩国警方正在调查。
这样的乱局，崔相穆几乎只能独自面对。他一上任就身兼四职：代理总统、代理总理、副总理兼企划财政部长，以及处理务安空难的中央灾害安全对策本部长。但事实上，即使是副总理兼企划财政部长一职，他也是2023年12月才出任。在那之前，他担任过的最高职务，是总统室的经济政策首席秘书。
或许是因为资历太浅，崔相穆就职代总统后的表态十分积极，一再强调自己追求政府、国会、企业界的团结。召开首次内阁会议前，他就会见共同民主党籍的议长禹元植寻求合作；务安空难发生后，在野阵营亦同声支持崔相穆主持救援调查工作，朝野合作开了一个好头。
2024年12月31日开始，风云突变。根据韩国媒体事后的还原，作为代总统主持第一次内阁会议时，崔相穆没有提到对尹锡悦的逮捕令，而是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他会否决国会通过的试图调查尹锡悦夫妇的“12·3戒严特检法”和“金建希特检法”；但与此同时，他决定任命两位韩国宪法法院法官，以“结束政治不稳定”和“防止经济及民生危机”。
内阁一片哗然。韩国宪法法院正负责审理尹锡悦弹劾案。按照《宪法法院法》的规定，该院必须在180天内做出裁决，裁决必须得到全部9名法官中的至少6人同意。崔相穆就任代理总统时，宪法法院只有6名法官在任。这也意味着，尹锡悦弹劾案必须得到全部法官同意才会通过。而6人中有4人为尹锡悦在任时任命，他们中是否有人会为了“知遇之恩”而反对弹劾、造成新的动荡局势，颇令韩国社会担忧。
从经济专家的视角，崔相穆对此颇感着急。韩德洙代理总统期间，崔相穆就和关系要好的韩国央行行长李昌镛一起面见韩德洙，要求韩德洙尽快任命宪法法院法官，以回应经济界的担忧。但一向自诩“无党无派”的韩德洙深知此事敏感，直至被国会弹劾也无所作为。
韩德洙被弹劾后，任命宪法法院法官成为崔相穆自己定下的首要任务。12月31日，他将首次内阁会议一再推迟，就是为了推动朝野两党在最后时刻能够就任命法官问题达成一致。从上午10时拖到下午1时许，崔相穆得知党派磋商毫无进展，才最后下定决心：直接行使代理总统职权，做出任命。
崔相穆留了个“心眼”：只任命了共同民主党推荐的郑桂先和国民力量党推荐的赵汉畅。对共同民主党推荐的另一名候选人马恩赫的任命，则“予以推迟，直至对立两党达成协议”。一位政府内部人士对媒体称，崔相穆认为，这个决定可以让韩国政治以一种更好的状况“迎接新年”。然而，他收到的是铺天盖地的攻击。
梳理媒体报道可知，在内阁会议现场，就有至少5位部长表达了强烈反对。他们指责崔相穆没有事先和内阁成员商议这个重大决定。有人觉得他作为非民选官员去决定宪法法院法官人选属于“越权”，也有人提出如果他真的公正，应该任命全部三名候任法官。最重要的是：“即使是韩德洙总理也没有做出这样的决定啊！”
面对指责，崔相穆说：“我承认有超越（代理总统）权限的地方，我准备辞职——这个决定是我自己做出的。”然后，他“愤然离开了会议室”。
事情没有到此结束。2025年第一天，龙山总统府的全体高级官员在总统秘书室长郑镇硕的带领下全部请辞，以抗议崔相穆任命宪法法院法官“越权”。当天下午，崔相穆给郑镇硕打了三个电话强烈慰留，才说服对方暂时留任，避免了其代行总统职权的执行机构瘫痪。
与此同时，朝野两党对崔相穆批评不断。国民力量党当然反对任命宪法法院法官，共同民主党也并不领情：他们认为，3名候任法官是2024年11月朝野两党已经达成协议的人选，现在因为尹锡悦弹劾案的出现就要“重新谈判”，毫无道理；而崔相穆居然以此要挟不任命共同民主党的第二名候选人，就是对尹锡悦的庇护。更何况，崔相穆还否决了“金建希特检法”。
分析认为，如今共同民主党在逮捕尹锡悦的问题上指责崔相穆，多少带有一些宪法法院法官问题的“余怒”。而崔相穆原本资历就浅，不像韩德洙经历过多个总理任期；如今崔相穆的第一项政治决策，又遭到从内阁到龙山总统府、从国民力量党到共同民主党的一致攻击，这自然使他畏首畏尾，在逮捕尹锡悦的问题上不敢置一词。反过来，这又加剧了在野阵营对他的攻击。
