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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荡者未必迷途

2025-01-10周仰

摄影世界 2025年1期

“那颗星的美震撼了他的心,当他从这片被遗弃的大地抬头仰望,希望又回到了他心里,因为一种清晰又冷静的领悟如同箭矢一般,直透他心底——魔影终归只是渺小之物,且会逝去,而在魔影无法触及之处,光明与崇高之美永存。”

——托尔金,《魔戒》,卷六第二章

选自《游荡者未必迷途》系列,2022。周仰 摄

自2022年9月,我重返英国开始读博,也开始了一个副业,就是探访J.R.R. 托尔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教授的生平足迹。出于习惯,在这些朝圣之旅中我总是带着康泰时S2胶片相机和一两个黑白胶卷,两年下来,大约可以看出些端倪,虽然所有的照片都在与托尔金相关的地点拍摄,却也不仅仅关于托尔金或者中洲。选择黑白胶片,是因为其与现实若即若离的关联,由此照片似乎是三重时间的交汇点:我所看到的当下,上个世纪托尔金生活的年代,以及中洲故事所描绘的史诗时间。长久以来,虽然摄影通常被认为是基于现实的媒介,但我始终认为,它在激发想象力方面存在巨大潜力。另一方面,在暗房中冲洗的过程也总是饱含期待与焦灼,直到一步步完成显影、停影和定影,将水洗完成的底片从卷轴上小心取下,透过灯光微微一瞥,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图像才雀跃起来,这样的照片总是一方面将我带回到那些旅程的现场,另一方面又把人拉到想象的时空中。

选自《游荡者未必迷途》系列,2022。周仰 摄

自2013年我与《魔戒》原著命运般地相遇——那年我在英国短暂停留,其间有一天突然像是被“植入”了一个念头,要去伦敦查令十字街那些旧书店里寻一套原版的《魔戒》三部曲——我就成了托尔金教授的粉丝。在我重访英国之际,开启这样的朝圣之旅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为什么对中洲着迷?这个问题或许每位“精神上的中洲子民”都会被问及,而回答起来却绝非易事,因为阅读时那些感动,一旦诉诸语言,似乎都成了某种矫情。实际上,在这些朝圣之旅中我越发意识到,托尔金的作品吸引我之处不仅在于故事本身,更在于作为创作者的托尔金本人给我这个创作者带来的启迪。

“游荡者未必迷途”(Wanderer but not Lost)这个标题取自《魔戒》的文本,转化了关于人皇阿拉贡的诗句:Not allthose who wander are lost——通常被翻译为“浪子未必迷途”,我个人觉得“浪子”一词不太准确,尤其在中文语境中这个词通常另有含义——提翻译有点扯远——无论如何,我的标题依然用了“游荡者”,因为我终于意识到,这个“wanderer”是我自己。

回看这些照片,我发现自己拍了许多路的照片,阴森的路、尽头有光亮的路、笔直的路、弯曲的路……大概也算是一种潜意识吧——在探访托尔金生平的同时,我也在寻找一条关于摄影美学的路,而这条路似乎远离了现有的种种时兴话语。在这个意味上,我大言不惭地自称为托尔金创作的“同路人”,即便既没有他的天赋也没有他的学术造诣,也不像他经历过战争还能保持信仰。越深入了解托尔金的创作,就越明确地意识到,他对古代、对仙境奇谭的关注完全不是对当下的逃避,恰恰相反,他对当代生活有着尖锐而精准的洞悉。

选自《游荡者未必迷途》系列,2022。周仰 摄

托尔金以《霍比特人》与《魔戒》的作者身份为大众熟识,但同时他也是一位语文学家,牛津大学终身教授,主要研究古英语和中古英语;托尔金的创作沿袭古代诗篇与传奇,又回应20世纪的重大议题,几乎凭一己之力开创了现代“奇幻文学”这一流派;他是一战“索姆河绞肉机”战场的幸存退役老兵,亲身经历了20 世纪最恐怖的人类浩劫之一;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还自称“保守派”——但他的“保守”与当代政治光谱中的“极右翼”毫无关系,托尔金所主张的从来都是保留和守护从古至今不曾改变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大自然、光和美、人类的良善。他的“保守”也是一种美学主张,面对现代社会的诸多议题,托尔金的选择不是揭露式、口号式的创作,而是诉诸审美体验。2023年6月,在东约克郡追寻托尔金足迹的旅程中,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些。

选自《游荡者未必迷途》系列,2022。周仰 摄
选自《游荡者未必迷途》系列,2022。周仰 摄

一战期间,托尔金在索姆河战场患了战壕热,得以撤回英格兰,因身体久久不能恢复,无法回到前线,于是他听从军队调遣,辗转于东约克郡海岸的几处军营(和部队医院),其中最重要的一站是距离海岸不到三公里的小村子鲁斯——1917年初夏的某一天,驻扎在此的托尔金和妻子伊迪丝散步来到鲁斯村南盛开着野芹花的小树林,或许是一时兴起,伊迪丝在林间空地跳起舞来,中洲神话体系最重要的篇章之一《贝伦与露西恩》的传说由此开始。这个故事中出现了整个中洲历史里最惊心动魄的时刻,那不是正邪两军的鏖战,而是精灵少女露西恩将夜莺之歌带入黑暗魔君的堡垒。正如托尔金研究者约翰·加思论述的,面对强大的黑暗魔君,“缇努维尔的武器是审美体验:她的催眠舞蹈,其中还加入了梦幻的歌,这歌声将夜莺的啼鸣刺入了黑暗的心脏。”(加思,《托尔金与世界大战》)可以说,用文学创造美的体验是托尔金对于自己亲历的这场人类浩劫做出的回应,或许很多人会认为这种回应过“轻”,尤其当代艺术中,似乎有种羞于谈“美”的倾向——面对战争、暴政乃至延续至今的系统性不公、新近的环境灾难、区域冲突、压迫,等等。“美”能做什么呢?我们总觉得美是柔弱的,甚至认为美的作品缺乏力量,但美也可以是对暴虐的有力反抗。

在更现实的层面上,乔治·奥威尔也将美当作一种“不合作”,裘莉亚在她和温斯顿的幽会小屋中化妆,她还想要一件真正的女人衣裙,“要穿丝袜,高跟鞋!在这间屋子里我要做一个女人……”(奥威尔,《1984》)在奥威尔创造的那个建立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之上的敌托邦中,哪怕最终温斯顿和裘莉亚都失败了,她的这句宣言在说出口的瞬间依然惊心动魄。当然,托尔金的不同之处在于,在他创造的神话情境中,美作为对魔苟斯的反抗竟然成功了,安格班黑暗的厅堂深处,露西恩唱起“甜美得超凡脱俗”的歌,“她的声音自高处传来,深奥又迷蒙,犹如雨滴落入池塘”,而大敌“摔下王座,犹如山峦崩塌,轰隆如雷地俯卧在地狱的地上”。(托尔金,《精灵宝钻》)这是精灵和人类集结大军都未能达成的功绩,缇努维尔翩然起舞,她用美给了黑暗沉重一击。在以幻灭为主旋律的世界中,这托尔金式的“善灾”(eucatastrophe)叙事用美的体验唤起(哪怕是稍纵即逝的)我们最需要的东西,即希望——“在魔影无法触及之处,光明与崇高之美永存。”(托尔金,《魔戒》,卷六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