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春风
2024-12-31阎海东
1
西天的绯红色逐渐暗淡,夜晚降临。
苍茫黑暗的大地逐渐疏远,不断地蚀刻出银河系般的迷宫,如星夜天空的倒影。飞机腾空而起,一次悬空的、毫无着落的体验,一个死亡的比喻。
年过四十以后,李坢越来越恐惧死亡。死亡,不再只是话题,而是争先恐后的消息和实际操练。两天前,一个导演朋友意外猝死,他只比李坢大一岁。三个月前,他们还一起喝过酒。李坢很害怕飞行,但新创立的小公司必须争分夺秒地与死亡赛跑,业务压力让行程紧迫,他不得不在夜晚降临时依然搭乘夜航班。
妻子发来微信:孩子写完作业了,正在洗漱,一会儿上床休息。
以前,给孩子辅导作业时,妻子经常情绪失控,这让李坢很担心,于是,他养成了一种本能:不在家时,晚八点后,总要打开手机查看微信,问问孩子的作业情况——算是一种情绪上的分担。妻子也跟他形成了默契,必定发来相关的信息——大概怕李坢分心——真是意外的贤淑。
妻子总是过于焦虑孩子的学习。两年来,李坢多次努力,试图说服妻子放弃虚妄的执念,尽可能保持顺势而为的心态——这个时代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确定”,谁知道未来会怎样。既然不知道,你怎能保定某种刻板的期待?况且,孩子本质上是另一个人。然而,李坢的“理性认识”,无法影响妻子。
十分钟转瞬即逝。现在,李坢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任何一个闪念,都会让他强烈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比如,此刻,在平流层的噪声中,他忽然想到半小时前坐在候机厅的长椅上的自己,那就是过去,过去!那个李坢已经消逝,这种意识让他一阵心悸。为了转移这种病态的绝望,李坢尽力把回顾或想象的空间不断地扩展。
然后,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机场跑道上的指示灯带,它们像是含有神启意味的发光的天梯,通往苍茫虚空。正是沿着这条天梯,李坢在轰鸣中腾空而起。因此,这段时间里,他的命运完全交付给未知之手,散漫、空白、不确定。
2
半小时前,同行的小栾和小许,坐在我的斜对面。小栾在举着手机自拍,小李低头玩手机,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浑身跟着颤动。他们太年轻,以至于看起来像是随时随地要坠入情网的大学生。事实上他们不会。在这一点上,他们好像两只跨物种的玩伴,这也是95后的一个重要特点,我难以理解的特点。
一种拘谨的做作,以及被孤立的感觉,混杂着没有实质内容的焦虑,在我的意识里扩散。
一个女人,脚步急促地向我这边走来。她年近四十,是个身材修长、动作利落的职业女性,浑身散发着冷淡的、充满疏离感的魅力,她所携带的古奇香水味道,在空气中不断扩张并提前到达,而我,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灰白光中或游弋或静止的飞机。她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烦乱地翻弄自己宝蓝色的真皮提包。我侧目扫了一眼,包里面杂乱无章,她修长的手指拨弄着各种零碎物品,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效率,效率,目之所及,总是索命般的效率,它让人无法耐心地多等哪怕一秒钟!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手机,一束幽蓝的光反射向我。她卷曲的栗色长发抖动着,因为她正用手指痉挛般地在屏幕上书写。我瞥了一眼,是关于寄养宠物的叮嘱。
那张瘦削的脸,一直对着手机屏。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她才抬起头来,把因近视而薄雾般的视线转向我。
晚点了吗?她向我询问。
机场没有告知。我回答。