尹锡悦身边的“两种人”
现年61岁的崔相穆，此前从未经历过全国范围、铺天盖地的政治指责。他原本是按部就班升迁的专家型公务员，未参与过政治竞选，长期在韩国政府企划财政部任职。
崔相穆的命运转折发生在朴槿惠政府时期。2014年，他从企划财政部的司长级官员被调入青瓦台，成为朴槿惠的第三位经济政策首席秘书。如今，在逮捕尹锡悦问题中发挥关键作用的另外一个人物——现任总统警卫室长朴正俊，当时也在青瓦台任职，担任朴槿惠的总统警卫室副室长。
崔相穆、朴正俊虽为青瓦台同事，却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晋升路径。警察系统出身的朴正俊素有政治野心，官至韩国警察厅副厅长、获得最高警衔之后就“下海”从政，代表保守阵营参加国会选举，虽然多次落败，但“忠心可感”，所以在朴槿惠上台后获得总统警卫室副室长的任命。
当时的总统警卫室长，是刚刚卸任韩国陆军总参谋长的朴兴烈。他名义上担任朴槿惠的“大保镖”，其实是朴槿惠政府安保事务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朴槿惠政府的国家安保室长和国防部长，也都由朴兴烈的军界老友担任。作为朴兴烈的副手，朴正俊就此进入韩国军界核心圈，并和后来在尹锡悦“戒严”闹剧中发挥关键作用的国防部长金龙显、韩军情报司令官卢相元等结识。
崔相穆得到朴槿惠青睐，则缘于另一种方式。朴槿惠上台后，任命保守阵营内最重要的“朴派”政客崔灵焕担任副总理兼企划财政部长。20世纪90年代，崔相穆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崔灵焕则在威斯康星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二人早就相识。崔灵焕任内，崔相穆多次得到提拔，最终进入青瓦台。
在2016年到2017年的朴槿惠执政危机中，面对总统被弹劾的命运，一些军方背景的青瓦台官员曾提出实施戒严、发动政变的可能性。但朴槿惠本人曾是军事政变的受害者，否认了此类计划。现在回头看，金龙显、朴正俊等人的“戒严”想法，在那时或许已经萌发。
而崔相穆虽然也因朴槿惠的“亲信干政门”遭到检察机关调查，但并未获罪，反而得到了首尔大学法学院学长尹锡悦的青睐。当时，尹锡悦正是负责调查朴槿惠的“明星检察官”。等到尹锡悦开始竞选总统，崔相穆已成为他的关键经济顾问。
韩国媒体报道称，过去几年，崔相穆被视为尹锡悦“最喜爱的公务员”，私下里尹锡悦直接以“相穆”称呼他。不过，朴槿惠时期被调查的经历，让崔相穆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有同僚对媒体透露，崔相穆在为尹锡悦服务期间，甚至避免做笔记，以免“这些笔记未来被用作调查证据”。
也正因此，在2024年12月3日夜，崔相穆做出了一次正确的抉择。当尹锡悦召集国务会议成员宣布自己的“戒严”计划时，崔相穆当场表示反对，并很快离开了会场。事后，包括总理韩德洙在内的参加当晚会议的人员均遭韩国警方立案调查，崔相穆则因其表现，仅被作为证人传唤，免于被立案。
相反，尹锡悦的警卫室长朴正俊，因为尹锡悦的“忠岩高中校友”金龙显的关系得以出任要职，自然与策划戒严的金龙显紧密绑定。12月3日晚，朴正俊是戒严宣布前三小时举行的一次秘密会议的联络人，那次会议上尹锡悦向韩国警察厅及首尔警察厅负责人通报了戒严计划。
