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评文白之争中林纾的历史性
2024-12-31吴梦珂
当前对林纾的评价既客观又互相矛盾,将林纾的历史地位拆解为道德上保守的林琴南和促成新文化运动发生的“偏师”(陈平原《新文化运动中“偏师”的作用及价值—以林琴南、刘师培、张竞生为例》)。前者是以现代性为标准的文学史叙述,将林纾评为文化保守主义者,是20世纪20年代反对新文学的保守派的代表人物;后者则侧重林译小说是新文化运动滥觞的观点,如杨联芬认为林译小说开创性地促使中国文学“典范转移”(杨联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林译小说对于新文学史的发生具有重要的开端作用。林纾历史地位发生转变的关键时刻,是“双簧信”事件所引发的文白之争。论争前林纾还曾因讲解西方小说遭到其他保守派的非议,到了文白之争过程中,又成了保守派,这当中前后矛盾的立场以及林纾观点转变之快值得深思。因此需要重新梳理这场文言与白话的论争,看清事情的全貌,进而尝试重评文白之争中林纾的历史意义。
一、还原“双簧信”事件
“双簧信”所引发的论争里最浅层的对峙是关于以白话代替文言的争论上,新文化派宣扬白话文学之崇高,反对腐朽空乏的古典文学,林纾则反对新文化派企图颠覆旧文学秩序的行为。新文化派早期文章都强烈地表达着对陈旧迂腐文化的“否定性”,但是他们在社会上收到的呼应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是“内部的讨论”。除此以外,这些提出新文学代表性观点的文章是用古文撰写而成,可见文学观念与载体的相悖性是新文化派早期明显的“缺陷”,也是新文化运动初期没有产生影响的原因。此时社会各界对新文化运动的态度是既不支持亦不反对,《新青年》上发表了不少近乎附和的折中论,郑振铎曾言文学革命初期“不曾遇到过一个有力的敌人”(《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集:文学论争集“导言”》)。因此新文化派不仅要提出观点还要与保守派针锋相对,之后《新青年》的文章开始出现隐约讽刺林纾的文章。例如,《新青年》第3卷第3号里胡适给陈独秀信中说道:“顷见林琴南先生新著《论古文之不当废》一文,喜而读之,以为定足供吾辈攻击古文者之研究,不意乃大失所望。林先生之言曰:知腊丁之不可废。则马、班、韩、柳亦自有共不宜废者。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则嗜古者之痼也。”在胡适看来文章立场之错误,论据之脆弱不值得一驳。不难看出新文化派急需一篇强势的甚至带有攻击性的维护古文的文章,然后将该文视为对新文化运动的攻击,让新文化派有反击的机会。于是有了后来的“双簧信”开启了林纾与“新文化派”之间的文白之争,为新文化运动的关注度带来转机。
从林纾的视角来看,“双簧信”事件里自己是无辜被牵扯其中,《论古文之不当废》中相较于新文化派更为平和的态度,以及“双簧信”出现后的一年里林纾并无反驳声音,可以看出在《荆生》之前他始终无意与新文化派争辩。按《林纾评传》中所描述林纾的性格,可以看出刘半农的批评如若引起林纾的怒气,那他会立即予以回击,因为他性格上“目强多怒”“顾善骂人”。但是“双簧信”发表于1918年3月,直到1919年2月林纾才在《新申报》上发表《荆生》。小说也正中新文化派的下怀,《每周评论》转载全文,并在编者按中集结李大钊、周作人等人的文章予以批驳。小说发表后,林纾的学生张厚载试图从舆论上暗示政治权力对“新文化派”的威压,致使论战增添政治因素,升级为言论自由的争辩。与此同时林纾收到蔡元培来信,请他为一部作品作序,林纾念及旧情想要追回《妖梦》,停止发表,因该小说里不仅继续暗讽咒骂陈独秀、胡适,还将矛头指向北大校长蔡元培。但他没能追回,小说于1919年3月18至22日发表于《新申报》,毫无疑问遭到新文化派的谩骂与反驳。就在《妖梦》即将见报期间,林纾出于愧疚,于3月18日在《公言报》公开致信蔡元培,希望在蔡看见《妖梦》之前得到他的理解,信件题为《答大学堂校长蔡鹤卿太史书》。其观点分为两方面:一是对待伦理,外国不知孔孟,但从未铲伦常,国家强盛与伦理观念无关;二是对待白话,林纾始终维护古文的正统地位。他无疑以为蔡元培与他观念无二才写了这封公开信,所期待的是事件平息。不过,蔡元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因论争在无意中升级为政治层面的博弈,“新文化派”中多人在北大的教员位置岌岌可危,所以在《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中蔡元培不只向林纾解释北大并没有铲伦常与废古书的事情发生,还重申他办学的两大主张。事件从文学界的文白论争一再升级为政治层面的博弈,最后迫于形势蔡元培将陈独秀从文科学长降为普通教授。不久后五四运动爆发,陈独秀因在街头散发传单被捕,随后从北大辞职前往上海。至此文白之争告一段落。