然而,就在回应她的瞬间,我不由得心惊,也分明地看到了她的惊愕。不奇怪,在这个时代,大家经常会感到,在大部分偶然场合中,我们所遇到的人,似乎都似曾相识,然而经过仔细确认,却发现相互并不认识。因此,在对视的时候,我们首先都不约而同地显露出惊愕感。这滑稽的举动意味着,如果相互确认为熟人,也不会过分失礼吧。
眼前的这位女子,把我错认成她多年来在茫茫人海中所认识的哪个人,我自然不会知道;然而,在看到她精致五官的瞬间,我的确把她错认为曾经十分熟悉的一个女子。
从二十六岁开始,我跟那个女子相互周旋,不过,在各种蹊跷暧昧的状态下,我们最终还是失去了联系。可是,在我婚后的第二年,她却突然重新与我建立了联系。从我的手机里看到我妻子的照片时,她的表情疑惑,还带点揶揄的意味,但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此后,我们见过三次。六年前的深秋,在某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下,我们竟然拥抱亲吻。事发突然,我只感到她双唇冰凉。当时,我们在她出差的酒店房间里。至于为何突然搞这么一出,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想明白。按照她的玩笑说法,我们终于不留遗憾,但保持了最后十八厘米的距离。
眼前这位女子,从各个角度来说,都跟“十八厘米距离”十分接近,甚至同质。确认并不相识之后,她说了声谢谢,又低下头,飞快地翻找微信中的联系人。
为了避免窥人隐私的嫌疑,身边有人打开手机时,我通常目光直视前方,哪怕前方空无一物。在这样的情境下,真正的艳遇已经变得不大可能。无论对谁而言,手机里面的人和事物,远比身边的人更具有吸引力和可能性,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没有闲心思——那些缠绕着你的事务,将会永远地、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对吗?打扰任何一个因忙碌而焦躁的人,都是极不礼貌的危险行为。
我没有打开手机,是因为我的手机只剩下一格电。为了能支撑到家,我把手机设置为超级省电模式。但是,手机响了。是父亲。在超级省电模式下,我接了父亲的电话。
在电话里,父亲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你在哪儿?第二句话永远是:你在干什么?
对父亲,我当然说老家方言。我的声音再次惊扰了身边这位女子,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紧迫而迷茫,似乎我的谈话内容跟她有密切的关系,而她却无法确切听懂。
三十岁以后,无论在北京还是上海,我都不再羞于说方言。所以,和父亲通话短暂到只有十几秒,并不是因为我羞于说方言。我对父亲解释说,手机马上没电了,等回家后再打过去,而父亲听起来也无所事事。
多年来,我一直很少与父亲通话。母亲在世时,我经常选择给母亲打电话,顺便问问父亲,有时候,他也会接过电话说几句。当然,年过三十后,迫近买房之类的事情,需要请求经济上的援助,我一定会回家跟他面谈,以体现起码的尊重。在买房后的近八年时间内,我常常羞于想起向父亲求助的事情。这不单是因为“啃老”是件相当耻辱的事情。这些被我索取的资助,成为我心理上一个很大的负担。我一直在反复地说服自己:这很正常,这很正常,正常的财富积累,都是代际相传的,否则,在今天这个时代,单靠进入社会后短短几年时间的挣扎和积累,年轻人很难过上正常的生活。但这种自我辩解,总是纠缠着羞耻。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感到,这根卡在身体某个部位的刺,似乎正慢慢地融化。换句话说,心理上的这种负担,正在慢慢地转化成对父亲的感恩。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养成与父亲积极沟通的习惯:我们之间依然没有一个简单的、定期的通话。回到老家,与他相对而坐时,沉默总是多一些。
3
两年前,母亲去世了。
阴历二月初的一个傍晚,李坢接到父亲电话,只是说“你妈病了,回来看看”。父亲轻描淡写,但李坢感到一阵剧烈的心跳,他给妻子打过电话后,马上就去了机场。
