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棵树,长成故乡的标记
2024-12-31蔡华建
我伸出手,放在人面子树那块不规则的凹处,还是那么严丝合缝,还是那么契合。于是,我和树就像相互通过了手纹的扫描,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一片哗啦啦的响声,这是它向我露出的微笑,我也给了它一个亲热的拥抱。
这是某一个夏日的早晨,我来到远洋大厦,相隔十年后再次见到这棵人面子树。我来到这繁华的珠江新城CBD,走进的不是童年的快乐原野,而是高楼大厦的丛林。
十年前,我回到乡里,坐在它的树荫里,看着它碗口粗的枝干,就像见到童年的伙伴一样。它长在老屋旁,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一起在阳光下伸展长高,在雨中嬉戏,甩出一串串水珠,它曾驮着我迎风远眺,也曾抱着我在叶间安眠。我们相约每天问好,它悄悄地留下隐蔽的凹处。我们握手致意,这是我与它之间的秘密。此后,我离开村庄,我们一别多年,直到这次归来。
我久久地握着它,问道:“你愿意离开乡下,跟我一起去城里吗?”它还是那么轻快,哗啦啦地响着回答:“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于是,这棵人面子树便从遥远的家乡来到远洋大厦的庭院里,成了一棵景观树。
那四年,我们朝夕与共。早上,我轻轻地与它握手,在它的身旁读书,与少时一样,它会和我一起背诵古诗文,或者与我相互问答;午间,我在楼上看着它,眼里满是绿色,它会挥动着树枝向我招手;傍晚,它有时忙,正与一群小鸟嬉戏,便让一两只小鸟与我叽叽喳喳地道别。
那四年,我的目光在一棵树上,我的性情在苍翠之间,我仿佛回到童年的情境,又在村舍边,和村里的小伙伴在一起玩耍,愉快地在树下读书,我在大地,在原野,在河流,在高山!
我就要离开这栋大厦了,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我们的相握是这样清凉。我有些伤感,我知道,一朝身去不相随,我不能带它离开这里。以后,它只能孤独地立着,寸步难移,我们从此再难相见。
十年过去,时光流逝,这棵人面子树还记得我吗?它会因为我的苍老与满头白发而认不出我吗?而我,在这个夏日的早晨再次见到它时,即便对周围树木的形态产生了些许记忆的模糊,但对于这棵人面子树,我依然能够将它从众多的树中准确无误地辨识出来,一点也不比从一块稻田里分辨出一株稗子困难。因为它的样子、它的位置,也因为我们的握手。我们的握手是一种暗号,我们的相逢是一场热闹,它呼啦啦地笑了。
阳光从它的叶间穿过,一丛丛的树枝摇晃着,这是它们给我让开的一个位置,邀我与它们一起牵手起舞,让最明媚的阳光照耀我。
一个又一个的人走进大厦,有些我记起了名字,有些已忘却。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我更愿记住每一片树叶的名字!突然,我看见一个身影,我立即把自己埋藏在树叶间,我不想看见那张狰狞的脸,我更愿看见树叶的纹路。
我坐在树底下,也听得见许多声音。转角,传来一个小姑娘对她同学的甜美声音:“你在等我吗?”这声音仿佛也是身边的人面子树在对我的呼喊,是千万片树叶对我的呼唤,也是我对它们的回应。
我抚摸着它的一处伤疤,问它这是怎么了?它抖了抖,仿佛想起来仍然心悸。那是树旁的酒家嫌它遮挡了光线,给它注射了不明的液体,还在受伤的地方浇上滚烫的开水,似乎要造成它自杀的假象。人心是多么险恶!我抚摸着它,轻声问它:“你是如何逃过无数的劫难?”树枝咔咔作响,仿佛在朗诵我们在树下读过的诗:“高坡平顶上,尽是采樵翁。人人尽怀刀斧意,不见山花映水红。”
一定是它的根仍在汲取,叶仍在吐纳,空气、土壤在永不停歇地交融,和天上互通着风信,在地下有根须的脉冲,它才能岿然不动,屹立不倒。
我问它:“你要跟我回村庄吗?”
它摇了摇头:“那只是一个你认为是故乡的地方,它慢慢地消亡,它太荒凉,人们都在离开,没有人回去,你终将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你需要回头认领的,是那个老家,是被我们遗弃在背后的那个乡土老家。”
它找到了城市—这个最荒远之处、最孤单之处的一种生存礼仪。
我也应该留在这个千万人口的城市,经常出没于CBD大厦丛林,正如生长在自己一个人的村庄,在大地上睡着和醒来。
因为,我终将像它,是城市里一棵两只脚做了树根的树,既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也没有看破红尘的决绝,只是遵循命运的安排,一成不变地活着。我甚至不如它,我在这城市里挣扎了一生,却并没有活出超过一棵树的高度。
我与树对视着,它怡然自得,没有丝毫改变。我看得久了,不由自主地有了变化—我把自己看成了一棵树。我这样看着它,珍惜与它相处的短暂时光。这样的时光越来越长,我的心中就有了凛然,因为它,我又能看得见童年的梦想,并开始一点点地回归故乡。
一棵树活得久了,它真实的生命就越来越清晰。
不必担心村庄的消失,更不必担心村庄里的树丢了,连个标记都没有了。
像一棵树,长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