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注视下（五首）

这些水声

这些水声送来消失多年的大雪，在河滩转弯处

翻卷淤积成白银器皿的声响。送来

自柔顺的水藻间悄悄穿越的隐秘心思和多年前未曾邮寄的

信笺：它竹筏一样平稳，缓缓划过夜晚

静静地卧于床铺，听冬季像巨大的冰块

碎裂、消融，它浮于声响之上

统治井然有序操练队列的早晨和黄昏。而此刻

墙壁撤退高压的隔绝，风自由进出皮肤

生命用绵绵不绝的呼吸吐纳内在的扩散运动

听，放松四肢并合上疲惫的眼睑

天空在瞬间开放，河流裹挟着泥沙般的星星扑面而来

在寒冷的注视下

最复杂的迷宫是线性的。

就像时间，我们永远

走不到尽头。唯一

能做的反抗，是对某些

相似的情境进行命名。

比如今早醒来，看到

寒冷在遥远的庭院里

劳作：一锹一锹，深挖陷阱。

我已经三十六次

梦到相似的情境——

从青萍之末到白桦林之巅

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

第三个本命之年，我不想

再做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必须承认，在幻想的历程里

我曾历尽沧桑。我想走过去，

在大雪的故乡跟寒冷交谈，

请教他健壮如昔的秘诀

——这等于赞美他

埋葬人世的速度。我想告诉他，

不再痛恨阳光沦为他的同谋

不再痛恨他铁锹边上

挥舞着白色旗帜的寒光。

在他的注视下，我将

从容躺进不断加深的陷阱。

沉沦，逃离时间迷宫的唯一途径；

黑暗裹挟着黑色的泥土扑面落下，

而我早已在战栗中冷静，看呀——

一根树枝折断了自己，

紧接着是另外一根……

你从不知道雪其实是种空白

仿佛现在可以一头钻进童年时

因失手打碎玻璃瓶

那散落一地的白砂糖里去了。

年近不惑

你仍旧贪恋在人世

尝一点点甜。

枯草抖动着成年后

诗和哲学的干扰；

道旁的几株白杨，确立起

道德和爱划定的成长路线。

这一地的白！偏是以不管不顾的气象

成就味觉的隐秘愿望。

仿佛在沦陷旷野的同时，

也填平了被挖“苦”成空洞的陷阱

仿佛你从没有受到过父母的责罚

仿佛你从不知道，雪其实是种无从下咽的空白。

小雪：以拯救之名

先民们在时间的绳索上

打一个结，记录下

与寒冷的又一次相遇；

而我倒悬于执念的针尖

将心中的寒冷

嘶喊得越来越坚硬

直到口中吐出尖锐的冰凌。

是的，我曾在另一个地方

作为一个过客，度过了

乱麻一样的一生；

一个来自集体记忆的

对时间的温柔命名，

却将我轻声唤出了梦境。

并没有天赐之雪

掩埋醒来后的虚空；

它只是用阴郁几天后的初晴

耐心地将我心中的郁结

慢慢打开，并顺手

打开了故乡夕阳的眼睛——

此刻，太行山正在

一片橘黄色中

缓缓流淌，而我

重拾了步入人间的信心……

灰喜鹊

被现实涂抹的心

落下来了，

一只自枝丫间坠向地面

觅食的灰喜鹊。

枝丫：生活中分岔的小径。

在上面，天空的自卸车

卸下来自西伯利亚的雪

掩盖人世所有的秘密。

大地的纸张铺开。我的一生

都在反抗自己的指爪

在大地上重复书写

同一词语。

而城市的心脏

在更高的灯火中跳动。

像另一只饱食后

活泼泼的灰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