新文化派对林纾的批判最后会变为政治事件,让北大人员动荡,是双方都始料未及的。重新梳理林纾与新文化派文白之争,聚焦在双方有关文言与白话的关系、对待新旧关系之态度的论争,有助于进一步思考林纾之所以要写《荆生》《妖梦》含沙射影咒骂新文化派的根本原因。
二、探寻林纾反对新文化派的动机
在梳理“双簧信”引发的一系列事件时,有一个时间差值得注意,《新青年》第4卷第3号发刊时间为1918年3月15日,《荆生》发表时间为1919年2月17日至18日。在书信报刊作为信息沟通方式的年代,信息传播所需时间较长。虽则如此,假使林纾的《荆生》并没有和“双簧信”间隔到临近一年之久,那还可能是林纾愤怒气急之作,不过实际上林纾的反击比预料中来得晚些。林纾会生出这种“缓慢的气愤”之缘由或许要回到历史场域,从他的人格底色和史实中寻找出蛛丝马迹。
樽本照雄的《林纾冤案事件簿》尝试从林纾的视角还原“五四”时期的文学风景,细数林纾所遭受的误会。他启发性地提到林纾其实是被动地进入到新旧文学之间的论争。林纾作为文化保守派,他不会时刻关注倡导新文学而且没有多大名气的《新青年》,所以在“双簧信”初刊登时他不可能作出快速的反应。结合《论古文之不当废》中林纾的中心观点为“国未亡而文字已先之,几何不为东人之所笑也”,就能够理解林纾是尊古文为文字正统,并要维护其历史传承。“双簧信”中刘半农并没有以白话代替文言为主要观点予以阐述,林纾也就没有立即对新文化派予以反击,可见他并不在意刘半农对自己的指责。再者,林纾坚守的“节操”是儒家的伦理纲常,用儒家君子的标准约束自己,他更愿意以高姿态忍受新文化派的指摘,体现其仁德。可是林纾低看了新文化派这次事件中构建的文白对立所带来的影响,以为“双簧信”会和以往《新青年》上的提出文学革命观点的文论走向同样的命运,对于古文的地位不会产生威胁。但在一年后,林纾发表《荆生》《妖梦》意味着他意识到新文化派所倡导的白话文已然获得青年学生们支持,不得不回应,而林纾耿直躁烈的性格,致使他在挽回古文被废止局面的时候,口不择言,对陈独秀、胡适等人冷嘲热讽。
林纾对待“双簧信”所表现出的“缓慢的愤怒”,除了从他的观念与性格予以理解,还要探求引起林纾反对“五四”青年的真实动机。真正引起林纾关注的是“双簧信”事件所引发的响应,产生了几乎要毁灭古文的态度,“国未亡文字已先之”才是触发林纾出面写小说反驳新文化派的关键。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提到此次文白之争,着重“民国”七年《新青年》第4、第5卷起,都用白话创作文章。此后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报刊使用白话创作文章,有《每周评论》《新潮》,北大之外有《国民公报》等,随之出现了反对的声音。归根结底,当时文白之争的保守派包括林纾所恐惧的是白话文风头渐起,这意味着古文的地位被削弱。可惜林纾和支持古文的保守派并没有拿出具有学理性的论据来证明古文之不宜废,只是用比喻来争辩新文化派颠覆孔孟之道,废除古文行为的无理。
“双簧信”与《荆生》《妖梦》的时间差是值得关注的空白,因为林纾是能够立即予以回应的,但他在近一年以后才发表《荆生》《妖梦》,说明他在最初并不把支持白话文的势力看作威胁,后来呼吁白话取代文言的声势越来越大,威胁到了古文在文学领域的地位后,他才予以回击。先前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文学革命论》还在用文言撰文,到1918年1月,《新青年》第4卷第1号起,开始正式采用白话与新式标点,新文化派身体力行地展现他们所提倡的新文学与白话文。尤其在当年5月,第一篇现代白话文小说—鲁迅的《狂人日记》正式发表,文学革命突破了学理层面的讨论,产生了真正的作品,从根本上展现了胡适与陈独秀所提出的文学革命观点。不止于《新青年》上,在期刊同人编辑的影响下,北大学子傅斯年、罗家伦等人办起白话期刊《新潮》。其他报刊也开始使用白话文,文学革命的响应逐渐增强,1919年至少出了四百种白话报纸。白话文真正展现出即将替代古文的趋势,保守派为自身立场合法性不得不出面反驳。
三、还原林纾历史形象的复杂性
