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藏

李生家的祖屋里藏有宝藏，至于藏在哪里，不得而知。这些年李生不知在祖屋四周挖了多少回，就差地基了（地基是光面石块砌的，不好动），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儿宝藏的踪迹，以至于老婆王静总调侃他白日做梦。

这天，李生穿上高筒雨靴过了河，顺着河岸朝南走，远远就看到大舅哥王超的家。以前王超家的日子还过得去，奈何他夫妻俩生了七个孩子，全是儿子，日子逐渐窘迫，王超也因此得了个“王七”的外号。

王七的大儿子王准，今年已经33岁了，还是单身。他不是没相过亲，前年王准相中了一个，还是李生介绍的，谁料，那女孩听说他家兄弟七个，就说暂不谈婚论嫁。害得王准大病一场，本来沉默寡言的一个人，突然变得话特别多，还喜欢唱歌，有时半夜三更躺在床上还在唱。他还梦游，大雪天睡在邻居家的洗澡锅里，差点儿把邻居吓出心脏病。村里人都说王准疯了。

后来一个城里来的人说，王准得了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王七就找李生借了三万元带王准去看病。王准服了一年的药，病才慢慢好转，但人依然有些呆。

李生一边走一边想王七的艰难，很快到了王七家门口。此时，王七和王准正在劈柴，两人脖子上青筋暴起，嘴里嗨哟嗨哟地喊号子。

李生说：“哥，砍柴呢。”

“李生，你怎么来了？进屋坐。”王七进屋拿了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李生。

李生把家中要拆老宅建新房为大儿子李建娶媳妇的事如实说了，并试探着问那三万元能否还了。王七咧嘴傻笑，笑容有些僵硬，眉头也微微皱了几下。片刻后，王七咂了一下嘴，咬咬牙说：“李建娶媳妇是天大的事，这钱我一定准备，不够，我去借也得借够。需要劳动力，尽管吩咐，我叫几个儿子都回来帮忙。”说完，他点了一支烟，猛吸两口。

李生长舒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打算先把老宅院拆了，王点和王正（两人辍学在家）来帮忙就行了，王准想来帮忙也可以。其他侄子都在外打工，就算了。”

“行，哪天开工？”

“正月十六。”

“行，王准肯定去，到那天我叫他。”

“那太感谢大哥了，钱的事也麻烦你了。”

“说哪里的话，应该的，应该的。”王七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接下来，李生从各路亲戚家借来了不少土方工具，至于帮工，这些年村里的人情李生攒了不少，不用白不用，酒饭管饱。他又批发了一堆废木料，拿出看家本领，搭了脚手架，钉了木板房……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开工。

正月十六这天，帮工们都到齐了，王点、王正也来了，李生没有看见王准，有点儿遗憾，王点和王正说：“大哥还在睡觉呢，说昨晚失眠，要再睡一会儿，有劲了就来。”

李生摇了摇头，帮工们也哭笑不得。

在木匠师傅的指挥下，帮工们一拥而上，从屋顶拆起。几个胆大的从脚手架爬上屋顶伸脚蹬腿，灰色瓦片就像下雨一样哗哗地落在了院子中间，噼里啪啦摔得四分五裂，腾起一阵阵瓦灰。

李生站在天光四透的天井中，看着这百年的老屋倒身扑地，难免心酸。

帮工们拆完瓦片，再拆木料，然后拿起榔头又敲又打，叮叮当当地拔钉子……一根根木头倒地，腾起更大的灰尘。

就在帮工们扔了榔头，换上锄头的时候，王准背着一把锄头，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因服药胖了一圈，至于还傻不傻，村民们也没个定论。大家也不指望王准帮忙，看见他那模样，都笑了笑，就去挖地基了。百年的老地基果然硬得像金刚钻，锄头碰到石块，火星子四溅。

