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宫
2024-12-31莫飞
1
我在莫干山建迷宫。老费给我介绍了不少建民宿的客户,迷宫是个修修补补的长期活儿,所以我难得回杭州陪甄老师吃饭。
甄老师说我现在不是在建迷宫,而是被迷宫吞了去。
周六我回去时,甄老师跟我说,张静姝要把房子卖了。
甄老师年岁不大,喜欢往脸上涂抹各种各样的护肤品,最近迷恋面部塑形紧致,保养得当、略显松弛的脸上闪现出自信之光。今天当她说起张静姝的时候,自信之光上有一道阴影的折痕。我相信,这是坐在窗口的反光造成的。
我们餐厅的窗口正对着后面一幢楼的客厅阳台。不锈钢防盗窗严严实实包裹着阳台,一棵越狱的吊兰往下垂挂,无限地向外部空间延展它的生命。很多年中,吊兰不断地上演着越狱和禁锢。冬天寒冷,它就冻僵;夏天太热,它就枯萎。可它总能千方百计地活过来,然后又是茂盛一片。阳台东边是个椭圆形的落地玻璃窗,白色的窗纱有一半落在地上。
“你们有多少年没有联系?”甄老师问我。
“十年?”我想或许更久。
“她模样比电视节目上看到的还要好看。”甄老师打量着我风吹日晒的脸。
“她一直都好看。”我说。
“她跟我要你手机号,我给她了。”
张静姝和我从小在幸福里小区长大,直到高中毕业前,她爸爸过世,举家搬离幸福里小区,我们才断了联系。
甄老师年轻时教初中物理,也当了很长一段时间数学老师。有一年她骑自行车被汽车带倒,跪地被拖行近百米,膝盖严重受创,所以有那么两三年时间,她的活动范围就只在小区。她闲不住,开始带小区里的孩子,中学生、小学生甚至是幼儿园的。家里一帮孩子,天天甄老师长甄老师短,害得我从此以后就没有叫过她妈,都是一口一个甄老师。她大约觉得老师比妈的称呼更受用,从不因此表示异议,如果哪天我正儿八经地喊她一声妈,她得惊上半天。
张静姝也是甄老师发展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近水楼台,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她放了学就坐在我家小板凳上写作业,直到她妈扒在保笼上喊:小姝,回家吃晚饭。
周末晚上,她会留下来吃晚饭。甄老师煲鱼头豆腐汤,她反复强调一点:吃鱼会使脑子聪明。
论起学习上的聪明,我是远远不及张静姝的。如果我遇到一道难题,要甄老师解答,她会静静地待在一边竖起耳朵听,好像她也不懂一样。但我知道,其实她早就会做那道题。如果是背古文,我吭哧半天嗑嗑巴巴,她也会背得很慢,显得很吃力,但会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在学校里也是一样,她从来不想表现得很突出。我一直都知道这些小秘密。
关于和张静姝断联的事,并不是从她搬走开始,而是因为汪宇晨的关系。
高二时,我喜欢同班的男生汪宇晨,我们常在周末去图书馆看书和写作业,玩一些小游戏,在彼此的手背上画小动物。一次,我们骑车经过种满梧桐的北山路,正好遇到张静姝背着包走在西湖边上。这条路离我们家有近六公里,她一定是坐公交车来的。汪宇晨问我,这个张静姝是你的邻居吗?我说是的。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白色的蛋糕裙,西湖的风曳起她的裙摆。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我想,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定装着微波粼粼的湖水,倒映着山外青山。
汪宇晨不再骑车陪我去图书馆,他写信给张静姝,让我转交。上学的清晨,他在小区门口,看到张静姝出门后,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张静姝并没有搭理他。
有一次,汪宇晨在课间休息时悄声问我,张静姝胳膊上有好几块乌青,你知不知道是谁在欺负她?
