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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墓志铭创作中的文论思想研究

2024-12-31曾成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8期
关键词:文从字顺孟郊墓志铭

墓志铭发源于先秦碑文、诔文等文体。铭,是在死者棺木前树立一面旌旗,“以死者为不可别已,故以其旗识之”(《礼记·檀弓下》);诔,就是悼念死者的文辞,“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文心雕龙·诔碑》)。因而墓志铭文体的基本特征就是篆刻在石碑上的悼念死者的文字。秦汉之际,志墓风气已逐渐传开,历经魏晋趋于成熟。南北朝时期,文豪庾信一生创作二十一篇墓志铭,基本确定了墓志铭文体的书写规范:通常由首题、志传、铭文三部分组成,首题为首行文字,点明墓主的身份;志传追述墓主生平世系,语言骈散相结;铭文则对墓主歌颂功德、表达哀思,语言基本纯用骈文。

有唐一代,墓志铭创作的风气弥漫天下,成果蔚为壮观。仅《唐代墓志汇编》与《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两部专著,就收录五千多篇出土可考的唐代墓志铭,若算上一些没有出土材料,但有记载于《全唐文》的篇章,恐怕总数量只会更多。据《韩昌黎文集校注》六、七两卷(碑志)记载,韩愈一生共创作了七十五篇碑志文,属于墓志文的有五十多篇,属唐人之最。此外,韩愈对这一文体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使墓志铭不再成为一种循规蹈矩的功利性作品,而拥有了更多的文学色彩,成为后世“美文”的一种。

然而,对韩愈墓志铭创作进行文献考证与史料分析,以及文学风格的研究已是汗牛充栋,因而文本在此不再赘述。不过,目前学界较少将韩愈的墓志铭同其文论思想挂钩。实际上,作为古文运动思想领袖与文坛巨匠的韩愈,天才而又巧妙地将其对作文之道的探索思考与墓志铭的实用书写相结合。这类墓志铭创作,既是韩愈将古文运动理论运用到创作实践中的成果,也是韩愈传播、壮大古文运动的有效策略之一(凭借墓志铭文体在唐代的实用性与广泛性)。因此,文本以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贞曜先生墓志铭》《柳子厚墓志铭》这三篇代表性作品为切入点,力图对韩愈墓志铭创作中的文论思想进行初步探讨。笔者才疏学浅,挂一漏万,还望批评斧正。

一、词必己出与文从字顺

樊宗师,字绍述,韩愈弟子之一,亦是古文运动的参与者。其文艰涩怪僻,于中唐盛行一时。据李肇《唐国史补》称“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这篇文章中,韩愈在抒发怀念好友的悲痛之情的同时,一针见血地提出了“词必己出”与“文从字顺”的著名文论命题。这篇墓志铭虽是纪念亡友之作,却有相当浓厚的文论色彩。

文章一反墓志铭创作常规,不以名讳、身世为开头,反而直接写樊宗师去世后,韩愈向樊家人索求整理其一生著书,然后发出慨叹:“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从,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

该段文字首先慨叹樊的著述之量颇多,古来罕见;然后提出为文不应该袭蹈前人言语,而应该词必己出;再指出只有开阔眼界,胸容四海万物,下笔纵横恣意,才能达到不用刻意绳削而游刃有余、开阖自然的地步;最后综合肯定樊宗师一生的文学成就。

“词必己出”是韩愈文论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它和《答李翊书》中的“惟陈言之务去”,《答刘正夫书》中的“师其意,不师其辞”等相似论述共同构成了韩愈关于复古与创新问题的一种体系表达。这些观点有力地打破了人们误以为古文运动的复古只是在形式上呆板地拟古的刻板印象。相反,韩愈对汉代以来诗文领域盛行的剽窃之风十分鄙夷,诸如汉魏骈赋对楚辞的模仿和南北朝五七言对汉乐府的模仿等。韩愈认为,真正的复古是在精神上向先贤靠拢,通过古文这一书写模式来探寻古人的胸怀与品格,并以此在佛道日益昌盛的中唐复兴儒学,重建秩序。而在具体的言辞方面,韩愈则力图摆脱前人的陈词滥调,用崭新的语言表达观点,在复古的同时保持并开拓自己独立的文风与性格。韩愈《归彭城》中写到“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这种发自肺腑的言辞,只能是由己所出。也正是坚持词必己出,韩愈创作出了《祭鳄鱼文》《送穷文》《石鼓歌》等在形式与内容两方面都独一无二的作品。

