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粥记(外二篇)
2024-12-31黄和根
粥,出自《康熙字典》,也称糜,《说文》本作鬻,今俗作粥,是一种由稻米、豆类、小米等粮食煮成的黏稠食物。在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关于粥的文字,最早见于《周书》:黄帝始烹谷为粥。中国的粥在四千年前主要为食用,两千五百年前始作药用。《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有西汉名医淳于意(仓公)用“火齐粥”治齐王病;汉代医圣张仲景《伤寒论》述:桂枝汤,服已须臾,啜热稀粥一升余,以助药力。进入中古时期,粥的功能更是将食用、药用高度融合,进入了带有人文色彩的养生层次。宋代苏东坡有书帖曰:“夜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妙不可言。”南宋著名诗人陆游也极力推荐食粥养生,认为能延年益寿,曾作《食粥》一首:“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从而,将世人对粥的认知提高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民以食为天,中国人之于吃,我敢打包票,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超越的。别的且不论,单就粥而言,就有腊八粥、羊肉粥、小麦粥、三米粥、甜浆粥、脊肉粥、番薯粥、胡萝卜粥、熟地粥、枣仁龙眼粥、燕麦粥、酥蜜粥、绿豆粥、胡桃粥、红豆粥、薏米红豆粥、白果羊肾粥、阿胶白皮粥、山楂粥、螃蟹粥、鸭肉粥、冬瓜粥、什锦乌龙粥、荷叶粥、参苓粥、赤小豆粥……总之是五花八门,数不胜数!我们常吃的,无外乎白米粥、绿豆粥、皮蛋瘦肉粥之属。倘若外出消夜,近来颇为流行的,是海鲜粥。光是海鲜粥的种类,就算得上让人眼花缭乱了。螃蟹粥、虾仁粥、花贝粥,既物美且价廉,是夜宵摊上常见的。
有一年,年迈的祖母患了胆结石,卧病不起。我因为在隔壁县城的一所中学读初中,不能日夜照料。唯有天未亮时,摸黑起床,烧起一团柴火,用铁饭锅盛些米,放许多的井水,架在灶上煮。家离学校有七八里路程,兼以弯曲且陡峭的山路,熬粥的时间很是紧迫。幸而起得早,纵令熬粥需耗时,到底还是够用了。只是不能腾出太多时间来喂给祖母喝,一则因为粥需冷却的时间,不能一时三刻解决,二则我和弟弟还需做早餐,并且还得准备中午在食堂的备菜,况且家里养了一头猪,喂猪食是上学之前必不可少的作业。
祖母卧床数日,叫伯父背着,送去县医院动手术。邻居跑过来劝告,说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死也死得了,何必弄到医院去花冤枉钱?一旦死在外面,千年壶(亦即棺材)都不能摆进堂屋里!伯父虽然是孝子,可他此刻也有些犯难了。一则长期苦于家徒四壁,二则邻居说得似乎有理。那时,父亲常年在外做苦活,一年四季难得回家一趟,对此事并不知情。好在三叔在县里做生意,境况也算不错,有了他的底气,终于将祖母送到县医院去了。
一番检查下来,医生也直说,人老体衰,即便治好了,顶多不过三五年光景。于是问道:“想清楚了,还愿意医治吗?”有了三叔的财力,答案是肯定的。手术完成,将养数月,居然康复了,并活到九十五岁高龄。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但凡言及饮食,祖母总是感慨:“那是我这辈子喝到的最好喝的粥!”
其实,在此之前,我是从不曾熬粥的。从前,我只认为粥是煮出来的,而至于熬粥,足见其来之不易。饭勺是搅了又搅,水是加了又加,柴是添了又添,而“粥”的模样总也不肯见,急得人直跺脚,像是热锅里的蚂蚁。祖母痛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到后来连哼哼的力气也没了,我又怎好去讨教?于是,硬着头皮弄,心里那忐忑,简直无以言说。
自那以后,颇得了些机窍。因为急着出粥,而不断地搅拌,逐步地加水,其实这恰恰是熬粥的技巧所在。至于添柴,硬是急不得的。柴当然要添,然而不能满堆,满堆则火大,火大则易煳;即便不煳,汤溢出来,弄不好浇灭一灶膛柴火。需要慢慢添柴,顶好是以文火相加,正如俗话讲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诚然,熬粥是一门学问。做人亦然。从为人,到处世,再到做事,无不形同熬粥。一个人的为人,不能单看一两件事便立分好坏;一个人的处世,不能光看他的处境,便要判定他的态度;一个人做事,不能只看他的表象,就去定论他人品的高低。唯有透过现象看本质,方能认清一个人。这就好比熬粥,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好粥就得慢慢熬!
