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石头

夏日的黄昏，我常常与读中学的女儿去河滩散步。据说，我们住宅附近的捞刀河，便是关公战长沙时失落大刀的那条河。每当天空被绚丽的晚霞染红，我们就徒步前往捞刀河畔。我们面朝夕阳，踏着遍布河床的小石头缓步前行。沿途，我们不时弯腰捡拾一粒粒多彩的小石子。夏季的凉风轻抚我们的头发和衣衫，将我们的身影交织在天地之间，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卷。

我的故乡在湖南西部的一处偏远山区，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山村度过的，而山村中最常见的就是石头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这些孩子既没有从百货商店买来的玩具，更没有手机和电脑。然而，路旁与溪里随处可见的石头，陪伴我们度过了虽然物资匮乏却充满欢笑与纯真的年少时光。每当回想起那段岁月，一件件与石相关的事，仍旧历历在目。

从小到大，我就对数字极不敏感。上小学一年级时学算术，总是做错老师布置的加减法作业。经父母悉心辅导，我依旧是一脸木讷与呆滞。这不免引起父母的愤怒，于是常常挨打。爷爷是位回乡老兵，有一定的文化知识，有时也会辅导我的算术作业，可我依旧不得要领。

有一天，爷爷收工回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把从溪里捡到的小石子放在桌上，说要教我一个用石子计算加减的办法。比如，八加五，就先拿出八颗小石子，再拿出五颗小石子，合在一起，然后数出石子的总数，就是这道题的结果；又如，十五减四，拿出十五颗石子，从中取出四颗，再数剩下的石子，就是十五减四的得数。爷爷的方法通俗易懂，我很快掌握了石子加减法，并由此对小石子产生了兴趣，挨骂挨打的次数自然减少。

有一年，学校掀起一阵玩“抓石子”的游戏热潮。课余时间，同学们或三人一组，或五人一群，席地而坐，选择五或七颗石子，在地面撒开。然后，由参与者依次拿起其中一颗石子向上抛起。在石子未落地前抓起地上的另一颗石子，并迅速接住先前抛出的石子。成功者继续抛起一颗石子，再抓起地上的两颗后接住正在下落的石子。以此类推，直到地面的石子抓完为赢。若抛出的石子没有接住，或地面的石子没有抓起，抑或抓起的数量不够，参与者应停止游戏，等下一轮从头再来。

抓石子的游戏深受小学生喜爱，它不仅考验参与者的手眼协调能力和反应速度，更在无形中锻炼了孩子们的耐心和专注力。于是，我把学加减法时积累的一袋石子分送给要好的同学。不料，被大家先后退了回来。大家一致认为，我的石子来自小溪，经过长时间的水流冲刷，变得过于圆滑，导致在游戏时容易从手中滑落。后来，家里翻新灶台，我灵机一动，将那袋小石子用心镶嵌在了用泥巴糊成的灶台上。那每颗石子都仿佛承载着一段旧日时光，记录着童年时那份纯真无邪的乐趣。

除“抓石子”游戏外，夏天用片石在小溪里打水漂也是乡村孩子热衷的一项活动。这些薄而扁的片石静静地躺在清澈的溪水深处，好胜的我们常相邀下水。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我们奋力顶着水的阻力，睁开双眼，捡起片石，再浮出水面。

二弟是小伙伴中憋气时间最长，且水漂数量打得最多的人。他轻轻一掷，一个斜漂，就能让一块小石头经水面从溪这头儿轻盈地跳跃到溪那头儿。这也让他于无形中在小伙伴们的心底树立起了威望。大伙儿一起做游戏时，参与者均由二弟选定。而当游戏中出现争议或分歧时，也由他给出最终裁决，大伙儿对他的评判也都心服口服。

在我家屋后的小山丘上有口石洞，村里人叫它“红岩孔”。洞里的石头呈黄、红两色，质地脆软，村里的孩子喜欢从中找些小石头在坚硬的物体上写字。村西头儿的一大块天然石板上，歪歪斜斜地写满了寻找失物或骂人的字样。有小伙伴告诉我，他看见学校门前的石块上写着一行我与某某女生如何如何的大字。顿时，我吓得心慌意乱，赶紧与小伙伴去学校查看。最后，我与小伙伴一起用同样颜色的小石头将字体涂抹。后来，听人说是邻居家的男孩因我给一位同班的女生分食物时没有给他，于是心生恨意。为避免谣言所伤，胆小的我战战兢兢地从父母藏起来的陶罐里偷出两块油炸鱼干作为补偿，才没再出现类似的情况。石头写字是少年时光里绕不开的记忆，承载着我们儿时的“爱恨情仇”。

小学期间，一种可以相互撞击出火花的石头，常被我们随身携带。我们没事就拿在手里相互碰撞，看它发出一缕缕火花。尤其是黑夜，撞出的火花煞是晃眼。

夏日的天气像孩子的脸，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有一次，我与几个小伙伴去山里找野果吃，不料突遭暴雨，我们赶紧找到一处宽大的山洞藏了进去。我们收集起洞里的杂草和木棍，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引燃纸屑，不一会儿，火堆便熊熊燃烧了起来。大家脱下被雨淋湿的衣裤，蹲在火堆旁，抖开衣物烘烤。雨停时，衣物也已烘干。那个上午，欢声笑语充斥在洞里的每一个角落。

家乡还有一种可以治病的白色矿石，人称“滑石”。它的形态独特，呈块状或叶片状，触感温润软滑。它有多种药用价值，研磨成粉后，内服可清热泻火、利尿通便，外用可祛湿敛疮。记得村里五保户明赵公，在他年迈时，因患便秘而痛苦难耐。爷爷得知后，取出家里常备的滑石磨成粉，送到明赵公家中，嘱咐他按时按量服用。没多久，明赵公的便秘得以改善。对于村里的孩子们来说，长疮、生痱子是夏日里最常见的皮肤问题，取少许滑石粉涂抹患处，几天内即可痊愈。

在我的记忆中，石头炒鸡蛋是一道温馨的家乡美食。我九岁生日那天，父亲给我做了这道美食。先从小溪里捡回表面光滑、拇指大小的鹅卵石，洗净后沥干水分，再放入锅中，加少许植物油炒至青烟升腾。将石头起锅装盘后，迅速把搅拌好的鸡蛋液倒在灼热的石头上面，再用筷子慢慢翻动几下，诱人的香味便弥漫在了空气当中。

石头炒鸡蛋鲜嫩爽滑，口感极佳，成了我儿时记忆中抹不去的一道美味。读高中的女儿去年生日时，我也给她做了这道食物，女儿连声称好。想不到的是，今年我过生日时，女儿事先就准备好从湘江河床上捡回的小鹅卵石，也给我做了一道可口的石头炒鸡蛋。如今，这道菜品成了我们两代人共同喜爱的食物。

啊，这静谧的石头，竟承载了那么多丰富的岁月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