在老家市医院上班的妹妹,早已把母亲送到医院安排急救。晚九点多,李坢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上了呼吸机,她瞪大眼睛看着李坢,向他极为艰难地摆手,似乎在告诉儿子,氧气面罩让她过于难受,他应当帮她拿下来。当时,妹妹也站在旁边,尽管李坢已经握住了母亲的手,但妹妹仍然示意他把身体靠近母亲,于是他把脸贴到了母亲的额头上。在李坢的印象中,全家人都极不喜欢亲密接触。努力回忆,他才能够确认,大约十岁以后,除非生病发烧,他与父母之间很少有肌肤的接触。后来,李坢接触到一个词——“亲密恐惧症”,他一下子认定患有自己“亲密恐惧症”,自己迟迟不能进入恋爱状态,也因为“亲密恐惧症”。比如那位“十八厘米距离”的女子,李坢其实很喜欢她。
李坢感到身体僵硬、心肌乏力,他把脸贴在母亲额头上,感到一种陌生异样的贴近感,在皮肤的温凉中,李坢亲眼看到,母亲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像是在努力地回想一件极其重要的往事。至于她回忆起了哪件往事,李坢终究无法知道了,因为他们都被请出了监护室,母亲的氧气面罩也一直没有拿下来——她应该是有话要说的。母亲被推出监护室时,李坢站在门口浑身虚弱、腿脚麻木,脑子却异常清醒地知道,她已经死了。
春雪初晴后的菜园,被踩踏得一片泥泞,黝黑肮脏。墙角的桃枝已经泛青,猩红的苞蕾清晰可见。烧水的锅灶要安排在菜园里,六叔提醒帮工们不要把锅灶放在桃树下面,因为灶火会烧到树枝。站在一边的李坢,内心一阵激动的不满:都这时候了,还要考虑桃树会不会被火烧到?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母亲的去世,对于别人而言,只不过是个普通事件而已。
六叔负责实际料理丧葬事务,必要时不时地联系李坢,尤其是涉及财务开销之类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李坢忽然意识到父亲几乎从这一事件中消失了,他偶尔出现在屋后或院外墙根下的拐角处,头发稀疏、脸色土黄、身体衰老臃肿,黑色的大衣后襟沾满了泥土。他被来往的人群遮挡着,站在那里默默地吸烟。他似乎在躲避什么,李坢的脑海里因此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母亲的死,父亲有着某种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而他现在则像是一个罪犯,在设法掩盖蛛丝马迹。总之,父亲成了一个彻底的局外人,甚至不比一个帮忙的村民更关心正在进行的葬礼。
然而,七年前小妹出嫁的日子,父亲还像一个老少年,稍加驼背的身影忙碌着,及时地闪现在任何一个场景中,连搭起筵席大棚用的钢管,他都亲自到邻家去抬。七年并不久远啊,人会在一夜之间老去吗?
按照小妹的判断,母亲应该活得更长久。她判断的依据是母亲的体检报告和她的性格、精神状态。
李坢经历了有史以来最难以处理的告别。这艰难的告别,让他憎恨起了喧哗热闹的葬礼。正是这份喧哗,让三天后的老院子显示出难以置信的空洞和荒凉。
葬礼结束后,李坢在老家待了七天(当然也是为了头七烧纸),第八天,他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了。临走前的夜里,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李坢兄妹三人在屋子里商量事情。父母年轻时候的合影就挂在不远处的墙上——十四年前,父亲用一张极小的照片扩成这个大照片。李坢抬头看了一下合影,有一个瞬间,李坢甚至难以相信他们曾经那么年轻过。
按照两个妹妹的意见,明天,最好大家都一起离开老院子,父亲到大妹或小妹家里去住,正好顺便可以帮她们做点事情。这样的安排让李坢心安理得。无论如何,父亲不可能跟着李坢去遥远的、他不喜欢的北京。李坢对两个妹妹心存感激。
第二天早饭时,大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他放下筷子,头也不抬地说“不去”,然后起身离开饭桌,走出了屋子,留下李坢和妹妹们面面相觑。李坢起身跟出去,看到父亲站在院门口的墙角下,嘴边的烟雾在逆光的冷风中不断地飘散。看着父亲的背影,李坢差点说出“你这样让我们很为难”,但他很快意识到这话十分不妥。一阵短暂的心跳之后,李坢走过去,说,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们都不放心。