我不知道谁在欺负张静姝。但我知道一个事实:张静姝并没有像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不搭理汪宇晨。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年少敏感的我开始疏远张静姝。可是很多时候,我知道是张静姝远离了我。
2
张静姝加我微信。
我们寒暄几句。她感伤地怀念起过去,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个春天,我们下学跑到很远的郊区去看油菜花,发现一幢废弃的石头房子,蜜蜂在墙缝里进进出出。我们用玻璃瓶和小棍子,小心翼翼地掏蜜蜂,说要带回家养,这样就可以吃到蜂蜜了。突然,她叫了一声,泪眼汪汪地伸出大拇指,原来是被蜜蜂蛰了,肿胀起来。
“你还记得吗,小薇,你把唾沫吐在我手上,然后涂抹,说这样就不疼了。”微信语音里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童真。
我还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们逮住七只蜜蜂,回家前,分一下,她三只,我四只。最后的结局是甄老师把瓶盖拧开,把蜜蜂放走了。第二天,我问她的怎么样,她说,全死了。我问,为什么全死了?她说,因为她把那三只蜜蜂屁股上的刺全拔了。
没过了几天,我和张静姝之间曾经幽闭十年的黑暗通道立刻光明畅达。她翻了我近几年的朋友圈,逐一点赞,还有留言。她常留的那句话是:好可惜不在现场。
她好可惜不在现场的朋友圈,基本是我完成了某个景观工程,工作拍照留念,好比到此一游的照片。
张静姝约我见面,她的口气听上去诚挚而迫切。因为这热切言语氛围的裹挟,工作日我开着车从莫干山弯弯扭扭的山路上下来,挤进潮起潮涌的城市高架。
我在电视台附近的咖啡馆等她。
咖啡馆里养着许多热带植物,枝叶阔大繁密,整个空间就是个绿色幽暗的海洋。张静姝踩着高跟鞋,她像一束光,从水面直射下来。水波晃荡的光芒带到各处遮蔽的卡座,许多双眼睛在绿植的缝隙里闪烁。
张静姝比我印象中更漂亮,特别是那双透澈的大眼睛,因为自信而聚集成一种璀璨的光线。关于她眼睛的美丽这件事,在学生时代,几乎是所有认识她的人的共识。上初中后,她说的话越来越少(我怀疑说话少的人,眼睛一定会变大),她还很喜欢垂着脑袋。课堂上,老师叫到她的名字,她总要慢半拍,再缓缓抬起头。这个半拍的时间,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当她抬起头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两汪清澈的湖水,没有人会忽视那湖水的光。
初三教我们数学的老师年过半百,平常不苟言笑,两条法令纹像马里亚纳海沟深不可测。一堂课下来,他会让张静姝站起来回答三次问题。张静姝每次都老老实实实、安安静静,丝毫不会有不耐烦的情绪出现。她在听到名字的刹那,停顿,然后缓缓站起来,慢动作抬起下巴。这些动作如果放在别的同学身上,一定是灾难,但张静姝就有这样的魔法。森林湖泊般清澈的眼睛所散发出的光芒,总会照进深深的马里亚纳海沟,你会看到数学老师那张被代数与几何建构起来的脸上,短暂出现的宁静与温和。
我用了几分钟时间,将曾经的张静姝和眼前人融为一体。
“是发现我的不同了?”张静姝微笑地盯着我,同时也在打量我。
“更漂亮了。”我由衷地说。
“你一定看出来了,我的双眼皮动过。”她动了动眼皮,扮了个鬼脸。
她不说,我一定看不出来。不过,她比以前要坦率。
“听甄老师说,你在山里修篱笆,造迷宫?”她一副打趣的口吻。
“对啊,修篱笆。”也只有甄老师会把我这个工作说得这么接地气。
“你倒是一直坚持梦想。”她咯咯地笑起来。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坚持梦想。”我回答得有点迟疑,毕竟我自己有时也弄不清楚。
“怎么不算,我记得当时你说过,长大后要建造迷宫的。”她提醒我,“松木场的小公园。”
