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是鸟,人是人
2025-01-15莫小谈
白奶奶到派出所,还是为寻找女儿的事。刘警官早已收拾好行李在等她。这将是他们第六次踏上寻亲的道路。
白奶奶已寡居多年,为了寻找女儿,她没少往派出所跑。刘警官第一次陪白奶奶找女儿,去的是拉子河,距此二百公里。按照白奶奶的说法,当年她是在那儿将女儿卖掉的,那对老夫妇进了小旅馆,随即递来三十块钱,双方没有多作交流,“像菜场买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白奶奶说得轻巧,内心却翻江倒海。
几次寻亲下来,刘警官对白奶奶的身世越发了解。其实,白奶奶不是本地土著,她是被总厂派来的技术工,之后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白奶奶年轻时朝气蓬勃,周身洋溢着青春的光彩,走到哪里都分外耀眼。当时,隔壁中学来了一位教书先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白奶奶与这位教书先生好上了。不久,白奶奶未婚先孕,怀孕六个月时,再厚的棉衣也遮不住白奶奶隆起的肚子了,于是工厂炸窝了,尽人皆知。这在当时是个大新闻。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教书先生一看事态扩大,难以收场,就悄悄收拾行李溜了。这成了另一桩新闻。
白奶奶痴心太重,于是向厂里请假,去寻找那位消失的教书先生。她先顺着溱水河一路向南,翻过大别山,再转向东,一路走一路寻,极不顺当。
“一天,到了拉子河,那里有个小卫生所。”白奶奶说,“要找的人没找到,肚子里的孩子却耐不住性子,出生了。”
白奶奶说,丫头出生后,娘儿俩依然住小旅馆。白奶奶身子弱,孩子的身体更弱,母女俩眼看活不下去了。煎熬了一阵子,她决定听从旅馆老板的话,将孩子送人。三十块钱,算是付给她的营养费,对她来说是救命的钱。
之后,白奶奶回到厂里,但因超假被取消了编制。她不在乎,说,给口饭吃就行。那时正巧厂里缺技术工,就留下了白奶奶。白奶奶这一干就是一辈子。
二百公里,不近不远。刘警官驱车带着白奶奶很快就到了拉子河,这才发现,两岸的居民早已乔迁新居,昔日的小河变成了大川,曾经的卫生所和那家小旅馆也不复存在,那里成了一片生态园林,是鸟儿的乐园。
望着眼前的一切,白奶奶突然恍惚了,她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仿佛正经历着滔滔河水的冲刷,慢慢消失殆尽。
“到哪儿找我的女儿呢?”白奶奶喃喃自语。
刘警官早有思想准备,他说:“走,咱们去辖区派出所。”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调出档案,符合他们所说情况的家庭不多,一共有四个,但四对老夫妇均已去世,四名被收养的女儿也分散各地。
白奶奶先跟着刘警官去了大别山,查否;又去毛儿盖,查否;再去清风岭,再查否;最后一个当事人叫王桂梅,十几岁时远嫁丹水寨。
去丹水寨,是刘警官陪白奶奶寻亲的第五程,但他们又扑了个空。邻居说,王桂梅的一生并不幸福,丈夫早亡,自己也一身的病,不过她儿子很争气,在扬州做生意,她早就去扬州带孙子了。
这一次,是他们第六次出行,目的地是扬州。白奶奶依然背着药盒。
在火车上,白奶奶与刘警官闲聊,她问刘警官,当初自己把女儿当白菜卖,算不算犯罪。刘警官想了想,说:“呃……不算,以获利为目的的才算,您收的是营养费,不算。”
白奶奶摇摇头:“不对,只要有交易,就算。不然,谁生下孩子都卖,都说收的是营养费,社会不就乱了?”
刘警官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开导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沉思了半晌,他说:“就算是,拐卖儿童罪的追诉时效早就过了,不算了。”
“岁月宽恕了我。”白奶奶长叹一声,“但不能说我没罪。”白奶奶打开药盒,盒子外面标注着每种药的服用剂量。服完药,她突然又说:“法律饶恕也好,岁月宽恕也罢,这都不是我的心结。”
白奶奶敞开了心扉,说了很多话。她说,岁月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医生告诉她,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不久后她将失去人生所有的记忆。“到那时,我就快乐了。”白奶奶说,在她还有记忆的这段时间,一定要找到女儿。
“会找到的。”刘警官说。
“是的,这是我活着的动力。”白奶奶说,她曾看过一集《动物世界》,讲的是白鹳。她看到白鹳妈妈将鸟窝内最弱小的一只幼崽啄起,丢到树下摔死了。电视里说,白鹳抛弃弱小的幼崽是为了保障强壮的幼崽的生存,“我是为了谁的生存呢?”
刘警官似乎懂了。也许白鹳妈妈抛弃幼鸟的那一瞬间,触及了白奶奶内心最敏感的地方。
即将到达扬州时,刘警官接到当地警方的电话,当地警方说从丹水寨来看孙子的王桂梅被他们找到了,但她的后背上没有胎记。
“也许她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扬州警方说。
挂掉电话,刘警官不知如何开口。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奶奶,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这次找的这个王桂梅,不是您的女儿,怎么办?”刘警官试探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组织语言。
“能怎么办?”白奶奶说,“再找。”
“去哪儿找?”
“回拉子河,找小旅馆的老板,他认识那对老人。”
“旅馆老板也许早就不在了。”
“找他的后人。”
“如果还没消息呢?”
“再找!得找……鸟是鸟,人是人。”白奶奶坚定地说,“人不能做白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