十六七岁开始,李坢就不习惯叫出“爸”这个词。所以,每次跟父亲说话,他都必须走得很近,这样,他没必要使用这个难以开口的称谓。
有啥不放心的?父亲只看了李坢一眼,便垂下松弛的眼皮,把目光投向正在燃烧的香烟头,说,不就是个死嘛。李坢无法接话。他是怕父亲也突然死去吗?似乎并不是,他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只是觉得,把父亲独自留在这突如其来的荒凉中,几近于遗弃——父亲心里会难受吧?然而,父亲一辈子足够漫长,为什么只在这个时候怕他心里难受?对一个老年男人来说,孤独是最可怕的事情吗?似乎并不是。那么,是怕他过于思念亡妻而精神坍塌吗?似乎也不可能。他们一辈子吵吵闹闹,老年之后更加相互厌恶,急于相互躲避。在李坢的感觉中,他们如此这般地相处在一个屋檐下,只是被生活之炉冶融,不得不胶着地生活下去。现在,父亲终于拥有难得的清净了吗?李坢一时无法捉摸,无言以对,他在父亲浑浊的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解脱之后的镇定,而是失神的茫然。
看来,只能按父亲的意思来安排。李坢和妹妹们都没理由再为难他。
最初的半年里,李坢会经常打电话,确认父亲的身心处于正常状态,尽管每次通话都很短暂。为了安排父亲独自在家的萧条生活,李坢费了一些心思。在李坢的故乡,老年人的生活谈不上健康丰富,那些没有脱离土地的老人,会依然在田里消磨时间,有空便打打麻将扑克,但李坢的父亲是乡村小学教师,他与纯粹种地的农民已经无形地隔阂了,他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聚众闲扯,退休之后,他一直处于无所事事、毫无着落的难受状态。李坢建议父亲重拾早年的木工、篆刻、书法之类爱好,但这些事情都没能坚持很久,现在,他的这些爱好都找不到曾经的那种热情的欢迎——再也没人需要做木工家具,也没人需要刻章,撰写对联、条幅。
渐渐地,对于父亲的晚年生活安排,李坢也因无能为力而顺其自然了。人是很容易在习惯中渐渐淡忘的。李坢与父亲之间的联系也是例行公事式的通话,对谁来说都索然无味,李坢也能听出父亲的敷衍。于是,电话慢慢地也打得少了,只有孩子偶尔与爷爷视频一会儿。因此,父亲主动打来电话,李坢往往首先想到坏消息,但他刚才的电话里,丝毫没有这种迹象。
4
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为了不打扰孩子休息,我没有打开客厅的灯,直接进入书房,赶紧给手机充上电。简单地换洗后,我便急忙打开因断电而关闭的手机。
不好的梦。在夜航飞机的轰鸣中,我梦见父亲给我打电话。天气阴冷灰暗,围墙和房屋的转折处,都因为白雪而显得更加漆黑,父亲孤独地站在屋檐下,满身雪白。清醒时的理性常识与混乱的潜意识在梦里交合,因此,在梦里,我也知道老家此刻已经很冷了,下雪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查看微信,父亲没有发来任何信息。那么,这就意味着并没出什么状况吧?可我总是无法释然,我固执地觉得,父亲在傍晚主动打电话,是反常的行为。自从母亲突然去世后,我总担心坏消息措手不及地到来。猝不及防的坏消息对生活节奏的破坏,有时候真是难以想象。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这几年,父亲主动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但都是让我找关系给他的朋友帮忙。在老家、县里、市里,我也有一些在各个政府部门工作的同学,一些并不难办的事情,我都尽力照办了。但他替别人办事,似乎在失去分寸。前年秋季,一个亲戚打官司,他让找关系帮忙。那个亲戚明显理亏,我内心便有了抵触情绪,有意地拒绝了,当然,我也把理由说得冠冕堂皇。
