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粮
2025-01-15张甫军
那年我八岁,小满,麦将熟未熟,村里人久盼的雨没来,却下了场雹子。雹子停时,田里的麦卧着抬不起头,麦仁被打落,留着空穗在风中鞠躬。
那是个灾年,麦子颗粒无收。
往年,我爹爱在打完麦后,摸黑拎着袋子,扛着鸡嘴锨,去打麦场“借粮”。这粮不是跟人借,而是跟老鼠借。打麦场四周遍布鼠洞,村里人在麦场上打麦,老鼠在夜里偷麦,别小看这“偷”,将鼠洞挖透,能挖出不少麦。我爹夜里挖,次日天不亮回,肩上总背着小半袋麦。
这是我爹多年的习惯,村里人是不屑去的,说又不是没吃的,能从老鼠嘴里抠出多少麦来?我爹不这样想,他说麦再少也是粮。所以,每年我家总比别人家多“收”些麦。
这个灾年,我爹没去打麦场“借粮”,老鼠也没麦偷了。村里人为保住仅有的陈麦,家里麦缸上的盖板压得比往年都实,压板的砖都换成了大青石,防鼠偷。我爹却不在盖板上压东西,他说灾年老鼠不够吃,总得有地方“借粮”吧。我知道,我爹这是在“还债”。
进入腊月,村里大多数人家已传出麦勺刮缸底的声响,我家虽说还存有小半缸麦,但我娘怕吃不长远,饭就越做越稀,我常常喊饿,我娘就让我多喝水。过了腊八,村里的人为了过个好年,开始四处借粮,问本村人借自然无望,他们大多是赶车去乡里,或是更远的地方。
没出去借粮的就剩我家和刘婶家。我家是“盲流”户,我爹我娘是早年间跟着他们爹娘逃荒过来的,根不在村里,能借粮的亲戚都山高水远。刘婶跟我家情况差不多,日子却过得远比我家紧巴。
我不知道刘婶的全名,村里人都叫她刘寡妇,我娘让我叫她刘婶。刘婶的男人七八年前给人挖井,叫井埋了,剩下她带着三个闺女和一个儿子。家里嘴多吃喝就快。她男人在时尚可,男人一走,日子就一年比一年过得紧巴,又逢上灾年,常听人说她家娃饿得半夜鬼哭狼嚎。
我娘听说了,就在家里长吁短叹,担心刘婶孤儿寡母咋熬过这个年。我爹不接我娘的话,只是闷头抽旱烟。听我娘说,当初跟刘婶男人一起去挖井的一帮人里就有我爹,许是心里有愧疚,我爹只要听到关于刘婶家的事,头就沉得像个磨盘。我娘不管我爹,叫我给刘婶家送馍。但每回送去,刘婶都不收。我娘说:“这女人咋恁……”话说一半不说了。
到腊月二十八,我娘和我爹商量把麦缸里的麦匀出一半给刘婶家。我爹皱眉说:“她能收?”我娘说:“今年不比往年,收不收咱也得想着。她不吃,娃能不吃?再说,咋样也不能叫娃连过年都吃不上白面馍吧……”我爹没说话,走到麦缸前往袋子里装麦,装了一袋,扎好口让我娘送去。
我跟我娘一起去刘婶家。她家冷得像冰窟窿,几个娃大白天蜷在被子里取暖。刘婶见我们送麦来,红着眼圈让我们把麦背回去,说灾年里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她不能拖累别人。我娘一再坚持,说家里的麦够吃,再说是借给你又不是给你,明年有麦了再还。最后,我娘把麦放下就走。刘婶却追出门,硬让我娘把麦背回去。
麦没送出去,我爹的脸垮了一半,嘟囔道:“这女人咋恁……”和我娘说了一样的话。
那天,我爹在堂屋枯坐了半天,午饭都没吃就一声不吭地出了门,到傍晚才回来。我爹把我叫到跟前,让我明天把刘婶的儿子叫出来,他要带我们去个地方。说完,我爹又跟我娘说耳朵话,我只听到我娘最后说:“这个法子好……”我娘说完,我爹就背上那袋没送出去的麦出了门。
第二天,我爹带我和刘婶的儿子到了打麦场。打麦场荒了一年,地面没往年光滑,四周长满了杂草。我爹给我和刘婶的儿子一人一把铲,叫我们见到老鼠洞就挖,我这才知道我爹是要问老鼠“借粮”。我头一次挖,新鲜极了,便跟刘婶的儿子挖起来,竟真的挖出麦来。我高兴得哇哇叫,刘婶的儿子却将挖出的麦一把把往嘴里摁,大概是好久没吃过麦了。
那天,我爹只带我们挖了一会儿就突然带我们回了,说家里有急事。把刘婶的儿子送到他家门口,我爹让他把挖出的麦全带回家,还叮嘱:“你娘要是问麦从哪儿来的,你就说是老鼠窝里挖出来的。”
我以为爹真有啥急事,回到家,他却像没事人似的,跷着二郎腿在堂屋抽旱烟。我不明就里地问:“爹,你不是说有急事吗?”我爹回了句“办完了”,眉宇间舒展得能跑马。
这事在我心里一直打着问号,直到第二年麦收后,有一天刘婶突然叫我们一家人到她家吃饭,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天,刘婶炒了几样菜,有荤有素,桌上还摆了两瓶酒。席间,刘婶敬我爹、我娘三盅酒,说:“大兄弟、弟妹,俺这三盅酒是感谢你们借的粮……”说着,刘婶的眼圈就红了。
我娘慌忙说:“感谢俺们啥呀?去年借给你,你又没收,俺们以为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大哥的事……”
“你大哥是那命,俺心里没啥放不下的……”刘婶侧过脸揩掉眼角的泪,“俺知道你们两口子一直记挂俺们孤儿寡母。那天,俺娃说大兄弟带他去掏老鼠窝,窝里都是麦。俺寻思灾年老鼠窝里咋还能有麦呢?就带着娃去挖,挖着挖着,俺觉得不对劲,挖出的麦里咋连一粒老鼠屎都没有,俺就啥都明白了……”
那个下午,刘婶还了我家一袋新麦,我爹背着那袋麦往家走,脸上挂着阳光,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