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晕
2025-01-15金功亭
翠若住在天堂街小区七楼,房子只有八平方米。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把这套房子执行给其产权人段明的父母,也就是翠若的公婆。
午后的天堂街比平常冷清不少,我和同事到了翠若家楼下,把车停好。车窗外,天雾蒙蒙的,太阳泛着光晕。我一边上楼,一边反复推演案情。
这个案子挺棘手,执行方案我思虑再三。尽管事先跟翠若做了充分沟通,我心里还是不怎么踏实,唯恐有什么闪失。
“别小看这八平方米的老破小,对我来说,它就是天堂。”与我交流时,每每提到那段日子,翠若的眼里都闪着光,“我很小就随父母辗转到这个城市,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城中村,一大家子挤在二十多平方米的破旧出租屋内,对居无定所有着深刻的感受。虽然我腿脚不好,上下七楼却从没觉得吃力。两年前我与段明结婚,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在这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这一切。”我说。
“是的,婚后第二年,段明死于一场车祸。”翠若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不久,公婆就动了要回房子的念头。”
这是段明父母忙了一辈子的家产。两年前,他们把自己仅有的这套房子让给段明做婚房,老两口租住在附近的一个自行车车库里。为了儿子,他们再苦再累都一声不吭。但儿子不在了,他们自然有了想法。当然,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没好意思提。知道翠若已经有了身孕,他们就更不好张口了。可他们心里一直盘算着房子的事。租别人家的自行车车库住,不如住自己家,而且每年多花不少钱,不是长久之计。后来听说翠若有了新男友,有一次翠若把那人带到住处时,还被段明妈妈看到了。
“这下他们肯定绷不住了。”
“刚开始沟通还挺客气,可一提到房子就要吵架。”
“都拉下脸来了。”
“后来见一次吵一次,话越讲越难听。”
“一怒之下,你公婆到法院起诉了你。结果没有任何悬念,房子本来就在你公婆名下。一来二去,走到强制执行这一步。”
“可我又能怎么办?”
翠若的话我懂。我明白这次执行对她意味着什么。工作没着落,又没有经济来源,本想再找个男人好有个依靠,官司一打,两人一吵一闹,直接散伙了。现在她又一下子没有了住处,心情可想而知。因此,我煞费脑筋,和同事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自掏腰包为翠若临时租一间房子,并付了一年的房租费。执行那天,我们选择午后去找翠若,穿的是便衣,也没动用警车,尽可能避免对翠若造成任何思想压力和不良影响。
终于到了七楼。敲开翠若家的门,只见逼仄的房间里堆满了东西。翠若见是我们,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我们放下专门带来的打包袋,帮她一起收拾。我们一边收拾,一边说着话。大包小包都塞得满满的,我和同事小心翼翼地提着袋子下楼,往车上装。看起来没有多少东西,装起来还真不少,楼上楼下几趟一跑,浑身发软。翠若看着我们手忙脚乱地干活儿,挺不好意思,连声道谢。我和同事都笑称没什么。老实说,累是累了点儿,可我们的心情还不错。毕竟翠若情绪比较稳定,总算可以结案了。
东西装车后,我和同事招呼翠若上车,准备去往她租住的地方。这时翠若突然说:“段明的遗像还在楼上,我上去拿一下。”
“楼挺高,我去拿吧。”我说。
“这个别人拿不好,我自己去。”说话时,她的脸色显得很凝重。
我能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便说:“好吧,不急。”
她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上楼。
“谢谢你们。”楼上传来翠若的说话声,声音不大,我们听得很真切,“你们是好人。”
我抬头一看,只见翠若抱着遗像站在阳台上发愣。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一团身影从空中坠落,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又一声脆响,地面上瞬间绽开一簇鲜红的花,还有闪闪发亮的星星。
我眼前一黑,心随之坠落。
隐约中,翠若的家人抬着她的尸体,捧着花圈,来法院讨要说法。哭声连天,闪光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庭长当众宣布了我被停职的决定。
当然,坠楼事件完全是我拷问世情人性的一个极致臆想。翠若上楼的时候,我也跟了上去。当她抱着遗像来到阳台时我不离左右。我告诉她:“你的工作有着落了,还包住。”
她明显颤了一下,回头盯着我说:“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连跳楼的心都有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段明叫了我一声,然后拽着我纵身一跃,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地面上瞬间绽开一簇鲜红的花朵,还有闪闪发亮的星星。隐约中,我看见我的家人抬着我,捧着花圈,来到法院。哭声连天,闪光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你们是好人……”
说完,她莞尔一笑,就像一朵晕红的花。
“开始行动吧。”同事催我。
我下车搭起一只手抬头看,天雾蒙蒙的。
只有泛着光晕的太阳开放在我们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