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服新论:仕女图中的窄衣流与禁奢令下的反教化
2024-12-31朱小菊杨汝林蔡欣
摘 要: 为探讨宋代女性日常服饰既非绝对保守紧窄又非完全朴素雅致的特征及其形成的背景,以官修史书和笔记小说中关于服饰的记载作为主要研究资料,同时辅以绘画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以及出土的宋代染服文物,综合运用文献研读法、图像分析法、个案分析法、三重证据法,对宋代女性的日常服饰进行了系统分析。研究结果表明:宋代女性日常服饰的“窄小”特征的雏形可追溯至五代时期;士庶女性的日常服饰受到法令规范的直接影响,而民众自发形成的反教化态度使得用金工艺、珠翠材质和胡蕃元素处于“禁不止”的状态,进而推动了宋服时尚的发展。该研究不仅为理解宋代服饰文化提供了新视角,也为研究其他历史时期的服饰文化提供了有益思路。
关键词: 宋服;窄衣;禁奢令;禁胡令;反教化
中图分类号: K892.98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673-3851 (2024) 12-0712-09
A further study on costume of the Song Dynasty: Trend of slender clothes
in the painting of ladies and attitude of anti-indoctrination under the bans on using luxury items
Abstract: "To explor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ong women′s daily dress, which was neither absolutely conservative and narrow, nor completely plain and elegant, and the background of its formation, this article, taking the literature records about costumes in official history books and note-style novels as the main research materials, supplemented by the female images depicted in the paintings and the unearthed relics of textiles and costumes in the Song Dynasty, conducts a relatively systematic analysis of women′s daily outfits in the Song Dynasty by comprehensively applying the methods of literature study, image analysis, case study analysis and triple evidence. Research shows that the \"slender\" characteristics of women′s daily clothing in the Song Dynasty had already taken shape as early as the Five Dynasties period, and that the daily dress of the women of the common people was directly affected by the norms established by the decree, and people′s spontaneous anti-education attitude made the use of gold