“王准，到我这儿挖，我去上个茅房。”李生朝王准使劲地挥了挥手。王准笑呵呵地走过去，站到李生的位置上，把锄头举过肩，再从半空中挥舞下来。哐啷一声脆响，一块黄色瓷片蹦了出来。王准低头一看，一个罐子的破口处闪出一点儿翠色的光。王准没在意，继续左挖挖右挖挖。旁边的王点看见了，心里直打鼓：“我哥不会挖到宝藏了吧？”自从李生讲要拆老宅，王七就交代两个儿子多留个心眼儿。王点环顾一周，见其他帮工依旧在专心干活，就悄悄锄了些土将罐子盖住，并示意王准别出声。

终于熬到了饭点，王点扒拉了几口就说肚子疼，要上茅房。其实，他一出门就把罐子掏了出来，躲到茅房后面查看，没想到真是宝藏。王点手忙脚乱地将宝藏藏进了脚下的草丛里，然后一个劲儿疯跑回家，将此事告诉了王七。

王七正在喝闷酒，听到此事，有些怀疑又有些期待。

“不会真走狗屎运了吧？”王七脑子里一阵嗡鸣，酒色上了脸，红通通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把宝藏藏在舅舅家的茅房后面了，咱们晚上去拿回来。”王点显得比父亲冷静。

王七怕与李生闹翻，但想到自己的七个儿子将来都要花钱娶媳妇，王准还有精神病，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夜里十二点，王七和王正、王点手拿蛇皮袋出了门，他们没带王准，怕王准忍不住唱起歌来坏事。当晚月明星稀，三个人走在路上，仿佛三个明目张胆的贼。

“别！”王七给两个儿子壮胆。到了李生家的院子里，三人你推我挤绕到了茅房后面，在乱草中一通摸索。正当他们喜笑颜开地装袋时，一人呵斥道：“谁？”三人立刻原地石化。

此人正是李生，他出来小解，以为家里进了贼，就大喊：“老婆，家里进贼啦，快出来呀！开灯啦！”王静立马跑出来，拉亮了院里的灯，灯光将王七三人照得一清二楚。

“哥，你们半夜三更在我家里干什么？”李生问。

父子三人满脸尴尬，说不出半个字来。

李生看见王点手里的蛇皮袋，走上前一拽。

“哥，你不会带着王点、王正到我家拿什么东西了吧？哥，你要什么直接说，大家都是亲戚。”李生很郁闷。

王七终于开口了：“妹夫，自古以来，东西是谁先找到谁得，对不对？”

“什么东西？”王静问。

“王准挖到了一个罐子，想拿回去，又怕你知道了心里难过，所以才半夜来取。”

“罐子？”李生不相信王七会因为一个罐子跟他翻脸，要打开袋子瞧。

“罐子是王准挖到的。”王七说着，把袋子拽了回去。

李生祖上是书香门第，他自小便继承了斯文谦让之传统，从未和村民因为什么事吵闹过，妻子王静也是不争不抢的性格，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是村里的模范夫妻。

此时，李生突然反应过来，就差破口大骂了：“谁也不许动，那是我李家祖传的宝藏！”

“王点、王正，走，回去！”王七说完就走。

一边是丈夫，一边是亲哥，王静像被施了定身术，哑口无言，不知所措。夫妻二人眼睁睁看着王七领着王点和王正走了。

到家后，王七一宿无眠，凌晨打了个盹儿，梦见一位疯疯癫癫的道士站在崖上，道士拿拂尘扫了扫王七的天灵盖，说：“窖金银得金银，想金银混账人。”说完便消失不见了，王七则被风吹得跌落悬崖。王七吓得大叫着坐起来，发现天亮了。

李生的老妈耳背，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她拼命地咒骂：“这是祖传的宝贝啊，是太祖的家业呀！没用的李生啊，眼睁睁让人拿走了宝藏，活该受穷啊……”

李生无奈，只能自我安慰：“王七有良心，又是亲戚，肯定会分给我们一些的。”

“都拿走了，还会分给你？我儿好傻呀！你快去抢回来！你不去，我去！”