我早就意识到,在老家的小社会里,父亲已经把我塑造成了他心目中的“成功者”。母亲的葬礼,为数众多的同学和朋友前来吊唁,更间接地证实了他所描述的我的“成功”。父亲习惯于把别人托我办的事应承下来,是虚荣心在作怪吗?我认为不是。父亲是出于善良的同理心,他真的是急人所急。后来,他似乎也确实意识到,这些琐事实实在在地损耗着我的心智,这样的事情便没有了。但此刻,我突然无比期待父亲傍晚时给我打电话,只是又一次托我给人帮忙。
已近零点了。如果父亲已经关机,就说明确实无事。为了心里踏实,我打电话验证了一下,果然,父亲关机了。
我从不知道父亲有半夜醒来的习惯。八年前,父亲和母亲来帮我带孩子,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我没发现他有半夜醒来活动的习惯。相反,按照母亲的说法,父亲十分嗜睡,六十岁以后,加上漫长的午休,父亲差不多每天至少睡十二个小时。在剩下的十二个小时里,父亲要么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要么反复修剪花花草草,或者反复打磨一块捡来的石头,他什么时候出门去溜达,什么时候回来,都无从知道,按照母亲的说法,他“从来不帮忙做点正事”。
我凌晨六点醒来,本能地打开手机,却发现父亲用微信发来一大堆信息。
第一条信息:我想来想去,如果我有什么大病,就不要浪费钱财了,现在的医院,进门就是坑,反正老了就是要死,花那么多钱,结果无非多受了几天罪。
这条信息的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十三分。
第二条信息:看到你们一个个成人,都过得也挺好,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了,都那么健康可爱,我也就放心了。
这条信息是凌晨两点四十发来的。
说实话,对我们而言,这绝不是父亲与儿子的正常谈心,它们是无比惊悚的信息。成年以来,我几乎不怎么跟父亲谈心,我们都不习惯谈心,我们之间只谈具体的事情,谈心这种别别扭扭的事儿,我们从来不做,若要故意谈起心来,就太滑稽了。
在黄土高原寒冷的冬夜里,漆黑的院子寂静无声,一个孤身的老年男人半夜醒来,然后无法入睡,胡思乱想,于是便发出这样两句感慨吗?如此没有由来的事情,父亲会做吗?他不知道这样做很吓人吗?毫无疑问,父亲看起来心事重重。
其实,曾有一段时间,我似乎听到了父亲求救的声音。退休后,父亲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耗在家里。然而,在我看来,他与我母亲一辈子也没有学会好好相处。父亲沉默而冷淡,突然无所事事,对他而言,家庭空间似乎成了一个难熬的存在。
退休后的第三年,他跟我说,去镇子上的诊所看医生,医生说他患上了抑郁症。以我对抑郁症的通俗理解,便是“觉得活着毫无意义”,但我更愿意将他抑郁的理由归结于其他原因。在我看来,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发现“活着毫无意义”并不奇怪,但他理应有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因为,那时候他的担子还没有完全卸下来——妹妹还没有出嫁。而我自己呢,正焦头烂额地在北京的大街上茫然地奔走。
5
六年前的深秋,为了孩子上学,需要更换新房子,李坢向父亲求助,专门回到镇子上,和父亲一起去银行,把老人的二十万存款转到自己的账户。从储蓄所出来,他们站在路边光秃秃的大槐树下,各自点了根烟。天气阴沉,街道灰白荒凉,被冷风刮起的垃圾袋沿街翻飞滚动。抽着烟的父亲突然说,人活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大意思。面对这样一句突兀的感慨,李坢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把目光投向空荡荡的大街。
把二十万元存款转给三十八岁的儿子,又发出这样的感慨,李坢没法准确领悟父亲话语中的含义,于是内心泛起一阵难以消解的愧疚。李坢想,父亲攒这么一笔钱确实不容易,仅仅因为是儿子,我就这么轻易地拿走了?父亲是不是因此而感到失落?其实,在回家拿钱之前,李坢纠结挣扎了很久,但他从没跟父亲说起。