craftsmanship, pearl and the feathers of emerald birds and Hufu elements \"persistent despite repeated prohibition\", reversely promoting the development of fashion of the Song Dynasty costume. This study not only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the understanding of Song Dynasty costume culture, but also useful ideas for the study of other historical costume culture.
Key words: costume of the Song Dynasty; slender clothes; the bans on using luxury items; ban on wearing Hufu; anti-indoctrination
近年来,宋韵文化作为重要的文化标识之一,以其鲜明的中国气派和显著的浙江辨识度,受到了人们的极大关注。伴随这一热潮,社会各界人士对以服饰为主要媒介的宋代时尚也展现出浓厚的兴趣。对于宋服的研究,服装学者提出了诸多观点并指明了新的研究方向。陈芳[1]认为,宋代女性追求的是含而不露的小家碧玉之美;张玲[2]从南宋女装形制的角度剖析其设计的精巧之处,认为宋代女服并不拘谨与保守;张蓓蓓[3]122将宋代服饰分为三个阶段,研究宋代女服的发展及变化,认为此时期的女装呈现出轻盈而高级的美感,这与早些年历史学者们的观点相互呼应。王雪莉[4]从文献的角度对宋代的上层服饰制度进行了深入探究,但尚未对服饰风尚作进一步的讨论;余敏[5]认为,唐宋服饰风格的转型归因于社会和审美趣味的变化。
已有的学术成果相对侧重宋代服饰的服饰形制、风格特点、社会背景等方面,却鲜少探讨宋代女性服饰的廓形演变、配伍装饰以及特殊单品的搭配情况。在前人的丰富成果之外,仍存在未尽的研究空间。因此,本文从现有文献入手,结合绘画作品仕女图中的女性形象以及考古发现的宋代染服文物资料,采用三重证据法,推测宋代女性日常服饰的真实样貌,以期更好地挖掘宋韵文化的艺术精髓,推动其当代价值的实现。
一、宋代女性常服和便服的廓形演变
在宋代女性服饰体系里,日常穿着的常服与便服占据着主导地位,其相关着装形象多次出现在绘画作品与文献中。相较于规范且正式的礼服,常服与便服在设计与搭配上表现出显著的灵活性与个性化特征,生动地映照出当时社会风尚与女性审美取向,是研究宋代女服时尚变迁的重要载体。通过对文献和图像的互证分析可知,宋代女性常服和便服中廓形窄细的特征可追溯至五代时期。在逐步推进的廓形演变过程中,宋代女性服饰的袒露程度与唐时相比虽略有收敛,但从未停止。
(一)宫样细腰身
“宫样”,意为皇家流行的服饰、物品等所呈现出的样式和风格,在诸多宋词里均有出现。诸如苏轼《菩萨蛮·咏足》中的“偷穿宫样稳”,以及晏殊《菩萨蛮》中的“学人宫样妆”等词句,生动地描绘了女子模仿宫中的服饰和妆容,这充分表明宫样服饰在女性日常服饰中出现频繁。朱敦儒《南乡子》中有“宫样细腰身”,舒亶《卜算子》中有“宫样鞋儿小”,由此可见,宋代女性对“窄、细、小”的审美风格极为青睐。
在宋代,女子服饰有大袖和窄袖之分,这与女性的身份以及穿着场合密切相关。唐代史书《新唐书·车服志》中曾记载“妇人襦袖不过一尺五寸”。此处的襦袖,或许指的是袖口较窄的上衣。在长度单位方面,遵循“一丈等于十尺,一尺等于十寸”的换算关系。经考证,现今厘定宋代常用尺长为31.1 cm,唐代常用尺为30.6 cm[6]331。唐时一寸约为3.06 cm,依此规定,襦袖最宽约为45.9 cm。北宋何家皂墓以及南宋黄昇墓中出土的各类单衣,袖宽均未超过27 cm[7]40-41,“窄袖”这一特征在图1中也有所呈现。普通女性服饰中也存在窄袖,虽然史书中缺乏对民间女子服饰搭配与廓形的直接记录,但如图2南宋画作《货郎图》中所绘,普通女性多选择衫裤或衫裙作为日常便服。图2中女子挽起的窄袖与图1《歌乐图》中女性乐师所着服装的袖型极为相似。
