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变形记

遥远神话中的美丽灾难

妖艳却恐怖，神秘而惊悚……美杜莎正是这样一个矛盾交织而具有无限吸引力的形象，至今仍活跃于艺术、电影、时尚及流行文化之中。在大部分人印象中，这个赫赫有名的女妖有着美艳的面孔，头上却长满了毒蛇，传说被她看一眼的人都会变成石头。

她是古希腊神话中最有名的妖怪、戈耳工（Gorgon，译作蛇发女妖，意为可怕的、高声咆哮的）三姐妹之一。关于她的传说，也有着几个不同的版本。在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中描述，美杜莎本是一个凡人女子，传说她美艳动人、一双眼睛摄人心魄，有两个神仙血统的姐姐。她拒绝了海神波塞冬的追求，波塞冬一气之下将她的头发变成毒蛇，也将这个美丽的女子变成了目光致命的怪物。（也有版本为美杜莎在神庙被波塞冬亵渎，雅典娜发现后惩罚了美杜莎，还连带着迁怒了她的两个姐姐，把她们都变成了可怖的妖怪。）美杜莎此后再也无法与人靠近，因为每当她凝视他人时，对方就会变成石头，这让她不得不孤独悲惨的远离人群，也远离了温暖和爱。也有人说，美杜莎本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女祭司，因为美貌而傲慢不已，试图于雅典娜比美而引起了雅典娜的嫉妒，遭到了她的惩罚，将她变成了有着一副丑陋躯壳的蛇发怪物。

罗马人将希腊神话中美杜莎的故事改动，在他们的叙事中，美杜莎是美艳绝伦的凡人女子，让数不清的男人倾慕。这遭到了女性的敌视，她们声称美杜莎终日喜欢与蛇为伴，是恐怖的妖怪，要将她关在有蛇的房间内烧死。善良的美杜莎厌恶了这充满嫉妒和阴暗的世界决定赴死，却不忍心蛇受到自己的牵连，于是向雅典娜请求死后永远与陪伴自己的蛇相伴。雅典娜被美杜莎打动，将蛇变作美杜莎的头发，并且赋予她将人变成石头的奇异能力。

美杜莎的故事有不同的说法，而关于美杜莎的结局，却有统一的书写。英雄帕尔修斯利用盾牌反射了她的目光，斩下了美杜莎的头颅，终结了她的传奇。这个片段被描绘在众多艺术作品中。从她的身体中，诞生了双翼飞马帕伽索斯和巨人克律萨尔。而美杜莎那被斩下的头颅成为了胜利女神雅典娜盾牌上的装饰，从而赋予她石化敌人的能力。

美杜莎故事的起源虽有各自的解释，但无论如何，在这些故事中，成为蛇发女妖的她被视为了危险和恐怖的象征。传说中见到她的人一旦被她的目光盯上就会变成石头，而数百年来，每个听故事的人们脑海中不无描绘着一个美杜莎的形象，人们在想象中恐怕已经与这个目光致命的神秘女妖对视了无数次。她那神秘而又独特的形象，在艺术史蜿蜒数千年的长河之中，留下了数不胜数截然不同而又始终充满吸引力的杰作。

辟邪妖怪与蛇蝎美人

文艺复兴之前，美杜莎因其特别的形象和奇异的法力被当作灵性的力量，而作为一种图腾崇拜。她美貌的外表因相关的作品和叙事并不充足，而在此时的艺术表现中暂且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她那标志性的蛇发和凶猛的目光，也多以三姐妹的统称戈耳工出现，而非美杜莎个体。她的存在和古时中国的神兽图腾如出一辙，成为辟邪、护身的符号，通常出现在陶器和墓葬建筑上，其形象并无统一标准，有些仅有两条蛇在头上，有些则带着翅膀，有些甚至雌雄莫辨……