经由张静姝的提示,我想起上五年级时的两个女孩。我们下午四点半放学,为了逃避甄老师额外的作业,我们总会东游西逛一阵。松木场公园是首选地,它在山坡的延伸地带上,那里长着许多阴沉沉的松树,石板路布满青苔,潮湿滑腻。公园的草地上,筑着绿篱迷宫,用冬青和海桐木组成。迷宫长时间没人打理,绿篱中间爬满了藤蔓,藤蔓上开着细小的紫色薯蓣花。
迷宫有许多个入口,每个入口,都会通往不同的地方。我们在里面摸索与躲藏。迷宫的中心有张破损的石桌,石桌缝隙中长出的蕨类,就像石头的头发。海桐的树篱长得太高,但冬青的高度只到我们腰部,它们团结,紧实有力。如果爬上去,脚定然会陷入绿篱中,但如果扑上去,让身体的接触面增大,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躺在冬青上,甚至有种在水面上飘荡的感觉。这对于张静姝来说并不那么容易,她不能信任茂密的枝叶能托住她的身体。我试图拉她,但她只要感到下陷的力量攫住身体的某个部位,就惊恐地抽身而出,她始终无法找到这种平衡。
我告诉她,这个迷宫太美妙了,我长大之后,也要建造这样一个迷宫。我甚至把这个梦想分享给了甄老师,她告诉我,如果我把肚子里弯弯曲曲的大肠小肠搞清楚,那我一定能建起一个独一无二的迷宫。
我大学专业选的是园林设计,只是深入了解之后才发现,童年梦想与破碎的成人生活之间,横亘着令人胆怯的裂缝,且面目狰狞。毕业后,我东游西逛,找的工作都像浮萍,根本不用狂风暴雨,一阵微风就能把我刮跑。
甄老师的朋友老费在莫干山买下了一幢房子,两人是师范大学同学,关系要好。老费毕业之后去了英国,过了半辈子才想着回来,买的房子实在太大,于是决定做民宿。他让我负责庭院的景观设计,突发其想地问我,能不能在花园的草坪上造迷宫,并兴冲冲地找了许多世界各地旅行拍下的绿篱迷宫照片给我看。
庭院种植这种玩意,虽然美妙有趣,但成本不低,而且我认为需要奇特的智能。这好比诸葛八卦村,徽州的宏村、呈坎村,这些村落本身就是迷宫,当时设计者定是呕心沥血。
“我想造一个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迷宫。”他朝我眨眼,借给我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选》。
老费的草坪是坡地型的,他亲自设立了迷宫的中心,一块心形的石头。接下来的,他就任由我发挥。冬青、珊瑚树、海桐木、火棘造绿墙,进度十分缓慢,我们总是不停地修改,推翻重来,这才渐渐有了迷宫的样子。在这个过程中,我偶然意识到:或许正是需要扎根到泥土的树,才可以将我牢牢地固定在某一处,不会随意地飘走。
当地要举办一个秋季旅游节,老费鼓励我去稻田里搭建迷宫,旅游节时,让游人游玩。我用稻草搭建,设计了几条圆弧和用以迷惑人的半圆弧,迷宫城墙高低错落,这个设计看起来波浪起伏。稻草墙上辅以锯齿状的五彩石竹,迷宫中心是个可以四面通行的大草垛,到达者可以把彩旗插在草垛上。总之,这个草垛迷宫成了旅游节上最受欢迎的体验项目。这次经历之后,许多民宿、私宅的主人都找我做迷宫,哪怕庭院只有巴掌大,他们也希望造出另一个宇宙来。
“老费可真是煞费苦心,把你引上了一条你由衷喜欢的路。”张静姝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她说的这句话光滑得像一条鳝鱼从手底滑过,我想抓住某个关键词,可只有一手的黏腻。所以,我不知道应该回应一句什么才算妥帖。
突然,咖啡馆的“丛林”里爆出很大的声响,惊叫,欢呼,有人在咖啡馆告白,还有朋友助阵。隔着“丛林”,看不清主角,彩色的泡泡却漫天飞起。泡泡飞到了我们桌前,我用手捂住了咖啡杯,已经有人在抱怨,怎么可以在咖啡馆吹泡泡?但幸福的人哪管这么多。
张静姝侧脸看着,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一两个泡泡经过我的视线。璀璨明亮的泡泡将她完美无缺的笑容凝固,如同幻影。
“你跟汪宇晨还有联系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