这种“窄”袖型乃是服饰整体廓形的一个缩影。对五代和宋代的文学作品与美术作品进行分析可知,宋代“紧窄”的服饰风貌在五代十国时期已初具雏形,且在女性群体中已蔚然成风。五代词人张泌以“窄罗衫子薄罗裙”来形容这一时期的女子服饰,突出展现了“窄”的特点。欧阳修《渔家傲》中的“绛绡衣窄冰肤莹”、黄机《浣溪沙》中的“墨绿衫儿窄窄裁”,这寥寥几句宋词,也生动地描绘出了窄衣仕女形象的婀娜之态。图3是一幅出自五代南唐画家周文矩之手、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荷亭弈钓仕女图》,画中仕女举止娴静恬淡,所着衣裙廓形窄小,仅在衣缘处可见少许装饰,色彩淡雅柔和。值得注意的是,画中呈现了两种典型的服饰搭配方式:一种是长袖对襟内穿,外罩半袖;另一种是内衣外穿,再配以外罩长袖。此后,这种单品的配伍和细窄廓形在宋代女性的日常服饰中更为常见。如图4,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宋画《瑶台步月图》中的仕女服饰,与五代相比,此时的仕女衣裙愈发紧窄,呈现出窄衣化、轻盈化的特点。对比图3和图4可以发现,服饰廓形与搭配存在明显的相似之处,均内外衣层次分明且廓形细窄,这表明宋代女性服饰是五代女性服饰风格的延续与发展。
不仅是《瑶台步月图》中所表现的宋代仕女喜爱在内衣外直接穿褙子这样的搭配方式,平民妇女也是如此。图5(a)是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杂剧绢画《打花鼓》,图5(b)是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由南宋画家刘松年(生卒年约1131—1218年)所绘的《茗园赌市图》,这两幅画中所描绘的南宋民间妇女,皆为内衣外穿且廓形窄小的形象,只是所搭配的下装变成了裤装。这种“宫样小腰身”的服饰风格,流传至民间,成为了更利于平民妇女的日常劳动和工作的服饰。
(二)裙腰映酥胸
在上述发展过程中,宋代女性服饰所形成的方便、合体且窄衣化的造型,以及在内衣外直接穿褙子的搭配方式,不分阶层,贵庶共享。世人将宋代窄衣化的服饰视为“保守”,实则不然。宋词中频繁出现“懒系酥胸罗带”“绛绡频掩酥胸素”“烛边疏影映酥胸”等词句,生动地形容了此时女子“酥胸露”的形象。袒胸原本以唐代女性形象为代表而深入人心,在唐代画作中较为常见。图6为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成画晚于八世纪的《簪花仕女图》,画中的仕女看似未穿内衣且外衣透明,袖子和衣长已宽大到曳地,如此低胸袒露的形象,充分展现了唐代服饰的大胆开放。然而,这种袒胸之风并非唐代所独有,唐代之后,贵族与平民亦延续此风尚。成画于五代的《乞巧图》,如图7所示,画面表现的是中唐以后,后宫七夕乞巧的景象。仕女们穿着齐胸儒裙,蕴含袒胸元素,但展现方式更为内敛。这表明,在中唐之后,服饰的袒露开始逐渐回归正常。到了宋代,出土于河南的图8(a)李守贵墓和图8(b)赵大翁墓中有壁画可证明宋代的袒胸时尚。经学者推测,李守贵是绍圣年间河南登封黑沟村的乡绅[8],赵大翁是元符年间河南白沙的地主或富商,他们都生活在北宋的前中期。在他们的墓室壁画上,都有相似的妇女形象:内衣外直接着褙子,下身着裙,袒露之态仍存,凸显了宋代贵族女性的柔美与秀雅。由此可见,北宋初期便已存在这种得体的袒露的仕女着装风格。同样,在民间也有类似情况,如图9中士庶女性胸部大面积外露以及图10中袒乳的女性哺乳形象。这种对身体自然裸露的坦然,是崇尚自然的表现,也是开放风尚的延续,或许从侧面印证了宋代民风并非绝对的“保守”。
唐代的袒胸之风,成为人们印象中唐代服饰“开放”的缘由。然而,唐中晚期女性“袒胸”的服饰特点常常被用以代表整个唐代的女装风格,并与宋代女性服饰的廓形紧窄进行对比,以此来说明宋代服饰的保守与单调,这一观点在诸多文献中均有提及。仅仅以唐代某一时期的服饰特点来代表整个唐代的服饰风格,再和宋代服饰的窄衣化作保守与否的比较,或许有失偏颇。无论是从宋代墓室壁画来看,还是从宋画中众多哺乳女子的形象来说,事实上,庶民女性服饰的袒露之态以及他们对袒露的接受在宋代屡见不鲜。