父亲说完那句话之后,李坢的脑海里闪过几个对答:一、尽管这样,不是还得活下去吗;二、活着,年轻的时候,也许因为怀着一些期待,觉得有点意思,可渐渐地,全都变成了责任,虽然感到没意思,也无法不活下去;三、活着确实很累,但死是迟早的事情,也就用不着多想了,活着,还是得找点活着的乐趣啊。但这几句话,李坢都没有说出口,无论哪一句道理,父亲肯定比儿子更加明白。李坢久久没有接话,父亲看出了他的茫然和尴尬,觉得李坢可能误会了什么,便接着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妈相处,她每天就是唠叨责骂,我做什么都不对。
隔天傍晚,李坢从镇子上回来,看见桌子上摊着一本褐色硬皮记事本。李坢想,这是父亲故意给我看的。母亲不识字,即使把这本日记放在她眼前,她也不知道写了什么。李坢在灯下翻看日记,父亲进屋找东西,还特意转头看了一下正在阅读的李坢,很快就出门了。
在父亲日记里,李坢几乎没有找到有关“乐趣”的记录,所有的文字,都是各种艰辛、委屈,以及争吵。争吵的原因和具体内容,他却记录得相当简略。在那些文字中,他的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李坢想,父亲这么做,显然是迫切地想让儿子了解他的处境,给他一点帮助。夫妻相处一辈子,到了老年,果然到了如此相互难以忍受的程度吗?事实上,因为父亲教书时长年住校,他们真正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也正因此,似乎所有的积怨都堆积到了六十岁以后。李坢跟母亲说话倒是从容,但要说出“不要再骂了”或“你老骂人是不对的”,却很不容易,因为这意味着她是错的,她也会因为委屈而崩溃,没完没了地述说自己一辈子如何受苦受罪,然后号啕大哭。
一切都围绕着“钱”——父亲的工资并不宽裕,却屡屡被亲友惦记。这些钱成了矛盾的根源。由于早年长期赤贫的可怕经历,他们一如既往地节俭,过分地克扣自己,攒下一些钱,却因此无法安稳过日子。这个年代,谁不需要更多的钱?李坢固然也时时面临着生活的压力,但他能为了消除这些矛盾,而拿走父亲所有的钱吗?一个在父亲口中“混得很好”的儿子,反而要屡屡搜刮光他们如此辛苦地节俭下来的钱?李坢曾经建议父亲,你就跟那些借钱的人说,“钱都让李坢拿走了”,但李坢后来很快就意识到,因为面子,父亲不可能跟别人说“钱全让儿子拿走了”。想到所有这些,李坢似乎慢慢明白了父亲在储蓄所门口大槐树下的那一句感慨,也无法对母亲说出“你骂得不对”。既然如此,李坢觉得,无论如何,平息这种矛盾的最佳方案,就是“钱让儿子全拿走了”。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多买一套房不就得了?相比乡村,城市对金钱的渴望更是永无止境的,现在,即使一个穷乡僻壤目不识丁的老头,都能完全理解这一点。因此,“拿走全部积蓄”并不损坏儿子“混得很好”的形象吧?李坢在心里暗问,父亲,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共识了吗?
李坢很早就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逃避父母的矛盾。因为读书,李坢十六岁便远离了家庭,大学毕业后几乎不怎么回家。父母的生活世界,更大程度上是李坢在记忆中嫁接起来的一个想象世界,他们可能遇到的麻烦,都被李坢的想象屏蔽了。进入社会后,李坢自己多年来身陷困顿和疲惫中,也不愿意给自己添加更多徒然无解的烦恼。偶尔跟朋友谈起父母这代人,得出的结论不过是,这一代人长期贫困、挫折、盲目、生存主义、按部就班、得过且过、固执、委屈、认识局限,对此,我们无能为力。有时候,我们也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解决这些问题,尽量不给他们添加任何麻烦,我们要“混得再好一些”,要更加成功和体面,用接二连三的好消息来冲刷他们累积一生的挫折和委屈,让他们实实在在地获得一些辛辛苦苦生儿育女的好处。然而,我们努力的成果,也只不过是结婚生子,过上了让他们觉得正常的日子,在提供惊喜方面,我们真的没有什么过硬的本事。做父亲的,依然在忍受中沉默;做母亲的,依然在积怨中咒骂。
除了逃避,我们又能如何?
