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王
2025-01-15贺虎林
我爷人称南梁王,但他既不是土匪,也非恶霸,而是一名牲口牙行,官话叫掮客。一个买卖牲口的人,怎能称王呢?三层原由:一是我家姓王;二是我爷的眼力忒“毒”;三是我爷做事有行止,南梁一带,说起他的大名,十人有九个竖大拇指。
我爷的眼力有多“毒”?这么说吧,一头牛或是一匹马,几岁牙口,调教了没有,脾性如何,有无病痛,搁一般牙行,没半个或一个时辰,审夺不清。我爷掀起牛鼻或马唇,只一眼,就知牛马几岁了,健壮否;攫住牛角或马尾巴,拧巴几下,顺脊梁一捋,就能判断出牲口勤快不勤快,驯服没驯服。
当然,这本事也不只我爷一人有,偌大个南梁,仨星俩北斗还是有的。问题在于,好的牙行,除了眼力,心里还得有杆公平秤。人家买卖双方委托了你,卖的期盼能得其所应得,买的希望能获其所期待。有的牙行为了多赚点儿中介费或别的目的,这边捅咕一番,那边鼓捣一气,半晌也说不拢一宗。我爷从不为准星外的事费心思,完全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公平地给大家衡量,手朝这只袖筒里一擩,往那个袄襟底一伸,三捏两掐,买卖就成了,而且买卖双方都很满意。
故而每到牲口集市,我爷总是被人团团围住,过他手的牲口,不说占集上七成,六成以上定没问题。至于成交后能得几钱碎银,他从不计较。这除了跟他禀性有关,还因他不把这当作主营,他主要的营生是贩牲口,从青海、内蒙古、河北、山东把马、骡、牛、羊赶回来,再卖出去。
帮别人说合,好说;把自己的卖出去,主要靠德行人品。做买卖,谁不希望多赚点儿?但我爷对谁都坦诚公平,尤其守信,据说在南梁,只有他能从陕察热辽赊账赶回牲口。不过,他卖牲口也赊账。在我爷这儿,若你是真正的庄稼人,靠老天、汗水挣日子,暂时拿不出那么多钱,他会让你先把牲口赶回去用,等到了秋天有收成了,再把钱还上。若遇到灾年歉收了还不起,下一年给也成。再不行,把牛马给我爷赶回来,权当替我爷喂了一年。
当然也有拖成呆账、死账的,也有有了钱不想还的。世道不宁,人心不古。但我爷从来不赖账,他说赖账就不是人了,连赊出去的牲口都不如,且再也无法从口外、关外赊回马、骡、牛、羊来了。可是别人赖了他的账,他周转不过来时怎么办?他就把自家的田地卖了,把钱汇给赊账给他的人。
日本鬼子打进来后,世道更加不安宁了,死账、呆账愈发多起来,我爷的地越卖越多。屋漏偏逢连夜雨,民国三十年,日军竟劫走了我爷的五十匹马、骡。我爷问鬼子要钱,鬼子说:“巴嘎,你的私通八路!”我爷说:“这是明抢啊!”二鬼子说:“狗脑袋叫驴踢了!想叫皇军赏你一刀?”我爷吼道:“强盗!五十匹大牲口啊,我拿什么还人家账?”有人劝他:“是鬼子抢了你,又不是你赖账。”我爷说:“鬼子抢的是我,凭甚不还人家?”回到家,我爷牙一咬,把剩下的一百亩地一口气全卖了。不够,他又把祖上传下来的一座四合院卖掉一半。
我爷凑了些钱继续贩牲口,试图把损失补回来。可仗还在打,他非但没把亏空补起来,反而亏得只剩一孔窑了。
那年年底,四叔的奶妈来要奶水钱。我爷一掏兜,半个铜板也没有,心一惊:吃了人家的奶水,不能不付钱呀,那奶水是一把米、一把糠通过血肉凝化成的!他一时无着儿,便心一横,说:“干脆,把孩儿抵给你们。若不想要,插个草标,送到集市上卖了!”
我四叔自此就姓了刘。
1949年土地改革时,我爷被定成下中农,不仅保住了那孔窑,还分回来一孔。再后来,我爷做了合作社社长、村委主任,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
当了村干部后,我爷不再贩牲口,一门心思搞生产,带领村里人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们村也成为全县的红旗村。古稀之年,我爷来省城跟我们同住。有一年,我安排他参加了一个老年旅游团去南方旅游,回来时他给孙辈、重孙辈每人买了一件饰品——男的是观音玉坠,女的是翡翠玉镯,外加一只金戒指。我爷说:“希望你们做人像玉一样。”我老婆的一个经营珠宝店的闺蜜看见了,说:“除了戒指,其余都是假的。”几个孙子就笑我爷:“爷爷,你一辈子看牲口一看一个准,咋看人总是走眼呢?”我爷说:“我把他们当人看,谁晓得他们——唉!”然后正襟危坐,对担任国企厂长和下海经商的我那两个堂弟说:“你们搞生产,做买卖,一不能欠工人薪水和生意伙伴的钱,二不能造伪劣品坑骗人。做不到这两点,就不是我王家子孙!”几个孙子继续开玩笑,说:“爷,难不成你想把我们也抵了债?”我爷嘿嘿笑了,又瞪着眼说了句颇富禅意的话:“阳债阳还,阴债阴还!”
2010年重阳节,金风和煦,我们簇拥着爷爷,拍了一张五世同堂的全家福,改为刘姓的四叔和他的家人也参加了。当晚,爷爷在家中永远地睡去,享年一百岁。装殓时,我们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麻纸,上书几行毛笔字,曰《罪己书》,云:“立德吾儿,汝父无能,卖儿抵债,失德失亲,为人不齿。父亲此去,阴朝受罚,来世变牲,还报吾儿。”
四叔跪在灵前哀哀痛哭,怎么劝也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