将由唐至宋的人物画中具有代表性的女性形象及其所着服饰的廓形线描图、腰线高低进行横向对照,如表1所示,宋代服饰“延续窄衣化”“‘保守’仍袒露”的观点得到了更为清晰完整的呈现。研究发现:a)女性裙装的腰线位置有所变化,唐代大多为高腰掩乳的搭配,五代时期开始回归自然腰线,到了宋代则是高腰掩乳和自然腰线并存;b)女性服饰的开放之风在唐代较为突出,但并非唐代独有,五代乃至宋代女性的穿着中袒露之风依然存在。
二、宋代士庶女服的限定规范
《周礼》有言:“上得以兼下,下不得以僭上。”这表明宫样代表的是“上”(贵),按照常理,“下”(低贱)之人不应效仿。唐代女服呈现出 “奢靡华丽” 之态,此类风格主要在贵族仕女中流行,平民妇女因生活压力所迫和规章制度的限定,只能简朴着装[11]。反观宋代女服,其窄衣化特征和局部保守风貌成为女性服饰中普遍的特点,展现了服饰时尚在宋代社会中的盛行。这与“宋之前的设计主要为上层服务,宋之后的设计开始广泛涉及平民阶层”[3]3的观点相契合。究其缘由,宋代商品经济繁荣,城市文化兴盛,为服饰消费的增长奠定了坚实基础。同时,统治阶级对服饰实施了严格的约束与管控,旨在规范服饰,从而形成了“衣服有等”、上下有序的服饰体系。然而,这些禁令在现实实施过程中却陷入困境。本文整理了散落在各类文献中的法令,将涉及颜色、工艺、材质、尺寸、种类等共计82条禁令与出土实物进行对照,发现宋代民间服饰存在明显的“禁不止”的现象。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不仅影响了服饰风尚的整体流变,促使时尚朝着多元化方向发展,也伴随着市民阶层的出现助推了时尚平民化的进程。
(一)屡禁不止的奢华元素
在诸多服饰禁令之中,以禁止服饰奢侈这一规定为例,可将其理解为统治阶层借服饰制度来限定百姓思潮的一种现象。《宋史》中曾描写宋太祖“帝性孝友节俭,质任自然,不事矫饰……宫中苇帘,缘用青布;常服之衣,浣濯至再……”。统治者在日常生活中身着多次洗涤的服饰,以此作为彰显节俭之风的典范,这深刻影响了当时的服饰造物理念,使得宋代服饰呈现出朴素与简约的风格特征。统治者频繁颁布杜绝奢侈的法令,具体而言,宋代的禁奢令主要针对两个方面:在工艺上禁止多种用金工艺,在装饰材质上禁止使用真珠和铺翠。
1.禁多种用金工艺
黄金作为古代贵族常用的陪葬或祭祀用物,乃是身份地位的象征[12]。宋代织物的特点之一便是大量使用黄金[13]。在宫廷中,用金的现象广泛而普遍。《东京梦华录》中形容宫嫔身着“红罗销金袍帔”,徽宗曾穿着“销金红道袍”[14],《宋史》中描写宫中用物“册案涂朱漆,以销金红罗覆之”。
由于民间用金现象屡见不鲜,为维护阶级秩序,《宋史》中记载,宋太宗端拱二年十一月九日颁布服令,禁止除命妇之外的人使用金和真珠:“……其销金、泥金、真珠装缀衣服,除命妇许服外,余人并禁。”宋真宗祥符八年五月颁布了禁止十几种用金工艺的法令:“内庭自中宫以下并不得销金、贴金、间金、戭金、圈金、解金、剔金、陷金、明金、泥金、楞金、背影金、盘金、织金、金线捻丝,装着衣服并不得以金为饰。”[15]2234尽管此后统治者继续颁布了许多禁止平民用金的法令,但用金工艺仍被民间所采用[16]。《梦粱录》中提及南宋街上随处可见“销金行”,《东京梦华录》中写到诸寺师姑在相国寺出售“生色销金花样幞头”等类似的服饰售卖现象。
为了杜绝因用金而导致的奢侈之风,禁金在《宋史》和《宋会要》的服饰法令中频繁出现,可谓贯穿了整个宋代。从端拱二年(989)到咸淳八年(1272),据不完全统计,朝廷共颁布了27条关于销金的法令,有时在一年之内便颁布了数条内容相近的法令,足见统治者想杜绝这种现象的坚定决心,然而收效甚微。