目前藏于大英博物馆的陶制戈耳工来自意大利南部城市加普亚一处建筑物的屋顶，这一时期的艺术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近东和埃及文化的影响，诞生了许多丑陋怪诞的半人半动物的妖怪形象。而蛇在基督教语境中，本就带有诱惑、堕落的隐喻。在古风时期的古希腊艺术中，美杜莎是面目狰狞、头长毒蛇的辟邪妖怪。然而，希腊神话在中世纪进入一段时间的沉寂期。如今的大众真正了解到美杜莎那美丽、诱惑的女妖形象，或许开启于这个蛇发女妖的形象开始频繁出现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中。

文艺复兴是思想的解放和人权的崛起，曾经用于施展魔法和祭祀的道具成为了歌功颂德的艺术。美杜莎不再是用来辟邪的图腾妖怪，她被书写为颂扬英雄、表达邪恶的神秘女妖，除了蛇发标致外，她有了人的特征，有了表情、有了躯体、有了人的情感。与此同时，关于美杜莎的故事，开始了越来越多扑朔迷离的传说和解读……

1598年，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1571.9.29-1610.7.18）受美第奇家族罗马代理人的委托创作了《美杜莎》，这是艺术史上以美杜莎为主题最著名的一幅画，甚至直接影响后世对美杜莎的印象。卡拉瓦乔的这件美杜莎订做在美第奇家族的纪念盾牌上，他以自己的形象绘制了美杜莎雌雄奠辨的脸，特写是美杜莎被斩下的头颅的一瞬，她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发出无声的尖叫，被砍下的头颅留下鲜血……卡拉瓦乔热衷将自己的形象用于创作中，而面对美杜莎这个特别的神话人物时，事情似乎有了有趣的意象。将自己描绘成美杜莎是否就可以避免被这个妖怪的目光盯上而变成石头？而画面上的美杜莎，是否也在目睹艺术家的死亡正逐步逼近？

在绘画自己的模样时，他不得不看着自己的倒影来画这幅盾牌，这令人联想到美杜莎被杀死时在帕尔修斯的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目光。画中美杜莎被砍下了头但仍然有意识，画家通过美杜莎强烈的情绪表达，强化了这种生死之间的连结。而这样的解读，在无数神话故事的角色中，只有美杜莎这个符号化的对象得以实现。

鲁本斯17世纪早期创作的《美杜莎之首》同样描绘了她被斩首后的惨烈瞬间，画面色彩浓重，表现了美杜莎的头颅掉落，面色苍白，双眼突出发红、面容狰狞，遍地毒蛇盘旋、一片狼藉，画面极具张力，充斥暴力和惊悚。鲁本斯笔下的美杜莎无疑是丑陋和恐怖的，与其说艺术家是在表现毁灭的瞬间，不如说是在整个国家堕落而压抑的氛围中，传达他作为宫廷画家对教廷和人民的训诫意味，讽刺教廷像女妖美杜莎迷惑和残害着无辜百姓。这幅作品完成后被列为了教廷禁作，鲁本斯也因此差点被定罪，直到一个世纪后这幅血腥大胆的《美杜莎之首》才重见天日。

不仅绘画，美杜莎的形象亦是雕塑家们格外青睐的主题。

16世纪的佛罗伦萨便已矗立着切利尼雕刻的《帕尔修斯》（1554），这件雕塑高约3米，同样展现了美杜莎被帕尔修斯斩首后的瞬间，她的尸首被帕尔修斯无情踩在脚下，满是蛇发的头颅被帕尔修斯犹如战利品般高高举起，美杜莎闭着双眼，呈现死后宁静的状态。

在这段关于美杜莎的故事中，似乎珀尔修斯才是故事的主角，美杜莎是可怕的怪物，她的形象是恐怖的、惨烈的，是抵御邪恶力量的守护图腾，是彰显权利的政治力量。美杜莎的遭遇反映着父权制度视角下的女性困境，人们对美杜莎的凝视，也仅仅存在于她被“惩罚”后的惨状。

人性关怀视角下的无辜美人

16世纪欧洲戏剧艺术风靡，产生了大批优秀剧作家和经典的演出。剧院涌入了络绎不绝的工人阶级，戏剧成为了大众城市生活的必需品。除了那些强烈、血腥的动作之外，人们在剧情的演绎中跟随角色的演绎，开始关注戏剧中人物的内在灵魂。过往的神话故事和艺术表现在这样的社会影响下，有了自然而然的转机。美杜莎的故事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渐渐有了新的视角，其被制服的女妖形象有了巨大的转变。

