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春雨初霁》中的几层反差
2024-12-31罗煦
淳熙十三年(1186)之春,赋闲于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五年的陆游接到了朝廷的召唤,他被任命为严州知州,即将入京赴任。在赴任之前,陆游前往临安(今浙江杭州)觐见皇帝。在西湖之畔的客栈中,年届六十二岁的陆游留下了《临安春雨初霁》这首广为传颂的诗篇。这首诗巧妙地编织了多层次的反差:诗人外在行动与内心世界的鲜明对照,临安百姓的日常生活与陆游所体验的临安生活之迥异,以及诗人崇高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尖锐冲突。正是这些错综复杂的反差,为我们深入剖析诗人的情感世界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使我们能够更真切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波澜与情感的复杂。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开篇诗人慨叹世态人情之淡薄如纱。“世味”如何淡薄?彼时南宋朝廷不思恢复,苟且偷安,官场风气日益败坏,正直之道难以立足。在此等环境下为官,实难有所作为。此时的陆游已经六十二岁,历经仕途浮沉,遭遇诸多不幸,对世态炎凉有深切感受,才会发出如此感慨。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再次来到京华?所以,下一句诗人以责怪自己的口吻说“谁令骑马客京华”,谁让你乘马来到这繁华的京都做客呢?自说自话,自我责备。在这责备里包含着诗人对自己志向的不死心和对官场的不甘心。所以,即便历经宦海沉浮,即便多次遭受打击,即便已是高龄,他仍旧选择来到京华,等待新的任职。诗人内心感慨世味淡薄与行动上的执着与坚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这种反差恰恰展现了陆游那颗永不熄灭的爱国心。
“矮纸斜行闲作草”,春光灿烂,诗人在小楼里无事,于是在小小的纸上悠闲地写着草书。东汉书法大家张芝曾言:“下笔必为楷则,常曰:‘匆匆不暇草书’。”如果时间仓促是来不及用草书写字的,可见,陆游此时空闲无事,甚至有些无聊。“晴窗细乳戏分茶”,据记载,分茶是一种烹茶艺术,将沸水倾注于茶盏,以匙或箸轻轻搅动,茶盏上面便会呈现出一幅幅生动变化的画面。这种独特的茶艺,被誉为“水丹青”“茶百戏”,充满了无尽的艺术魅力和生活情趣。诗人在晴日的窗前沏茶、分茶、品茶,此刻的诗人看起来是如此闲适、雅致。实际上,此时的南宋王朝正在风雨飘摇之中,诗人一直怀揣着的收复失地的抱负毫无实现的希望,严州不在前线,严州知州的职位与他远大的抱负也相去甚远……这一切使得诗人在客舍中的等待更显漫长。诗人只能以书法和品茶来慰藉心灵,排遣时光。诗人表面闲适雅致,内心却无聊愤懑,这种反差更看出诗人此时身处一种无奈而又令人痛心的境地。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有人评价这一联“绘尽江南春之神魂”。绵绵的春雨,由诗人的听觉中写出;淡荡的春光,则在卖花声里透出,描写得形象而又深致。据传,这两句诗后来传入宫中,深为宋孝宗所称赏。只是不知宋孝宗是否从诗中看到这位听了一夜雨声的老人。“深巷明朝卖杏花”,一早巷子里传来叫卖杏花的声音。是谁要买杏花?当然是这临安城里的达官贵人。风雨初霁,深巷买花,临安人的生活是诗情画意的,是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不禁让人想到“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而陆游在临安的生活却是一夜听雨、国事家愁、无聊愤懑。这样的社会现状和陆游北定中原的社会理想反差太大。于他人而言,这里是京华;于陆游而言,这里是“临安”。这注定了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对于临安的失望,我们也仿佛听到了陆游对于南宋、对于临安的一声叹息。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陆游《关山月》)“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陆游《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书愤五首》其一)“稽山剡曲虽堪乐,终忆祁连古战场。”(陆游《新年》)……陆游在不少诗作中都表达出自己一心北伐收复失地的愿望,但他始终没有得到一个能够实现自己抱负的官职。这一年春天,陆游又被起用,“起知严州,过阙,陛辞,上谕曰:‘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宋史·陆游传》)宋孝宗的意思是:严陵这地方好山好水啊,你在公事之暇,可以赋诗歌咏,自得自适。原来在天子眼中,这样一个“一身报国有万死”(陆游《夜泊水村》)的陆游只不过是咏风弄月、低吟浅唱的一介文人罢了。在诗人一心北伐与朝廷主和的反差中,陆游必然是痛心的。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素衣,即白色的衣服,这里诗人劝诫自己:不必忧虑京华的尘埃会玷污洁白的衣衫,清明时节,尚可归返至镜湖畔那山阴的故园。“素衣莫起风尘叹”是诗人告诉家人也是告诉自己“莫起风尘叹”,表明了自己的心志,不会受到京城坏风气的影响。“犹及清明可到家”,刚刚走马上任,诗人已经在盘算着回家的时间,表明诗人不愿在临安久留。然而,回家本非诗人之愿。只是,诗人不忍看到临安城里一片祥和的氛围,因为京中闲居无聊,志不得伸,故不如回乡躬耕。“犹及清明可到家”,实为激楚之言、失望之语。此时,诗人已六十二岁,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赋闲了五年。诗人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与壮年时的裘马轻狂,都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去不返了。尽管他怀揣光复中原的豪情壮志未曾衰减,但对南宋朝廷偏安一隅的软弱与黑暗,他越发看清了其真实面目。建功立业的壮志与自己的无能为力形成反差,此刻能做的或许就是不要“素衣化为缁”(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了。
宋孝宗本意是让陆游偏安,“镜里流年两鬓残,寸心自许尚如丹”(陆游《书愤二首》其二)。然而,陆游就是陆游,尽管他有满腹牢骚,有自责悔恨,但他依然负重前行。
在严州的两年岁月里,陆游仍旧坚持着抗金北伐的呐喊:“何时拥马横戈去,聊为君王护北平。”(陆游《秋怀》)“安得铁衣三万骑,为君王取旧山河!”(陆游《纵笔》)“羽林百万士,何日闻北伐?”(陆游《燕堂独坐意象殊愦愦起登子城作此诗》)很难想象这些炽热滚烫的诗句,出自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之笔,若你再次凝视临安那间小楼里的老者,或许能更深刻地领悟他内心的复杂情感。无论是埋怨、自责,还是失望,这一切情感皆源于他对这片土地和这个国家的深沉的热爱。
这样一个英雄失路、满腔热血、一身正气、逆流而上、负重前行的孤勇者形象,怎能不令人心生敬仰与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