而在全文的最后部分,韩愈以铭文的形式再次重申了“词必己出”的观点,并由此衍生,提出了“文从字顺”的主张:“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

“文从字顺”则是这篇墓志铭提出的又一个文论命题:文章评判的一个重要标准在于文字是否顺畅、语句是否通达。然而,学界通常认为韩愈文辞往往生涩怪癖(樊宗师受这一方面影响很深),与“文从字顺”四字似乎不大契合。实际上,韩愈提出的是一种基本的审美表达:文从字顺不应该成为限制作家创作空间的语言镣铐,让人学习元白诗派只创作通俗浅白的文章;而是创作在文从字顺的基础上,发挥作家的个性色彩。韩愈正是运用此规则,行文奇正相生,风格诡谲多变,既创作出了《杂说》等短小精悍的小品文,又创作出《进学解》《送孟东野序》等气势恢宏、文字澎湃的雄文。而韩愈的弟子樊宗师则只学习了韩愈诡谲生涩的一面,没有认识到其要求文从字顺的一面,文风呆板凝滞,越走越偏,最终落入下乘。

二、玩词戏文

孟郊,是中晚唐著名诗人之一,与贾岛、姚合等人被共同称作“苦吟派”,“郊寒岛瘦”是苏轼对其文学风格的典型评价。韩愈同孟郊的关系可谓亦师亦友,孟郊富有才气,却屡试不中,长年抑郁失志、飘零落魄。韩愈进士及第后热衷提拔后生,对孟郊也曾极力举荐,《荐士》这首诗就是因之而生的。孟郊死后,韩愈为其撰写《贞曜先生墓志铭》。“贞曜”是韩愈等人为孟郊定的谥号,再加“先生”,足见韩愈对孟郊的赞佩、敬重之情。文章以极简略的笔墨叙述了孟郊的一生,并用极其浓厚的色彩刻画了孟郊的诗歌创作。其原文中写道:“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惟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摋,人皆劫劫,我独有余。”

这段文字认为,孟郊之诗常给人以强烈的感官震撼,故称“刿目鉥心”“掐擢胃肾”;其用词佶屈聱牙、不避险仄,如刀刃、金钩一般尖锐,故称“刃迎缕解,钩章棘句”;其意象创设如鬼斧神工,不俗见解层出不穷,故称“神施鬼设,间见层出”。总的来说,孟郊仕途的坎坷以及对文学的独到见解,使其创作个人色彩极其浓厚,给人以玩词戏文之感。而这种只有韩愈等少数人欣赏的“大玩于词”“与世抹摋”的态度,则更进一步地让孟郊之文与世俗相悖,不受时人所重视。

正所谓惺惺相惜,孟郊创作中离经叛道的一面,反倒同韩愈的为文理念不谋而合,因而得到赏识。韩愈在《荆潭唱和诗序》中称赞裴均之诗:“搜奇抉怪,雕镂文字。”在《调张籍》中,他更是直接形容自己的文学追求:“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而韩愈诗文中奇崛雄怪的创作倾向,也的确引来了时人的微词。宰相裴度在《寄李翱书》中就以“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来表达对韩愈创作风格的不满,劝诫李翱“当大为防焉耳”。李翱是韩愈的门生,继承了韩愈文章重道的一面,从韩愈手中接过了古文运动的旗帜;而韩愈的另一派门生皇甫湜则继承了韩愈文章重修辞的一面,主张为文“必崔嵬然后为岳,必滔天然后为海”(《答李生第一书》)。皇甫湜在亲自撰写的《韩文公墓志铭》中概括韩愈之文“茹古涵今,无有端涯……豪曲快字,凌纸怪发……栗密窈眇,章妥句适,精能之至,入神出天……姬氏以来,一人而已矣!”也正是韩愈、皇甫湜、樊宗师一脉,使古文运动发展至中后期趋向形式主义,无怪乎有人认为韩愈死后古文运动极盛而止。