1650年，西班牙剧作家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首次颠覆了美杜莎的形象，将上个叙事中那个战败、堕落的邪恶怪物写成了无辜的受害者，他质疑作为受害者的凡人女子美杜莎，为什么要遭受雅典娜的惩罚？雅典娜虽然是女性，但却是父系传统与男性统治秩序忠实的维护者。在希腊神话中，她没有母亲孕育，她宣言：“一切诸事，除了婚姻以外，我心都属于男性，而且我完全站在父亲一边。（《欧门尼德斯》）”

在人文主义构建的精神自由下，人们将目光重新聚焦到这个面目狰狞、头颅血腥的女怪，当她的头颅被割下前，当她的长发还没有变成恐怖的毒蛇，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与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描绘的那个被战胜的邪恶女妖不同，17世纪巴洛克艺术家乔凡尼·洛伦佐·贝尼尼塑造的美杜莎胸像呈现着她悲剧的命运，她蹙紧眉头、目光悲伤，盘旋跃动的蛇发犹如无法掌控的命运围绕她失落的面孔。贝尼尼以大理石为介质，悲悯地雕刻美杜莎悲惨的命运，光滑的大理石反射着美杜莎的无助的倒影，仿佛是美杜莎在倒影中看到自己的目光而变成了一具石像。

罗塞蒂对美杜莎的解读则充满了他同时作为诗人的爱情悲剧色彩。19世纪英国拉斐尔前派代表画家但丁·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 1828-1882）描绘了他想象之中美杜莎在变成蛇发女妖之前美丽的容貌。他以绘画和诗作著称，是拉斐尔前派向唯美主义画风转变的代表人物。多以《圣经》和神话故事中的女性形象为主题，画风唯美、宁静，在罗塞蒂笔下，美杜莎是一个还没有开启她悲剧人生的凡人女子，金色的长发倾泻而下，她低垂的目光似乎在暗示凄婉的命运。没有人将她与那个丑陋的蛇发女怪联系在一起。罗塞蒂还曾创作过一首关于美杜莎的诗，诗中斩首美杜莎的英雄帕尔修斯将蛇发女妖的头颅砍下后来到泉边，用泉水的倒影反射美杜莎的面容以躲避她直接的目光，以此向他的妻子安德罗墨达（Andromeda）展示他那威武的战绩。罗塞蒂在诗的末尾写道：“别让你的眼睛探测不可知，……满足于它在生活上投下的阴影吧。”罗塞蒂关于美杜莎的表现带着不可磨灭的神话和唯美主义表征，在他的视角下，美杜莎的金色秀发同样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与危险，只不过这危险并不来自张狂冷血的凶猛毒蛇，而是极具魔力的温柔与美丽，他在水彩画《莉莉丝夫人》上的题诗也暗喻了这位艺术家对美杜莎的想象：“当心……因为她的头发比所有女人都更具有魔力，当她把头发缠在年轻男子的脖子上时，她就再也不会让他自由了。”

当代女性力量崛起：美杜莎的笑声

20世纪电影的影响席卷了艺术界的进程。文学、绘画、电影都曾聚焦于这个特别的形象，美杜莎在现代世界的地位依旧没有动摇。她的形象经由极具威慑力的恐怖妖怪到英雄的臣服者，再到落败的无辜美人，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

克里姆特（Gustav Klimt）在为维也纳分离派展览馆创作的《贝多芬饰带—一敌对力量》中，三个蛇发女神位于画面右方，她们身姿曼妙、纤细妖娆，与以往恐怖的满头蛇发不同，克里姆特笔下的美人们乌黑的头发盘旋缠绕着金色的蛇，像她们的奇异的发饰。《贝多芬饰带》讲述人类英雄通过千帆磨难，最终达到理想世界的历程。其风格独具克里姆特的装饰色彩，美杜莎在《敌对力量》中象征死亡，也传递了克里姆特“新艺术主义”的全新观念，即维也纳分离派展览馆的入口那句口号——“为时代的艺术，艺术应得的自由。”

