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起来或沉下去
2024-12-31李苇子
李苇子,2007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当代》《花城》《大家》《青年文学》《鸭绿江》《西湖》《山西文学》《黄河》《湖南文学》等纯文学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视野》《教师博览》等杂志转载。著有小说集《归址》。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教师。
我要说的还是小说的结尾。之前曾写过一篇《小说结尾的可能性》,探讨的其实是小说的形式问题,作者将结尾的多种可能一一呈现,将读者引向关于生活中那些比比皆是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关系的思考,现在这篇文章想探讨的则是小说结尾的重要性。一篇小说好不好,结尾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光是如何结尾重要,在什么位置结尾同样重要,收束得太早,不仅气氛烘托不到位,很多信息还存有漏洞,甚至都无法逻辑自洽,收束得太晚,又会冗长、啰唆,就像那句常说的高尔夫谚语:“重要的不是你如何挥杆,而是如何进洞。”换句话说,不论你在开球处酝酿了多久,除非击球进洞,否则这些对你的得分而言毫无意义……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结局令人失望的话,那就前功尽弃了。这会让读者失望至极。哪怕最初是一个稍显俗套的故事,结尾一旦扬起来,整个小说的成色便会不同,反之,结尾若是沉了下去,前面的所有铺垫都会落空。
还是要引用张悦然老师在《顿悟的时刻》里的一句话,“故事的相当一部分意义——有时可能是全部——是在其结局中显现出来的。”张悦然认为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的结尾更为决定意义的表达。因为长篇小说篇幅长,主线、支线线索庞杂,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会部分地消解掉对于结局的期待,甚至早都猜到了故事结局,而短篇小说就像百米赛跑,结尾则犹如冲刺终点的爆发力。
先谈谈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些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的结尾,欧·亨利的小说结尾很经典,但这种带有强烈戏剧性反转的结局一旦看多便觉腻,而且每一篇都是同样套路,缺乏新意。鲁迅小说的结尾都挺好,分为如下几类:用一句富含哲理的话收尾,如《故乡》——“地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用一个颇富深意的画面收尾,如《药》最后的那只乌鸦;《社戏》的结尾则是一种惆怅的情绪——“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祝福》的结尾最富感染力,既有听觉的(新年的鞭炮声),也有视觉的(鞭炮爆炸的火光),有联想、想象、感受,最终用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句子结束“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乔伊斯的《死者》,那是迄今为止我最喜欢的小说的结尾之一,如同电影里的长镜头,不是由眼前的事物一点点朝远处推,恰恰相反,它是由大及小,由远及近,从整个国家(爱尔兰)到中部平原,到一条河、一座山、一处教堂墓地、一只十字架,一块墓碑,假如仅仅只是这样,那也缺少韵味,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最后一笔“雪花微微地……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视野由眼前具体的事物再推向更为宏阔的所在,完全超越了一时一地,放到了全人类的古往今来。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结尾干净利落,幽默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但却震撼心灵,仅两个字“吃屎!”具有千钧之重。海明威《老人与海》的结尾——老人正梦见狮子,这恰恰是“人可以被消灭却不能被打败”的最好注解。这个简短的结尾是对老人塑造极富贡献意义的一笔。
让我们简单总结一下小说结尾的类型,1.欧·亨利式的戏剧性反转;2.一个富有深意的画面;3.充满哲理性的句子;4.极具感染力的抒情性段落;5.人物意味深长的对话;6.人物的特殊行为,等等。重要的地方在于,不管是哪一种结尾,外在形式的要求是:简洁、有力、干脆。内在情感的要求是:一定要把读者引向更高(高于故事本身)的思考空间。
短篇小说《祝先生的爱情故事》(《长江文艺》2022年第5期)的结尾类型属于上述各种类型的第五种,用人物而不是叙事者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收束全文。
这篇小说通过“我”的视角,讲述了“我”的朋友祝先生一段跨越数十年的爱情故事。祝先生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年轻时深爱着同班的女同学王静雅,他曾用各种方式接近王静雅,包括帮她纠正英语发音、送她生日礼物等,但都未能打动她的心。后来,祝先生与另一位女同学李腊梅结婚,过上了平凡的生活。然而,祝先生晚年退休后,一次偶然,他发现李腊梅扣押了当年他写给王静雅的全部信件,这些信件重新唤醒了他对王静雅的回忆和情感,导致他的心理出现问题,最终被诊断为晚发性阿尔兹海默病。李腊梅尝试通过回忆过去来帮助祝先生恢复记忆,但效果甚微。得知祝先生状况的王静雅邀请他前往西北,李腊梅将他送去。在王静雅的陪伴下,祝先生的记忆开始逐渐恢复。这便是小说的故事梗概。变成梗概的故事过于简单,甚至显得俗套。实际上,越严肃的小说便越不能通过梗概去了解,而应该去阅读原文,毕竟,小说要呈现的绝不仅仅是故事,故事只是小说构成要素之一。
《祝先生的爱情故事》的结尾是这样写的:在“我”听说祝先生的妻子李腊梅说,“前天,静雅在电话里说,老祝终于叫了她一声静雅……”“我”感到很激动,于是说了一句,“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我”的反应无比真实,老年痴呆的老祝奇迹般康复,绝对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所以“我”才说出那样的话来,却丝毫没意识到李腊梅也是这个故事的三个当事人之一,甚至是比静雅更重要的当事人。显然,“我”的话刺激到了李腊梅。当然,真正刺激到她的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祝先生被静雅治愈这件事,姑且让我们用阴暗的心理揣测一下李腊梅的心理吧,她不是不希望老祝恢复记忆,是希望他能够在自己的精心呵护与陪伴下恢复,换言之,即便是爱情的力量,她也希望这力量是她和老祝之间的。
“李腊梅却木然地看着我说,好吗,你说这好吗。”这是全文的最后一个段落。请注意标点符号,“好吗”后面不是问号,是句号。这是一个陈述句,近乎自言自语,李腊梅如同一件摆设,重复着“我”的话,机械、木然。我认为这是作者富有意味的设置,假如换成问号,李腊梅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便很难凸显,这个句子的力量便会折损许多。实际上,整篇小说让我感到触动的真不是祝先生的爱情——那种东西到底是执念还是爱情呢?恐怕,执念更多一些。触动我的反倒是李腊梅,不是这个人物形象,是她最后那木然的目光以及那淡淡的如同呓语般的这句话。对前面的故事而言,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精彩的收尾。
这是一个开放式结局,我们不禁会问,“那后来呢?后来怎样?祝先生永远留在了王雅静身边?还是重新回到了李腊梅身边?”
在创意写作书系《如何创作令人难忘的结局》一书中,作者写到“大多数畅销小说(通俗小说)的结局都毫不含糊,明确的结局通常是作者给读者心照不宣的保证。读者花了大量时间来体验一个故事,自然期待一个真正的结尾——恶人必遭天谴,有情人终于成眷属,英雄死得其所,罪犯终将被严惩……”那么,是否有开放结局的一席之地呢?当然有,但通常只存在于所谓的严肃文学作品当中。
严肃小说的读者通常是为了体验现实生活而阅读的,他们更容易对情节明确的结局产生怀疑。充斥在人们现实生活中的冲突很少能以令人满意的方式结束。严肃小说的作者往往耻于用明确的结局来结束故事,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渴望捕捉这种真实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