从本质上说,玩词戏文与词必己出等观念在精神内核上是高度一致的。它不是刻意引导文士游戏笔墨,追求怪奇,创作迎合一小撮文人团体的审美,从而将文学束缚在一片狭小天地内;而是反对因袭,高举创新,强调作者的个性表达。在这个意义上,孟郊与后来宋初的晚唐派尽管作品风格相似,但其对文学史的意义却有着根本的不同:前者是独创的,他引领了一种诗风潮流,而后者是因袭的,只是在拾前人之牙慧。

三、穷而后工论

“穷而后工”是中国古代诗歌理论中的经典命题。早在先秦时代,孟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曾益其所不能”的论述则提出苦难会铸就个人的成功。西汉的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洋洋洒洒一大段写道:“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司马迁提出发愤著书说,首次将个人的苦难与其文学成就相联系,并指出两者的反比关系。其后,北宋的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写道:“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其正式提出穷而后工的理论。此外,唐代杜甫《天末怀李白》中的“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清代赵翼《题遗山诗》中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等句也持类似观念。针对穷而后工论,韩愈也在柳宗元、孟郊等的墓志铭中也有相关论述。

《柳子厚墓志铭》是韩愈给同为古文运动旗手、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创作的墓志铭,是这类文体的经典之作,为后世各类批评家所追捧。该文在介绍完柳宗元的文名、政绩、品德后,作出了如下一段议论:“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韩愈认为,柳宗元要是懂得为官之道,且有贵人相助,则定能拥有功名富贵而不必沦落至此。然而若不是人生步入穷途,柳宗元的文学成就也不会这么高。以失去一时富贵换得青史留名,是得还是失,则有待后人明辨了。在这里,韩愈已然将人生仕途之穷同文学辞章之达相联系。而后来的历史也证明,柳宗元跌宕起伏的一生,反倒为其文学创作注入了强大动力,使其创作出了一系列留名青史之作。

孟郊仕途不顺,五十才中进士,之后也未曾受到大用。其死后,韩愈在《贞曜先生墓志铭》铭文部分中写道:“呜呼贞曜,维执不猗,维出不訾,维卒不施,以昌其诗。”三个“维……不……”句式勾勒了孟郊郁郁不得志的一生,而最后一句笔锋一转,以“以昌其诗”收束全文,好似前面的落魄困窘都是为了孟郊诗歌创作的昌盛作铺垫。穷而后工之论,岂不已是呼之欲出?韩愈爱才,喜擢后生,对孟郊尤甚。韩愈曾在《荐士》诗中慨叹“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又在《送孟东野序》中提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而“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的观点,并慨叹孟郊的命运“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尽管这是忧虑之语,却也潜移默化地激励着孟郊:哪怕身心俱疲、命运不济,也可以用诗歌鸣其不平,创作出不朽篇章。

此外,韩愈在《荆潭唱和诗序》中“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的观点可与上述之文互参,作为韩愈文学创作中穷而后工论的又一绝佳注脚。

综上,作为中唐古文运动的发起人之一,韩愈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贞曜先生墓志铭》《柳子厚墓志铭》等部分篇章创作中流露出了浓厚的文论色彩。在这些篇章中,韩愈既履行了墓志铭文体记载墓主生平成就、抒发笔者悼念情感的主要职能,又创造性地阐明了词必己出、文从字顺、玩词戏文、穷而后工等一系列文论思想。韩愈墓志铭创作中文论思想的诞生,一方面固然与樊宗师、孟郊、柳宗元本来就是文坛名士有关,韩愈在追忆这些友人时或多或少会对其文学活动进行评价,并表达自己的文学理念;另一方面,则得益于韩愈自身的文学个性。韩愈打破了庾信之后日趋模板化、套路化的墓志铭创作,打乱叙述顺序、骈散相结,为文章在功利色彩之外注入大量文学色彩、文论色彩。而韩愈在墓志铭创作中所阐述的这些文论思想,则与其领导的中唐古文运动相辅相成,并成为韩愈本人及其后世学人文学创作的重要理论源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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