“他前两年还追过我。”她优雅地翘着二郞腿,银灰色的皮鞋像艘皮划艇,轻轻地叩击着深沉似海的空气。“我没有跟他交往,吃过几次饭,聊不到一块儿。”
她本来还想说点关于汪宇晨的事,手机响起来。她接起电话。她有点抱歉,说上级领导突然来检查,她得马上回去。
我们走出咖啡馆,下午的光线泼洒在墨绿的地砖上,她的高跟鞋踩在上面,仿佛踩在虚幻的水境之中。我在她身后,真实的光线下发现她瘦得惊人,隔着白色亚麻外套,两个肩胛骨往外凸起,像是一对对被包裹起来的受伤的翅膀。
“你有没有看过我的节目?”她回过头问我。
“甄老师看过。”我不打算说实话。
“其实还是不看的好。”她说。
我一脸诧异,她朝我耸了耸肩膀,转身走向马路。我目送她,她像一只白色瘦弱的鸟穿行在人群与车流中。
突然有那么一瞬的感伤,我想冲过去告诉她,拉住她瘦弱的肩膀,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呢?我看过她的节目。
3
甄老师上一秒跟人谈契诃夫的小说,下一秒会分享春天吃白切肉,蘸料用大蒜头切碎加生抽,一勺麻油,那滋味。她顺势咂巴一下嘴,搞得听到的人,最好立马去菜市场买五花肉。她像个智能程序,可以随时任意地切换到任何频道,且不需要过渡,从小孩子到老人,从年轻盲目的女孩到中年焦虑的妇女,从这一圈人到另一圈人,她总能完美地切换。所以,甄老师接收到的信息总是层层叠叠的,她像个安置在茫茫大海的电波接收站,海面的浪潮和海底的暗涌,她都能接收得到。唯有一件事情,就是关于张静姝妈妈去世的事,她大约是两年之后才知道的。和这个消息一起来的,是张静姝在电视台做法制栏目主持人。
“再怎么说,都应该去送送她,毕竟做了这么多年邻居。”
甄老师手里拿着一串湿淋淋的葡萄,站在厨房门口对我说。她想到应该给葡萄装个盘子,转身走向橱柜。
“也不知道静姝这孩子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没亲没故的。”
她又被自己的怜悯心抢占了心头,拎着葡萄再次站到门口,忘记了拿盘子。
甄老师特地定了闹钟,看张静姝的节目。
晚上九点,一身米白色套装的张静姝出现在电视屏幕中,一丝不苟的头发,后脑勺露出半个发髻。
甄老师有点兴奋,点评着电视画面里成熟女性的优雅和精致妆容,还说小区里的孩子(主要是上过她辅导课的),就数张静姝最有出息。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无非是因为自己的孩子没她这么有出息。
说实话,我也有点嫉妒。
电视画面切换成张静姝在采访一位家暴受害者。女人脸上打着马赛克,穿着珊瑚绒的玫红色小熊图案睡衣,她撸起袖子,镜头下手臂上的淤青像俯瞰之下千岛湖上的岛,大大小小,有些连接成片,难以计量。有几处烟头的烫伤,像喷薄不久的火山口。
张静姝纤纤白嫩的手指落在伤痕累累的手臂上,这个画面停顿了几秒。
画面又切回到张静姝,精致的面部神情坚毅,湖泊般清澈的眼睛里闪闪烁烁。
“我们应该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对伤害我们的人勇敢说不……”电视画面里张静姝的声音冷静而有力。
甄老师立马关闭电视,又把遥控器扔得远远的,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
卧室没有开灯,唯一的光亮是没拉严实的窗帘透进来的。
甄老师和我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在灰暗之中面面相觑,就如同我们两人刚刚看完恐怖片,周遭都是恐怖的幻影。
我把一颗葡萄塞进嘴里,甄老师发出一声叹息,酸涩饱满的汁液在口腔里涌动。
我和甄老师再也没有聊起看张静姝电视节目的事,仿佛这件事并不存在。事实上,之后的很多天,我们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去看对面的三楼,看那棵不断死而复生的诡异吊兰,看掉下一半的窗纱。