由此，大众再度认识到美杜莎的怪兽特质似乎已完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性感和巨大女性能量。而艺术家和观众也已接受了全新表现下更具女性力量的美杜莎。

20世纪90年代，意大利奢侈品牌范思哲将美杜莎形象定为它的品牌标志。其品牌创始人詹尼·范思哲（Gianru Versace）在采访中解释了他选择美杜莎作为品牌标志的原因：“美杜莎意味着诱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美杜莎并非善类，她可以在一瞬间摧毁你；但同时，你却不能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是坚强的女人，一个具有力量的女人。”其风格夸张，性感，流露对梦想的写意，也彻底诠释了美杜莎在当代消费语境下，原本古希腊神话中那个令人恐惧、给人带来死亡灾难的蛇发女妖形象已荡然无存。美杜莎不再是被杀戮和被打败的角色，她也不再需要文人墨客伤春悲秋般的怜悯与同情。关于美杜莎的叙事里，男人与女人、主体与客体、有序与无序之间的张力获得了释放。当代视角下的美杜莎，更具女权力量，她直面过往的神话叙事，砍下了曾经的神话中终结自己的帕尔修斯的头。神话反转，美杜莎的女性正面力量爆棚，更成为了各类游戏中炙手可热的角色。

艺术家卢西亚诺·加尔巴蒂（Luciano Garbati）2008年创作的一件美杜莎雕塑作品，是对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本维努托·切里尼的《手持美杜莎头颅的帕尔修斯》（1545-1554）的回应。这座七英尺高的雕塑名为《带着帕尔修斯头颅的美杜莎》，刻画了美杜莎赤身裸体，标志性的蛇发垂在脖颈一侧，她的目光坚定，充满威慑力，一手挥剑，另一手提着帕尔修斯被砍下的头颅。人们似乎忍不住猜测，下一个被这位成为战士的女妖美杜莎割下头颅的会是波塞冬，还是雅典娜？在美杜莎注视的前方，就是审判与女性受暴有关的曼哈顿法院。美杜莎被终结的故事被彻底改写、颠覆，这件作品被视为女权主义和公平的象征。

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1937-）在其代表作品《美杜莎的笑声》中为美杜莎赋予当代的力量，她声称“美杜莎的笑声”是一种象征，这个希腊神话中的女妖，她具有将男人石化的力量，同时也代表了女性的力量和创造力。作者借此表达女性应当脱离男性主宰的社会框架，以表达自身的独特经验与观点，并摆脱单一性别主导的文学和语言束缚，正如美杜莎形象的焦点逐渐发生的变化。

美杜莎因她独特的形象和饱受争议的故事成为大众最熟悉的希腊神话人物。如今的大众也许无法向你解释宙斯长什么样，但提到美杜莎，人人都知晓她那标志性的头颅和众说纷纭的过去。她的形象变化和故事同每个时代发展并演变，更造就美杜莎不朽的传奇。

结语

关于美杜莎，最初奥维德讲述的是一个变形的神话故事。他直言美杜莎原本是美的代名词，但恰恰又是她的美貌导致了她后来变得丑陋恐怖。她的故事是西方文化中最有力、最有影响力的故事之一，激发了诗人、艺术家、心理学家、女权主义评论家、政治理论家和设计师的无限灵感。在漫长的变迁中，美杜莎的形象又经过了无数的变形。有人渴望战胜恐怖的蛇发女妖，有人怜悯她孤独的目光，有人探寻她美丽的过往，有人将自己描绘成她的模样……

不同时期对美杜莎艺术形象的刻画来源于对同时期美杜莎神话叙事的理解，而一旦叙事的意图发生转变，神话人物的形象也就随之发生了转变。美杜莎的神话本就投射了人性的贪婪、嫉妒、傲慢与恐惧，她在不同时期艺术家的描绘下仿佛更具人性，引发人们关于权威和勇气，乃至自然法则无穷尽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