从考古发掘的宋代服饰来看,衣物上的用金装饰十分普遍。江西德安周氏墓、南宋福州黄昇墓等,皆出土了异常精美、质量上乘且工艺复杂的丝织物。以黄昇墓出土的妙龄少妇黄昇的服饰为代表,如图11所示,运用了印金、贴金等工艺[17]。其中一件褐色芙蓉花罗夹衣,如图11(b)所示,面料上印有金芙蓉等图案[7]112。南宋德安周氏墓中的印染丝织品上也有大量的衣缘印金图案[18]39-40。北宋的服饰文物相对较少,但在纺织品集中出土的南京长干寺北宋地宫织物上也有大量用金纹饰[19]。虽然宋代距今已十分久远,出土服饰文物上的金色花样不再清晰,但经过分析测试,依然能够清晰辨别出当时所使用的具体工艺。这证明法令和现实是相互呼应的,有所禁,必定是因为现实中存在汹涌的尚金风气。在统治阶层坚定决心的影响下,宋代服饰的奢靡风气总体上得到了一定控制;然而,纺织业作为宋代经济发展中最为重要的手工业之一,随着织造工艺的不断提高与普及,为宋代民众对于服饰的需求与探索风格提供了良好的基础,因此精巧的工艺得以在服饰上得到普及运用,用金趋于大众化。
2.禁真珠和铺翠
真珠,即珍珠。早在4000年前,我国淮河一带便已经开始采集珍珠进贡宫廷。真珠被用于制作首饰和装饰服装的历史源远流长,在宋时更是盛行不衰,上层社会妇女尤为钟爱这种装扮。例如,图12中宋仁宗后画像中的背靠装饰、图13的宋钦宗后画像头饰中便有真珠装扮,尽显奢华。图14的《秋庭戏婴图》中,小孩头饰上也使用了真珠。此外,还有多幅宋画中描绘出贵族妇女头饰上装点真珠的形象,由此可见真珠的流传范围之广。
铺翠的“翠”,是指以翠羽作为装饰。翠羽,即翠鸟的羽毛,乃是一种奢华之物,以翠装饰可追溯至汉代。铺翠工艺在宋代的宫廷和民间尤为盛行,图12(a)宋仁宗后画像的凤冠上便有铺翠装饰,然而由于翠羽难以保存,故而遗憾的是没有实物留存下来。铺翠工艺后来又被金朝和元朝所沿袭,演变为点翠工艺,在明清时期广泛流行[21]。
真珠装饰在庶民中同样广受欢迎,现存图像中虽鲜有描绘,但不乏文献记载。庆历时期,曾发生民间真珠因宫廷中的盛用而致使真珠时尚流行以及真珠价格大幅上涨的事件,《宋人轶事汇编卷一》中的故事可以证明:“庆历间,广州有番商没官珍珠,上与后宫同阅……有司被旨和市,珠价腾涌,上颇知之。”于是,仁宗率先在宫内禁止真珠的使用,以牡丹装饰代替了真珠,珠价重新下跌:“……贵妃最后至,以所赐珍珠为首饰,欲夸同辈。上望见,以袖掩面,曰:‘满头白纷纷,更没些忌讳。’贵妃惭赧,遽易之……自是禁内不带珍珠,珠价大减。”
由此可见,民间对真珠的使用如同黄金一般,皆是源于宫廷的流行风尚。虽然有所禁令,但宋代民众对于服饰的整体装扮依旧极为重视。宋代笔记《白獭髓》中曾有记载“妻孥皆衣敝跣足而带金银钗钏”,所描写的正是即便家境贫寒,宋代女子也要穿金戴银来装饰自己,这表明宋代专属于贵族的服饰正在逐步向平民阶层开放。因此,服饰时尚在平民间的顺利传播,以及民众对时尚的向往和渴望靠近上层社会的心态,共同造就了自上而下的流行体系。这也使得宋代服饰在款式窄衣化的同时,仍透露出一丝因技艺和材质而带来的精致华丽,将宋代人民对于上层所颁布服饰法令的反教化作派体现得淋漓尽致。
(二)禁不止的胡蕃元素
宋代先后与辽、西夏、金、蒙古等政权并存,是中国历史上相对特殊的三百年。各并存政权之间也发生了服饰文化的交流与传播,尤其是在服饰色彩和种类方面。从宋代所颁布的一些法令可以看出,宋代对于外来服饰(包括女服和男服)持有保守甚至相对排斥的态度。古人将北方、西域各民族人民以及外国人统称为“胡人”,他们的服装则被称为“胡服”[24]。胡服的特点是较为窄小紧致,且便于行动。在宋代,普遍将“窄”这一特点作为识别胡服的标志[25]。这种“窄”的服饰特点与宋代服饰风格有一定的相似之处,然而,宋代女性服饰的窄衣化更多的是一种审美上的视觉呈现,而胡服的“窄”则偏向于功能上的实用特征,两者存在一定区别。
在北宋时期,民间已有一定程度的“胡服流行”现象。从史书笔记的服饰禁令中可以看出民众穿着胡服的些许迹象。虽然胡服的传播范围广且影响大,但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的影响。从宋代统治者所颁布的一系列法令来看,统治者和大臣们不希望人民过多地接触外来文化,而是持有推崇本民族服饰的观点。坚守传统,这一点恰恰和唐代对于外来文化进行“融合吸收”有所不同。在唐代,女性穿着胡服、将胡蕃元素自然地融入“女扮男装”的潮流中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且并未遭到禁止。