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并不知道,但作为敏感的小孩,我还是看到甄老师看向张静姝的眼神会有所不同,仿佛张静姝是块玻璃,如果她的目光过于强烈,就会反射到她自身。
张静姝的爸爸是个汽车教练,学员很多。学员会送给他巧克力、橘子和香蕉。他时常带回来分给我们,一边看我们吃香蕉,一边说送他香蕉的学员有多笨,移车入库,移了十八遍,都没移进去。
我倒是很喜欢张静姝的爸爸,他像熊一样壮实,张嘴大笑的时候,就像迪士尼动画片头出现的那头狮子,带着点让人胆战心惊的吼叫。有时他顺路就捎上我们去学校,他坐进车里时,车子都跟着发出闷哼声,仿佛要散架。方向盘则像个烤架,他的十根手指像烤黑的热狗香肠在上面蹦跶。
我听别人说,他在教女学员换档时趁机摸人家大腿,被当事人告到单位,闹得不可收场。总之,他不能再当教练。他开始两点一线,从家出发到羊肉烧酒铺,天还没亮时,他就半斤烧酒和半斤红烧羊肉下肚。夏天羊肉烧酒铺不烧羊肉时,他就改去东头那家黄牛肉馆。
之后,我每次见到他,都会自行脑补十根热狗般的手指是如何在别人大腿上蹦跶的。
我跟甄老师常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声音没有时间规律,但夜深人静时就尤为明显。刚开始,我们分析不出来,这种奇怪的声音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它是种声波,就像鸟扇动翅膀留下的气流,也像两个物体碰撞的震动。
这种声音不只我们一家听得到,别人家也听到了。但仿佛大家都知道点什么,又秘而不宣。
有一次,社区工作人员到张静姝家,问了点家中的情况,说如果有什么委屈或者不好的事,都可以跟社区反映。张静姝妈妈很委屈地摇头,但她说,自家过得不如意的人,才会怀疑别人家不和睦。据说,她当时把目光投向我家的方向。
张静姝爸爸责怪社区调解人员无中生有,挑拨夫妻关系,到社区大吵了一架。之后,大家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可是去过张静姝家的工作人员,先后在自家的门口地垫上发现呕吐物,楼梯间的每一层台阶上都被放上了死耗子,而且楼道里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呕吐物、死耗子,这让所有人感到恶心。小区里聚集的那些爱八卦的女人讲话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家的门口也会受到相同的待遇。
每到晚餐或者更晚的时间,对面楼里的女人就会双手紧紧抓着防盗窗,脸从两根栅栏之间伸出来,面无表情,有一种力量在她的身后冲撞她,是鞋子、凳子,或者别的什么。她始终没有声音,可是在她身后的那些声音却在撞击,撞击的声波就像有人在敲我们家的玻璃。
另一个卧室,那扇椭圆落地窗前,窗纱因为某次撕扯而掉落一半,我们总能看到一个人影在窗纱中,像个被网困住的猎物,悄无声息地躲藏在那里。
甄老师带着惊恐的神色转头看向我,“小姝在学校都还正常吗?”
“不知道。”我说。我因为汪宇晨的事情生着张静姝的气。
有一个晚上,我下晚自习刚到家,甄老师让我赶紧出门找找张静姝。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她听到对面楼里的动静,好像打得很凶。张静姝跑出门,看样子像在哭,黑夜里一个女孩多不安全。
我找到张静妹,她正站在桥上看河水。她在流泪,我递给她纸巾。她哭了很久,纸巾湿透,她把它揉成一个小团,朝着黑色的河水扔去,什么声响也没有。
我们走回到单元门楼下。
“我可以自己上去。”她说。
我坚持要送她上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扭头走进去。楼道里的灯大概坏了,没有亮,只有她鞋子后跟处的一道反光条,在楼道窗户的微光下闪出奇异的光。她掏出钥匙,打开门。门背后有个东西抵着,发出金属刮擦的声音,黑暗中就像什么东西正在被撕裂。
屋里暗着,她摸索着开关。