《荆生》《妖梦》不仅是林纾对新文化派越来越高声势的回应,还表达了戏谑的文学态度。“怒骂”不公、待事“诙谐”本就是林纾人格的两个面相。“诙谐”态度还可以从林译小说幽默诙谐的风格便能窥得一二,郭沫若在《我的童年》提到林译小说时,认可了林译小说对自己的影响,甚至认为译述相较原著更为亲切。钱锺书在《林纾的翻译》也为林纾遭到新文化派诟病的翻译问题翻案,证明林纾对原作的有意加工,反倒增加了作品的趣味。林译小说正是因为具有如此令人拍掌称快的魅力而风靡文坛。再说《荆生》所发表之处《新申报·自由新语》开辟以来就是要刊登用游戏文字表救世之理念,林纾想发表《荆生》也有为大众消闲解闷之意。不过新文化派所要辩驳和反对的正是这种游戏文字的态度,导致文学与现实脱离,失去引导精神思想的作用。所以重新审视林纾对待“双簧信”的反应,并不是为他做无罪辩护,而是想尽力丰富与完善文学史叙述中被暂忘的“旧文学”的内涵和保守派林纾的形象。在《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里,杨联芬描绘林纾为一个性情狷介,游离于历史舞台的“文学游侠”。佩剑任侠的做派甚至在《荆生》的“伟丈夫”都有隐约的痕迹,荆生的行李除了“书一簏”,还有操武功的“铜简”。白话声势愈盛之际,林纾一人为古文发言维护,林纾的豪侠意气被他落后的思想所掩盖,失去真实的历史人物所应具有的矛盾与复杂性。
历史事件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交汇,在交汇点上蕴含着丰富的、复杂的、矛盾的事实。林纾被新文化派认定为保守派的代表,所谓“被认定”意味着林纾的被动,新文化派是出于需要对手而塑造了对手,选择林纾是必然的,他“目强多怒”利于论争的延续,他在当时知名度高,有益于借助论争推广文学革命,他并非学术底蕴深厚的文学理论家,难以从学理层面进行辩论。从完整的历史真相来看,林纾被打上保守派的标签,其形象在新文学历史叙述中被长久地窄化,“双簧信”的道德瑕疵被胜利者叙述弱化,而徒留林纾背负许久的骂名,被人忽视其文学成就。“林纾更像仪式上的一个牺牲,被五四少年供奉于旧文学的祭坛。”(杨联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文学革命的局面打开以牺牲林纾为代价,旧文学没有这场论争终归会被慢慢淘汰,但彼时的中国等不及自然的优胜劣汰法则把僵死的旧文学从思想文化上拔除,所以“五四”青年们的激进也是时代动荡给他们带来的紧迫感所催生出的。重评文白之争不需要为林纾做无罪辩护,因为新文学运动的正确性是毋庸置疑的,重新审视的过程需要的是历史叙述上林纾形象的复位与还原,归还林纾陈腐保守的“文学游侠”的矛盾形象,林纾既是反对文学革命的保守派,也是文学革命成功不可或缺的基石,没有他的反对也就没有论争,新旧文学之间实为相生相克的关系。
这场文白之争双方所争夺的高地是白话替代文言的必然性,《新青年》在“创刊词”就用生理学的新陈代谢解释新与旧的关系,在新文化派中更广泛的论据是进化论,信奉极具现代性的思想“推陈出新,逐层换体”。这一现代性思想在时间意识层面演变为时间是不可逆的、无法阻止地流逝,着重关注到历时关系,于是现代人说出经典的比喻“侏儒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从而能比巨人自己看得更远”(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新时代的人比先辈更为进步。这也是新文化派认为白话取代文言必然性的基础。但是林纾在论争中没能提出文言不可替代的必然性所在,因此他的论述缺乏说服力,新文化派已获得了论争的关键点,在文白之争中保守派的声音其实是微弱的。不过从事件形成来看,在这微弱又缺少理论依据的保守派中,“反对的声音”则是其自身的价值所在。论战中失败的旧文学所具有的最大历史性在于促成文白之争的产生。
林纾与新文化派的论争是对文言与白话关系的博弈,以旧融新,还是以新代旧,两者的区别是思想倾向上的保守与激进,是在争辩面对那长在中华土地上的“毒瘤”是该“彻底割除”还是“保守治疗”。双方的理由都有各自的合理性与完善的思想体系,是现代性哲学思想与儒家思想的争夺,不过林纾没能站在思想角度予以反击,论争结果是新文化派以压倒性的胜利赢得关注与支持。从历史进程看,新文化派坚定地选择与封建文化进行激烈的斗争,因为他们心痛被封建礼教腐蚀的中华文明,为了恢复文明的生机,采取激进的手段,冒着文明可能断裂的危险拔除“吃人的”儒术,顺应国家存亡危难的非常时期所需要的非常手段。由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将这一过程反复叙述,强调不可泯灭的正确性。保守派、文化保守主义者被打为对立面,历史的失败者被天然地打上错误标签,就被先天折损了历史价值。与其以是非对错这种粗暴的二元对立论来看待历史,不如完整叙述双方各自的观念与态度,如若没有保守派坚守其价值体系,那新文化派的新思想、新文学难以成立。“五四”少年以强势的姿态荡除中国文学的病态,为这片土地注入生机,林纾也曾“拼我残年,极力卫道”。正是新旧双方出于各自真诚的信仰,顽强持守自身价值,就精神而言都是值得钦佩的,而且文白之争保护了“五四”时期的言论自由,还构建了现代思想的生长空间,新文化派在保守派“反对声音”的“帮助”下促成文学革命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