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山

生长在山东农村的我们，都熟悉家中的大火炕，坐在或是躺在热乎乎的大炕上，心里涌起的是踏实、温暖、亲切……

暖暖的大火炕，是家乡的一个重要符号。我不知道火炕起于何时，却知道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很多家把什，消失的消失，升级的升级，大火炕却始终在默默地温暖着家乡人的心。

前些年庄稼产量低，所以，可当作柴火的玉米秆、麦秸等也很少。这些仅有的柴火难以填满天天张着巨大嘴巴的灶膛。要让大火炕天天温暖，人们只好到田野里去寻找野草，我们称之为“拾草”。

秋末冬初，有些无事可做的大人就到坡里拾草了。人缺乏营养，草也不例外，它们总也长不高，田垄上稀稀拉拉的野草枯黄枯黄的，人们先用锄头把草锄出来，再用竹筢把草搂在一起。刚入冬，有经验的拾草人半天能拾到两大捆草，拿绳子捆起来，再用扁担挑回家。坡里的草越拾越少，再过些日子，一上午只能拾一捆，这时不需要扁担，只需把锄头伸到绳子扣里背回家就行了。这些草干净、易燃，一般舍不得烧，留着年底摊煎饼用。

那时，村子里的孩子很多，放学后或是节假日，都到坡里拾草，其中有自愿的，另有相当一部分孩子是被家长骂出去的，那些骂人的词常常令人忍俊不禁：“不去拾草，烧你的腿啊？”“不弄点儿烧的，全家人啃生的吗？”

孩子们力气小，一般是挎着柳枝或是棉槐条子编成的篮子，拿着小锄头和竹筢，一上午时间能把篮子拾满就是很了不起的收获了。有时，孩子们也会到豆地里拔豆茬。豆茬就是用镰刀收割大豆后，留在地里的那段一寸左右的根茎。这些豆茬在历经了几场雨后，埋在地下的根大多烂掉了，用手轻轻往上一提，就拔出来了。豆茬是很耐烧的柴草，但拔豆茬出力多，见效慢，一上午也未必拔满篮子，聪明的孩子们是不会干这事的。有几个调皮的男孩子为了让家长看到自己不偷懒，经常搞一些小动作，找些小树枝把篮子底下做成空的，然后在上面覆盖上一层茅草，看起来就像满满的一篮子。记得屋后大娘家的哥哥做了几回假后被发现了，大娘一边拿着笤帚疙瘩追出来一边骂：“你这懒驴，倒是猴精，连你老娘都敢骗，要是长大了那还了得？不饿你三天你是不会改的！”哥哥飞快地跑远了，大娘也不再追赶，周围哄笑声随即响起。

孩子们大都是用竹筢在田垄上或是收过庄稼的地里搂草，草太稀少，只能拖着竹筢在地里来回走，我们称之为“逛草”。等到筢齿间塞满了草，用手撸下来放在一边，再继续拖着筢转圈，这边的草搂得不多了，就再换个地方，等最后装草的篮子塞得像是长上了两只翅膀，再也装不下时，大家才相约一起回家。一群孩子用筢竿背着篮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或是唱着歌，构成了一幅动态的“田间收获归家图”。

每年最让人高兴的日子就是放山了。

我们村就坐落在三角山下，三角山东面是另一个村子的，整个西面是属于我们村的，三角山上大多是松树，还有菠萝树和少量的刺槐，树的空隙里长满了山草，落了一年的松针覆盖在松树底下，踩上去软绵绵的。平时，大队里专门设有看山人，不让人们到这里拾草，这些松树枝、菠萝枝主要是大队里用的，等每年冬天大队里把大部分的树枝割完后就放山。放山就是村民可以随便上山拾草了。头天晚上，村子里就用高音喇叭发布放山的消息，人们晚上都早早地睡下，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每家每户只要能走得动的都上山了，大人带着扁担、绳子、镰刀等，小孩子挎着篮子跟在后边，这天一般是不带竹筢的，这里有那么多柴草，谁还去弄那些细碎的呢？步行三四里地到达山上时，天还没有完全亮。看到这么多柴草，人们的内心都狂喜起来，哪些地方草最多，每个人都知道的，有利地段属于早来的人们。资源有限，每个人都恨不得长出千万只手来，快速拾到更多的草。今天注定是收获的一天，不到正午，整个山西面零散的树枝都被割了一遍，能够用镰刀割得着的草也几乎不见了，整面西山坡被人们剃了个精光，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使得沉默了一年的三角山沸腾了。

下山了，人们担着捆起来的松树枝、菠萝枝，几乎触到地面，都迈着沉重而有节奏的步子往家奔去。其中有几个人因为运气好而割了不少长长的山草秆，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他们心里盘算着这些山草秆能够编几个苫子，想着不会再为家中的草垛光着头而发愁了。这些又长又硬的山草秆编成的苫子可是上乘货色，比麦秸秆编的耐用得多。夹杂在大人中的小孩子，有背着一小捆草的，也有手里拖着几块大的树枝的，他们又蹦又跳，与大人一起上山拾草的快乐挂在满是汗水的脸蛋儿上。

走着，走着，不知谁的扁担承受不了重荷，咔一声折断了，或是绳子没有捆结实，柴草散落在地上，只好让经过身边的人给亲朋好友捎信儿，返回来接应……

当年拾草的情景好像还在眼前，却蓦然发现自己的青春已渐渐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又是初冬，环视家乡熟悉的田野，竟找不到一个拾草者。田垄上腐烂成灰黄色的玉米秸，仿佛在寂寞地诉说着自己失宠的经历，路边及膝深的密密的野草在寒风中摇摆着苍老的肢体，却怎么也寻不到奉献自己身体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