光明就像是突然间抓住了门口的我们,她没有再往前一步,而我在她的侧后方。
张静姝的父母躺在餐桌下,不是躺,是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他们的手与腿,或者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参与其中,手揪着头发,拳头伸在对方的腋窝,膝盖抵住肚子,右腿与左腿缠绕。
天知道,他们在黑暗中这样缠斗了多久。他们被灯光惊扰,此刻连呼吸也听不到。
张静姝盯着桌子底下的父母,她从桌边走过,走回自己的卧室。我已经反应过来,要迅速离开这个无声的战场。我替他们掩门,顺便关灯,我看到门背后的不锈钢烧水壶,坑坑洼洼,受过不少摔打与拳头。
等我走到黑暗的楼道,突然意识到,我把张静姝一个人留在那个屋里,留在黑暗的扭打之中。我想到了门背后那个受伤的水壶。
张静姝高三那年,她爸爸过世,是某个脏器上的癌症,动了一次手术,没有控制住,据说癌细胞四处乱窜,最后失去了视力和听力。但他还是很狂暴,似乎要毁灭他手能抓住的一切东西,撕扯病号服的纽扣,摔温度计、水杯、输液瓶,将自己的尿管拔出。剩最后一口气时,他抓住了妻子仅剩的头发,至死都不撒手。护士拿剪刀帮忙剪断头发,但谁也没有办法再清除他手心里的头发。
4
张静姝的房子很快出手了,过户手续办完,她带着礼品来看甄老师。保健品、水果、提拉米苏蛋糕还有红酒,满满当当占满餐桌。
甄老师的目光几次穿过花花绿绿的礼品,像跋涉千山万水,欲言又止,只是想问问张静姝的妈妈是因为什么突然离世。
张静姝始终不想对接甄老师关切的目光,她任由自己的目光飘荡到窗外,注视着对楼那盆在微风里轻轻摆动的吊兰。
过了一周,张静姝打电话给我,说周末想带朋友去莫干山度假,问我能不能帮她订老费的民宿。
“最主要,我想看看你建的迷宫。”她说。
张静姝到的时候,我正巧在给一个景观工程做收尾,回去时天已经黑透。老费民宿门前的草地上彩灯亮着,轻声播放着乡村民谣,青枫树下摆着休闲桌椅,一男一女正喝着酒交谈。
张静姝先发现了我。她没有穿鞋,赤着脚迎向我,米色丝质的抹胸裙,搭了条白色的丝巾,大波浪的头发让她的脸显得更加小巧精致。她手里拿着红酒杯,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脸颊红润,让我都想捏一把。
“一起长大的闺蜜,迷宫设计者,这里的迷宫就是她设计的。”她把我拉到桌边介绍,语气微喘,杯中血珀般的酒,随着她胸口的起伏而晃动。
男人站起身来,身材修长,脸部的轮廓线酷似一位男明星。他彬彬有礼地跟我握手,问好,自我介绍,他叫柏松——一位固执的曾祖父给他取的名字。
“这里太美了,我要是能迷失在这里就好了。”张静姝大概喝得有点上头,脸上有层发烧的光亮。
张静姝对眼前的男人显然具有一种神奇的不必用言语指挥的力量。男人的眼睛一直看着张静姝,神情愉悦,体贴地为她递上纸巾。
“我听小姝说,当时老板要造一个小径分叉的花园迷宫,用来体验无限时间的无限分叉。”男人问我,“这个怎么理解?”
“走迷宫就是游戏嘛,生命中的选择都没有回头路。迷宫可以重头再来,每一条路象征着多种可能。”这个答案是我多种答案中的其中一个。
老费在门口喊我,他做了雪菜笋丝面。
显然,他也认为,我这个“灯泡”在草地上太过亮堂,应该赶紧回到室内。
深夜我在餐室改设计稿,听到很大的关门声,接着挂在门口的风铃发出急促撞击的声音。我跑到门口看,不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然后是一道光线划破黑暗。汽车以极快的速度驶上山路,光线在漆黑的树林中闪动。
张静姝的房门没有关,我敲了敲,里面没有回应。推门进去,房间一股凉意。张静姝坐在飘窗上,窗户大开,山风吹动白色的窗纱裹着她的身体,看上去像一只被困住的小兽。
我想,她跟那个叫柏松的男人吵架了。
“小姝,这样很危险,快躺到床上去。”我对她说。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站在桥上,凝视黑暗河流的那一刻。如果当时我不出现,她会跳河吗?