“妈，您就别去了。”王静耷拉着脑袋，心里五味杂陈。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七挖到宝藏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大家都火急火燎地要去看宝藏，王七为此关门闭户好些天。

等到村民的好奇心逐渐消失，李生家那边也未作出任何反应，王七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终于，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王七指挥老婆把八仙桌搬到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把破罐子放在桌子上。他把罐口清理了一下，手伸进去掏，摸到一个物件，拿出来一看，是一支钗头凤。手又伸进去掏，掏出一只玉手镯。然后是翡翠耳环，一共四对。接着是八只玛瑙金头簪、八只金元宝、八只银元宝、八根金条。所有的东西上面都印着“大清乾隆制”。最后，王七摸出几个瓷盘，其中一个落款“青花渐”。这青花瓷盘清透素净，上面刻着两枝莲花，煞是好看。

这时，王七的老婆有点儿过意不去，说：“毕竟是在他家地盘挖出的，好歹分给人家一点儿，咱得有良心。”王七也觉得这话在理，可转念一想，七个儿子都要建房子、娶媳妇，只甩出一句“谁挖谁得，天经地义”，便将宝贝收了回去。

李生望着拆了一半的老宅，一时间无语凝噎。王七是自己的大舅哥，又有七个儿子，日子过得极其艰难，自己怎能上门夺宝呢？因此，李生只向王七要回了三万元的欠款，对宝藏的事只字未提，王七也乐得装傻。

一年后，李生家的老宅拆除，新房落成，李建的婚事却黄了。他的女朋友听说李生放弃了万贯家财，顿觉这家人太窝囊，说什么也要分手。

此后三年，王七将宝藏一笔一笔转卖，陆续建了三栋小洋楼，七个儿子都娶到了不错的媳妇，给他生了一大群孙子、孙女，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不过，因为挖到宝藏的王准脑筋不是很好，其他几个兄弟都想打剩余宝藏的主意，闹得王七心神不宁。因为独吞宝藏，王七一直深感愧疚，也不好意思再上李生家的门，两家就此生分，再无往来。

好在李建最后还是娶到了俊俏能干的媳妇，还生了一个特别会读书的儿子。李建的儿子一路考到美国斯坦福大学，奈何学费太贵，家里拿不出钱。

这一年，王七掉了八颗牙，时年七十八岁，李生正好七十六岁。有一天，李生坐在门口晒太阳，远远看到一个貌似王七的人拎着火桶（农村烤火的工具）颤颤巍巍地走来。李生睁大眼睛，看了又看，还真是王七。

“李生，在晒太阳啊！”王七的声音有些颤抖。

“哥，你怎么来了？”李生很是惊讶，但依然起身让座。

“李生啊，我、我这次来，是想给你一件东西。我、我贪了你家祖传的宝藏，也是被逼急了。你知道的，我那七个儿子，哪个都不让人省心。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很难受……”

“哥，你这说的是哪里话？那是王准的命好。其实你家七个儿子都顺利结婚生子，我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再说，我混得也不差啊！”李生心有戚戚，这事都过去三十四年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这些年有多憋屈，多辛苦。我贪了你家的宝藏，你却不恨我，我无地自容呀！”王七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继续说，“听说你大孙子想去美国斯坦福大学读书，学费不够，这不，我给你送钱来了。”

李生两眼一睁，看见一只晶莹剔透的青花瓷盘。

“那时候我不懂，被古董商坑了不少，一个瓷盘才卖了5万元。其他瓷盘都卖了，唯独这个我留了下来。我后来认识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古董商朋友，前年我把这个青花瓷盘拿去让他鉴定，他说这种罕见的青花瓷盘最少能卖50万元。”

李生吓了一大跳：“这么值钱啊！”

王七将瓷盘递给李生，李生不收。王七坚持要李生收下，说如果不收，他死了也不得安生。

李生没法，只能收下，说替大孙子好好谢谢舅爷爷。

没过一个月，王七就去了天堂。

李生去送了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