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的村庄
2024-12-31何敏
麦苗青青,梧桐烁烁。平原如坻,四野环抱。一条浅浅的小河从村脚蜿蜒南流,河两岸垂柳依依,野花灼灼,如少女裙摆的花边。月牙形的坑塘,如壮汉强壮的臂弯,从南到西拱卫着小村。这个坐落在豫东平原上,由几十户人家组成的小村庄,就是我的家。
那时的村庄,很小。村西的狗叫,村东一定能听到。村南的孩子哭,村北的人就会放下锄头,飞奔过去。谁家要是改善生活,全村人都能闻到袅袅的香味。于是,全村的半大孩子都会凑过去。他家的低矮围墙上,瞬间就会长出一排黑压压的小脑袋。不大一会儿,一个个油光光的小嘴巴就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村中央的十字街上,有一个大碾盘。这个生产队淘汰下来的石碾子,是全村最奢华的装饰物,也自然成为全村的聚集中心。农闲时节,茶余饭后,夏夜乘凉,它的身上总会站满布鞋、拖鞋或赤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布鞋上面的那个人,正在飞沫四溅地讲着新闻或笑话,他也便成为众人一时的焦点。有时候,布鞋上面的那个人是村主任,他站在碾盘上喊一嗓子:“开会喽!”不一会儿就村民四集。更多时候,石碾子上坐了一群端着饭碗的人。吃饭时间,各家的男人们会不自觉地溜达到石碾子旁,边吃饭边聊天儿。说到热闹处,他们竟然忘了回家。
那时的村庄,很闲。农村人最忙的时候是麦收和三秋,天气催着,农作物催着,人像陀螺,脚不沾地。其余的时间虽然也闲不住,但忙得悠然,忙得张弛有度。两餐饱后,一杯茶水自然是少不了的。吃好了,喝好了,稳好了,扛把锄头,悠然出门。说是下地干活儿,街上碰见了人,总免不了拉两句家常,说一段笑话。
夏夜乘凉,是村庄最悠然的时候。月光如灯,凉风如洗,虫鸣如弦,间或一两声狗叫,如曲中鼓震,于舒缓中平添一分激越,甚是有趣。我搬把凳子,你拿把蒲扇,他夹卷凉席,或街头,或打谷场,或谁家小院,或坐或卧。天南地北,趣闻逸事,民间故事,不拘内容,海阔天空地聊。孩子们或是捉迷藏,或是在谷堆草垛中间来回穿梭,玩得不亦乐乎。
最闲的时候,当然是长长的冬季。秋收冬藏后,天气又不太冷,正是唱大戏的好时候。红白喜事时,富裕点儿的家庭会请上一个戏班,唱上两天。无论哪村,无论哪家,戏台一搭,必是盛会。三村五里,小商小贩,皆云集于此。一时间人来人往,宛若集市。本家爷们,三五好友,或听段大戏,或喝个小酒,甚是惬意。小孩子们当然兴奋如兔,问家长要上三两毛钱,满场乱窜,买两颗糖果,一串糖葫芦,三个热包子,足足美上一天。
深冬季节,无戏可看,大人们也会加入孩子的游戏之中。在村北的荒地上,一对又一对实力均衡者会在此挑战摔跤。两个半大小子摔,一大群人观战。有时大人们憋不住,也会上场捉对厮杀。一时间,呐喊声,加油声,支招声,如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从午饭后一直摔到天黑方住。谁输谁赢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快乐。
那时的村庄,很暖。一家的孩子,也是全村的孩子。有事了,孩子往邻居家一撂,说一句“帮忙照看一下”,就走了。孩子们相互搭伙住宿,更是家常便饭。谁家有事,不用请,全村人都会主动帮忙。一家喜事,全村高兴。妇女们涌进一院子,忙着缝枕头、套被子。男人们则帮忙粉房子、订日子、打嫁妆、赁盒子、抬轿子,忙并快乐着。
有一年冬天,本家一个小叔两口子吵架,小婶子一气之下喝了口农药。小叔大惊失色,忙站在门口大喊一声:“快来人,美荣喝药了!”三分钟不到,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大家找香皂的找香皂,打水的打水,找车的找车。等到一切结束,美荣婶子转危为安,已是后半夜。大伙儿回到家,开美荣婶的玩笑:“婶子,还喝药不?”美荣婶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太难受了,以后打死都不喝了。”大伙儿哈哈大笑。
那时的村庄,青砖灰瓦篱笆门,矮墙绿树鸡成群。那时的村庄,风是轻的,水是清的,天是蓝的,连空气都是甜的。它温情脉脉,含羞带笑,如一位温良的少妇,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这就是乡村生活,这就是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