她缩在窗纱之中,一动不动。
我用了点蛮力,把她和那团窗纱分开,架着她的胳膊,搂着她的腰往床边挪动。
她和我对抗,拼命挣脱我的束缚。她挣脱出胳膊,我就把胳膊捉住,她推搡我的肩膀,我就更箍紧她的腰部。
我们仿佛在游戏,在玩刚上小学那会儿“捉和逃”的游戏。
突然间,丝质的抹胸裙在我眼前滑下,落到腰间。
我们停止力量的对抗。有两三秒钟,我的双手托浮着空气,她低头看着自己落在腰间的丝织物,仿佛那是一件天外来物。
我正准备跑到床边拿毯子给她。她朝我诡异地一笑,扯下裹胸。不等我反应,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抛出了窗外,我目瞪口呆。射灯照耀在如瀑的黑发上。酒精带来的红晕已经消失,显示出苍白的底色。她把裙子褪到脚底,手指揪住香槟色蕾丝内裤上点缀的花朵,每揪掉一朵,就抛洒在我的眼前。接着,她脱下内裤,连带着裙子,又是一个抛物线。
赤裸的张静姝站在我面前。她像我喜欢用来拗造型的铁线莲,花型饱满艳丽,藤枝纤细柔软。什么都恰到好处。只是……是灯光吗?我看到了什么?我怀疑自己也喝过酒。
她的皮肤瓷白通透,而在身体迷人的腰线部,一团团青黄色,深浅不一。是淤青。我见过老费收藏的一件腰鼓形的高古玉,通体白色,只有中间有黑斑。他说,因为埋在土里的年代久远,形成沁色。
我用难以置信的目光询问张静姝,她的嘴角荡漾着一层薄薄的笑容。
“谁打的你?”我稳了稳自己颤抖的身体,“是那个叫柏松的男人?”
“甄芷薇。”她叫着我的名字,大概是第一次叫我的全名,声音颤抖。我赶紧抓起毯子裹住她,扶她到沙发上。
“你知道,小时候我爸打我妈,我妈很好面子,又能忍,每一次挨打,我就跑到我的房间,躲到窗下,用窗帘裹住自己。黑暗里,我感觉只要他打一下,空气都震动,他打一下,我就往自己的身体上拧一下,仿佛这样他那些拳头就都落在了我手上,我替我妈疼着。后来,这竟然成了习惯,我考试遇到压力,工作遇到难题,哪怕要去采访一个新闻,我都会先在自己的身上拧,以前我还拧腋窝,但后来发现,要穿吊带,就改拧腰和大腿内侧。这样谁也不会发现。”
“小姝。”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你觉得我可怜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可怜,找男朋友,一旦要进入亲密关系,我就害怕。我不敢把身体这些淤青展示出来,为此,不知道吹掉了几个男朋友。柏松这个人我最喜欢了,我做足了准备,可最后还是不行,我没办法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我赶走了他。”
“小姝,你从来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吗?”我真想紧紧拥抱她。
“看过,可是没有用。”她虚弱地朝我一笑。
“我给你倒点蜂蜜水吧?”我跑到楼下餐厅,只是为了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上楼时,张静姝已经穿上睡衣坐在床上,头发梳过,柔顺地搭在两侧,她目光温柔,让我觉得,我下去烧水的十分钟,已经换了一个人躺在床上。
我把蜂蜜水递给她。
“小薇,我刚才跟你开玩笑,你当真了?”她问我。
“什么玩笑?”我问。
“你刚看到的不是真的伤,是纹身,是不是跟真的一样?”
我盯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
“你不信我?”她笑容的弧度有点夸张。
“小姝,人总要正视自己的问题的,对吗?”我拉起她的手。我情绪有点上头,想哭。
“什么,正视?我正视,那你呢,你和你妈呢?从小到大,你们就躲在窗帘后面看我们家笑话。”她甩开我的手,脸上依然保持着职业的微笑。
“你们不知道吧,其实你和你妈才是笑话,永远两个人孤零零地吃饭,你妈就是怕别人笑话,才招那么多孩子进家,给他们免费补课,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妈当年是怀孕大学生,被人抛弃,单亲妈妈。你呢?你从小到大都不敢叫她妈妈。现在呢,当初抛弃你的父亲回来了,还帮你造迷宫,很高兴吧?从小到大你一直嫉妒我,把汪宇晨写给我的情书,都偷偷藏起来,你说说,你有多可悲、多可笑。”
“还有,当年老费回来偷偷看你,你妈追出去拉住汽车,才被拖伤了膝盖,这件事全小区的人都看到了,而你却远远地躲在一边,事后还跟我说,你妈骑自行车不小心摔伤……”
山里的雾从窗户不断地涌入房间,东嗅西嗅,将眼前的一切变得虚幻不定。我缓慢地退出房间,可张静姝的声音还在追着我。
夜深人寂的山里,雾色沉潜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宛若迷宫!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莫飞,本名林虹,创作小说及散文。作品见于《小说界》《江南》《短篇小说》等刊。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获32届梁斌小说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