粥是无所不能的。肚肠饥饿时,可以是续命的宝物;国泰民安时,可以是养生的妙药。在中华文明里,增添了许多的风俗,在历史典故上,不知有多少借鉴!数千年以来,中国人对于生存的底线,只要有一碗粥吃就行。依了国人的勤劳勇敢的天性,以及过人的智慧,只要许他一碗粥,他定能开辟出万顷良田来!可如果连吃一碗粥的底线都给抹掉了,那么与之抗衡的,必将是手中的镰刀和锄头。中国人的容忍与大度,通过一碗粥而体现得淋漓尽致。
没有一个民族的性格能像中国人这样谦卑和忍让,即使到了万劫不复的绝境,只求能够喝上一碗粥便是安身立命的生存底线,以世界之大,确凿是绝无仅有的。
摆门子的艺术
人有千百种,而种种不同。譬如闲暇时间,有人喜欢逛街,有人喜欢垂钓,有人喜欢旅行,有人喜欢宅家……而另有一些人,则喜欢摆门子。
在贵州黔东南地区,有一句方言,叫“摆门子”,意即闲谈、漫聊,抑或吹牛。
饭后无事,独坐无聊,于是纠集若干人,或亲或友,无论熟识与陌生,皆聚作一处,或坐或立,或蹲或席,这就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谈天说地了。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言向来不假。农人谈农事,商人说生意,政客言政事……妇孺老幼,各言所需;男女老少,人尽其言—人虽同类,所好不同。
有些人摆门子,素来不拘于场合,一律高声大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人家是否正在兴头上,但凡能够插得上嘴的,必然厉声打断,然后自我陶醉,滔滔不绝,而且指手画脚,唾沫横飞。道听途说的,一经加工,俨然成了铁的事实;旁门左道的,反复说了几遍,很快就是天规地律。也有面红耳赤的,那一定是相持不下了;也有冷眼相对的,这可断定为各持己见;也有嗤之以鼻的,这定然已不齿于对方所言。
有些人摆门子,则秩序井然,尔言已毕,我方接茬儿,俨然会场表决。这类人,虽说是在摆门子,然而用词之慎重,不亚于审判之答辩。温文尔雅,出口成章,思路严谨,滴水不漏。一句话,乃至一个字,到了诸事关己而及于人的时候,必定绕了又绕,弯了又弯,化千钧于万点,最后幻于无形。
另有一些人,虽说喜欢摆门子,而其实是近乎不语的。有人问及,则答以片言只语;无人问津,且悉数听之不打岔;待到人们各持己见而相持不下时,复又从中解围,缓释气氛。
有些人摆门子,看似心不在焉,实则历历在目,锱铢入心;有些人摆门子,貌似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甚至插科打诨、踊跃其间,其实到头来什么也没听进去。有些人摆门子,言谈举止间,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藏机锋;有些人摆门子,貌似正襟危坐、侃侃而谈,骨子里却是散漫无章、杂乱无序,甚至不知所以然。
由此看来,凡健谈者,未必喜欢摆门子,凡喜欢摆门子的,未必健谈。然而,凡健谈者,一定善于摆门子,而善于摆门子的,也一定很健谈。
其实,真正的摆门子,是极具才华的。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街谈巷语三教九流,无一不略懂。似是支离破碎,一经撺掇,登时辞章绚烂,令人钦佩之至;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三言两语一编撰,瞬间一气呵成,精彩纷呈,叫人赞不绝口。
善于摆门子的人,最会给人洗脑。夸张几个事实,胡诌几个依据,加以引经据典,断章取义,富有剧情的表情,善于表现的动作,外加入木三分的语调,几轮言辞下来,叫人立马投入,并且五体投地,信服不已。即使是闪烁其词的敷衍,也是铿锵有力的说服。
善于摆门子的人,是天生的心理专家。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瞬间流露的眼神,无一不成为他们闯入你的心灵世界的门洞:一个被左右了心灵的人,还有什么余地去挣扎呢?
善于摆门子的人,自我保护意识极强。他们满城风雨,他们草木皆兵。在别人眼中,他们若即若离,他们时远时近,他们飘行踪于隐秘间,叫人捉摸不定。
真正摆门子的高手,会以最快的速度洞穿你心灵的门户,以此对症下药,假以正中下怀的言辞以左右之,令你不假思索地听之、任之,且从之。
柚子树
时隔二十年,我家门前的柚子树,居然结果了!这可真是一件喜出望外的事情。发现这个意外,是在今年十月初,因为回老家镇上办点事儿,顺便回了一趟家,彼时天已然黑透。歇了一晚,翌日一早起床,站在二楼走廊看风景,忽然发现那棵被忽略了近二十年的柚子树上,竟然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果子。这可真是喜从天降了。我几乎尖叫起来。这比我在计划之外签下一宗数额不小的单子,还要令人惊喜。
我即刻冲下楼,跑到柚子树下观摩着,鉴赏着,赞叹着。柚子树很高,直攀三楼楼顶;躯干瘦小,笔直挺立着,犹如邻家初长成的少女,风吹过,楚楚动人。我一边围着柚子树打量,一边用力喊:“吉仔,吉仔!快出来,快出来!”吉仔是我侄子的乳名,他今年七岁了,跟随他的爷爷在老家生活、读书。吉仔闻声而动,一阵疾风似的席卷而来,满心以为大有喜事。“找家伙,找家伙!我们一起打柚子!”吉仔瞬间被我高涨的情绪点燃了,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家什。父亲也闻声而出。“老爸,快看,柚子树结柚子了!”父亲久在家里,自是知晓此事的,所以并不稀罕。然而他也很兴奋,多半是被我的情绪感染了:“是啊。铁树开花了,枯木结果了!”