1.禁“白丁”所尚胡色
服饰色彩具有象征意义。运用服饰色彩来规定等级即服色制度,是统治者常用的统治手段之一,以达到维护等级、彰显尊卑的目的。例如,宋朝前期只允许普通百姓穿着白色服饰,以便以“白丁”来辨别平民身份,与其他阶级相区分[26]。此外,不同民族受环境与生活的影响,各自形成了独特且具有代表性的色彩。
北宋庆历八年(1048)二月,“闻士庶仿效胡人衣装,裹番样头巾,着青绿及乘骑番鞍辔,妇人多以铜绿兔褐之类为衣。宜令开封府限一月内止绝,如违,并行重断。”[15]2232此令针对的是宋人穿着辽的服饰。因契丹族崇尚绿色,喜爱在服饰色彩中融合大自然的颜色,因此青绿、铜绿、兔褐等是契丹服饰上所常用的颜色[27]。同时,考虑到生活环境的影响,契丹服饰呈现简朴风格且具有实用性。统治者颁布这样的法令,表明外来元素之一——服饰流行色,影响了民众在选择服饰时的审美喜好。
2.禁“胡人”服饰爆款
外来服饰种类众多,因其与当地服饰存在差异,从而引发了新潮与模仿。政和七年(1117)七月,“广东之民多用白巾,习夷风,有伤教化,令州县禁止。”[15]8320从地图上可以看出,广东地区在宋代并不与辽、西夏、金接壤,所以无法确定“这股夷风”究竟从何处习得。从现有资料来看,也难以确定“白巾”属于哪个国家的服饰风俗。一种可能是此“白巾”从西夏传来,因为西夏的平民大多都头扎白巾(男女皆如此)[28]78;另一种可能是由于宋代的海外贸易极为发达,尤其是广东地区,来往蕃客众多,“白巾”是传自于某个穆斯林国家的蕃客[29]。
宋杂剧中极负盛名的女艺人丁都赛,身着被明令禁止[15]2232却盛行于辽、金、西夏等政权的骑马服饰[30]——钓(吊)敦。图15为辽代钦塔拉墓中出土的方点纹绮背带连襪棉裤,也被称作吊敦。图16所示,传为河南偃师酒流沟出土的砖雕上,刻画了她女扮男装的场景,其身穿圆领袍、钓(吊)敦、系革带,在戏台上演出。钓(吊)敦属于裤袜,廓形修身,便于活动。胡服主要的特点之一是简便且利于行动,在廓形上表现为利落与修身。钓(吊)敦常见于宋代女子的服饰中,图17为德安南宋周氏墓中的出土实物,由此可见胡服已融合进宋代女性的日常服饰之中。
这些针对胡服的法令能够表明胡服的传播范围较为广泛。然而,宋代统治者为了确立自身的“正统性”,故而下令“禁止胡服”。虽说“胡风”逐渐渐退,但外来元素却从未远离。
三、结 论
宋代女性服饰风格在五代时期已初现端倪,部分承袭了唐代女服的开放风格,而后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窄衣化风貌,呈现出不绝对保守的廓形以及不完全质朴的装饰。这种外化的、可进行分析的转变过程受到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一是统治者对外来服饰明令禁止,使得宋代服饰中“胡蕃”元素渐弱,但因胡服中的一些服饰品类传播范围较广,胡服中的“紧窄”元素和宋代服饰“修身合体”在视觉上不谋而合,却又在审美和实用性上各有追求;二是禁用金工艺、禁真珠和铺翠等禁令影响了普通民众的生活和服饰,使得日常女性服饰从奢华变为朴素低调,禁奢令被动地反向推动了服饰时尚,民众的叛逆心理致使珠光宝气的风尚在市井中广泛流行。
由于宋代统治区域多为南方潮湿地带,保存良好的宋代纺织品文物属于珍稀的研究资料,这也是有关宋代服饰的研究不似汉唐、明清时期那样火爆的重要原因之一。本文结合图像和文献进行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能够使一套真实的“宋服”体系趋于完善。近年来,国潮“破壁”、汉服“出圈”,宋服是汉服四种形制中重要的一种。本文旨在抛砖引玉,期望常有新视角、新发现,继续为当代服饰设计注入宋代独特的精雅时尚元素与深厚的思潮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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