如今，从韩国警察厅密切配合CIO的逮捕令、保护官邸的首都警察厅分队在1月3日的对峙中对CIO调查小组“不予阻拦”的情况看，韩国警界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立场，而警界出身的朴正俊显然站到了另一个阵营中。一些分析怀疑，朴正俊可能本就深度介入“12·3非法戒严”，如果尹锡悦被逮捕，他作为警卫室长与“同谋”，可能亦难逃被逮捕、被检控的命运，因此才放手一搏。
有韩国媒体评论道，相比朴正俊这样的“忠臣”，先是尹锡悦的“检察官老友”韩东勋支持弹劾，再是崔相穆任命宪法法院法官，国民力量党似乎出了不少“叛徒”。但事实上，在这种关系中，明明是领导者因沉醉权力失去了初心，所谓“叛徒”其实是因果关系倒置。“这可能是因为（尹锡悦的）顽固支持者深陷对另一方的仇恨之中，无法做出理性的判断。”
弹劾崔相穆的利弊
在12月3日后的韩国政坛风云变幻中，像崔相穆这样，在“戒严之夜”做出正确抉择，之后却进退失据、两头挨骂的人物，并不在少数。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原党首韩东勋，在12月3日晚坚定反对戒严，推动国会通过了解除戒严的决议，之后却在是否弹劾尹锡悦的问题上犹豫不定，最终选择“放任不管”的态度，使在野阵营提出的弹劾案得到通过，但也引发执政党内部危机，被迫辞职。
如今，国民力量党由紧急对策委员会委员长（临时党首）权宁世和院内代表（国会党团领袖）权性东掌舵。不过，和迫使韩东勋辞任党首不同，他们没有支持党内对“叛徒”崔相穆的攻击。崔相穆任命宪法法院法官后，该党发言人对外的公开表态是：“我们已经对崔代总统表示了强烈的遗憾，因此没有必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们将尽最大努力稳定国政，崔代总统不应再受到政治攻击的影响。”
权宁世、权性东虽然被视为“尹派”，但他们都是经历三朝以上的保守阵营资深政客。在2016年到2017年的朴槿惠执政危机中，他们都是保守阵营破碎、重建的亲历者和领导者，深谙政治存活之道。
考察他们通过“国民力量党高层”对崔相穆做出的批评，可以看出：他们对于弹劾尹锡悦并没有那么在意，更在意的是崔相穆“没有坚持更长的时间”，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违反公职选举法的终审结果或在2月中旬前公布，这是国民力量党至少需要坚持到的期限。
至于尹锡悦，不需要崔相穆选择，权宁世和权性东正在“逐步抛弃”那位躲在汉南洞官邸里的老朋友。2025年1月1日晚，当尹锡悦向官邸外的支持者写信号召“战斗到最后一刻”时，权宁世拒绝对此做出回应，该党院内发言人则说“担心肢体冲突”，委婉表示反对尹锡悦的做法。对于反对立刻逮捕尹锡悦，权宁世给出的理由也不是尹锡悦没错，而是“尹总统不是一个会逃跑的人”。
有分析认为，当前权宁世、权性东选择的策略，一边是对崔相穆适当施压，确保其在逮捕尹锡悦等问题上默不作声、不推动进程，以此拖延时间；一边是在公开喊话中“支持崔代总统稳定国政”。如此一来，如果共同民主党继续猛攻崔相穆，甚至对其发起弹劾，“扰乱国政”的帽子自然将戴在李在明和共同民主党的头上。
对国民力量党来说，如果崔相穆真被弹劾掉，该党可能并无损失。按照顺序，下一个接任的“代总统”会是副总理兼教育部长李周浩。此人是保守阵营的资深政客，其“推动朝野和解”的决心不会比职业官僚崔相穆更强。而且，李周浩根本没有出席“戒严之夜”的国务会议，所以几乎没有被弹劾的理由。
据韩联社报道，1月6日发布的最新民调显示，共同民主党在全国支持率上对国民力量党的领先优势已经缩小到10.8％。在绝大多数民众对尹锡悦“非法戒严”仍持负面看法的情况下，连续三周，在野阵营的支持率缓慢回落，而执政党的支持率则明显回升。多数分析认为，如果韩国国政继续动荡，两大阵营的支持率差距还将继续缩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