柚子其实并不甜,非但不甜,反倒酸中带苦,苦中带涩,但水分很足。个头儿虽不小,皮却挺厚,果肉掏出来,捧在手心里,只余拳头大小了。吉仔吃了一片,直把眉头皱成一堆,小舌头不住地往外伸,连果肉带口水淌下来,像烈日下的小狗喘气。父亲不肯吃,边摇脑袋边退却,说是尝过了—不是很难吃,只是不肯再吃。我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心里感慨万千。
我家门前是一丘田,后来改为土地,一半改为坪地,一半划为菜园。用竹片做了栅栏,将菜园围起来;又在菜园靠邻田的石墙处,挖出一口池塘。池塘的水源,是屋后的山泉水,一年四季冰沁的活水,鱼是不肯见长的。一斤大小的草鱼苗子,天天割草,细心照料,以为大有丰收;年底了,捉出来一看,顶多也就长了半斤。不过,肉味出奇的鲜美,大概是因为常年饮用冰沁的山泉水的缘故吧!况且这山泉水,本是屋后竹林的竹根水汇聚而成的,以竹根水之甘甜,天下怕是鲜有与之匹敌的了。
挖出来的泥巴,全部夯筑于四周,是为堤坝。本是平敞的一丘田,因为用了泥巴夯筑了,堤坝也就高出许多。我不知从哪里折了两枝柚子树的枝条,在那草长莺飞的季节里,随手插在堤坝上。之后,又插了一枝柳枝,插了一枝桃枝,又从屋后竹林里移栽了一棵竹子。当时我的想法,是要把这丘田打造成一片花园式菜园。后来,柳树长成了,“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这是真实的写照。桃树也长高了,开了花,结了果。只是这果并不怎么好吃,我们乡里唤作“毛桃子”,味道极不爽口,因而每每尝了一下味道,便再也不肯采摘,任其自生自灭。竹子却是极喜人的,每年发出许多笋子,总有那么几株长成,故而用不了几年,门前已是一片不小的竹林。再后来,柳树也砍了,桃树也伐了,竹林也灭了,只余两棵柚子树。父亲说,柚子树总不结果,留着也没用,干脆也砍了,免得挡阳光。我坚决不许。父亲还是将靠近走廊的一棵砍掉了,另一棵因为栽在池塘的堤坝上,离屋门较远,幸免于难。
算起来,这些可爱的小东西,都是在我小学六年级到初一的时候完成的。等待了这么些年,若非多少有了些感情,否则连同最后一棵柚子树,恐怕也要惨遭屠戮了。等待总是煎熬的。譬如这柚子树,我是巴不得它尽早开花结果,又并不十分期许,因为一旦果子不好吃,或许连同这整棵树都给放弃的想法都要有的。桃树不就是这结局吗?不指望它结果,是为了要留一份希冀,但结了果子而不好吃,怕是要绝望到极致。
桃树砍了,毕竟心血所凝,自是可惜的。毕竟桃子不好吃,砍就砍了,谈不上多么心疼。柳树砍了,多少是有些心疼的,因为柳树本是赏心悦目的;但毕竟遮阳了,使得柳树下的菜类不得健康成长,顾此失彼,实在留不住。至于小片的竹林,一则挡住家里的光线,二则同柳树一样,同是遮阳了,况且屋后便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竹林,确乎没有保留的必要。至于仅剩的一棵柚子树,如今终于结果了,并且味道还能接受。毕竟是首次结果,如此味道,应是情有可原的;到了明年,也许味道更好;后年,大后年,直至以后的每一年,也许果子越来越好吃呢?由此观之,应是断不会招来被砍之祸的了。
这便是希望。世上一切的人、事、物,一旦给人以希望,或者能够使人产生希望,便是无上的价值所在。希望有了,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等待。等待,纵令挠心,纵令生变,纵令放弃,可终究是美好的。没有一件事情,是生而如愿的,总要历经磨难,屡遭挫折,反复争取,并且安心等待,方能有所收获。我们生而为人,既要经得起磨难,又要受得了挫折,还要努力去争取,更要耐得住等待!
等待最绿的叶,等待最美的花,等待最好的果,等待最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