父母的关系出乎意料地发生了好转。一年后,小妹生孩子,与婆婆处不好关系,母亲去照顾小妹,两人总算分开了一段时间。这正是父亲需要的清净吧?他们都多次表示,能一个人清净地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然而三个月后,父亲肠胃出现严重问题,持续地拉肚子,身体衰弱不堪,已经到了扶着墙走路的地步,归根到底,是因为缺乏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母亲不得不赶回家去。母亲回家后,看到屋里冰锅冷灶,尘土一寸厚,墙角堆满了食品包装的垃圾、腐烂的蔬菜和方便面纸箱,她后来跟李坢说,“可想而知有多懒”,母亲跟李坢说起这些,显然是为了证明父亲离开她“没法活”。
孩子六岁后,李坢终于能腾出时间来稳固父母之间业已改善的关系。在母亲去世前一年,李坢安排了长达半个月的时间,带着他们飞往上海,并以上海为起点,沿途游览了杭州、苏州、南京等城市,带他们挤地铁——进入“时代的现场”,让他们从具体的细节来了解城市生存的真实状态。旅行散漫而疲累,但也很适合漫不经心的谈话,大部分情况下,由李坢引导的话题都没有引起什么争议。他们似乎都接受了一个实在的意见:健康地活着,多出来看看,世界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无聊,活着并非毫无意思,年轻人也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舒服、奢侈和堕落。能看出来,父亲因旅行而心情愉悦,途中,他一直用有限的认识来解释这个新鲜世界;一直对外界不感兴趣的母亲,除了抱怨太累,也并没有对旅行表现出过多的排斥。但重要的是父亲,作为一个生活的“受害者”,新的见识也许可以让他有毅力继续活下去。
母亲去世那年初夏,为了让父亲散心,李坢又带着他从西安到成都、昆明,天气越来越热,父亲也越来越疲惫,旅行的兴致大大降低。到达昆明后,他就表示“没有多大意思”,这次旅行结束后,父亲表示,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着。
后来,他终于闲不住,跟着村里一个泥瓦匠,重新干起了早年不得不干的泥瓦活儿。李坢只能尊重他的意愿,父亲能够自找乐趣,对李坢来说也是极大的解脱。
早晨是一天最忙乱的时刻,李坢却坐在床头,穿着睡衣,脑子里杂乱无章。已经收拾得干练利索的妻子走进来问,昨晚回来很晚了吗?李坢点了点头,她一定看到了李坢不寻常的脸色,他的脸色此刻一定灰暗而疲惫。那今天在家休息?妻子问。李坢说,还是要去的。好吧,我去送孩子了,妻子说。已经走到了门口,妻子还是转过身来,说,一大早的,你状态这么不好,有什么事吗?李坢说,没有。
妻子出门之后,李坢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父亲才接起来。李坢说,那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事已至此,李坢依然不愿意直入主题,而是绕着弯儿。父亲说,睡得早,半夜就醒来了。
睡得早?多年来,父亲都是必须看完电视剧才睡,那至少得到十一点以后。李坢不相信父亲的话,他试探着说,你身体不舒服吗?父亲说,身体没什么问题。李坢说,那怎么突然说起看病的事情?要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就要去查查,别把小病拖成大病。父亲再一次肯定地说,没有。
从父亲的声音里,你永远听不出他的情绪。
6
小坢:
有一件烦心事,我近日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告诉你。你可能不知道,近一年来,我过得也很熬煎。我也知道,人老了就是这样。你和两个妹妹都已经成家立业,你们都很孝顺,但我不想给你们添加什么负担,也不便打扰你们。我虽然平常没有什么大事,但心里也有些苦闷无处去说。
我这一辈子怎么过来的,想必你多少也是了解的。我思来想去,自己也许还要活十来年,日子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日后有什么不便也少不得麻烦你们。今年开春,我认识了(此处用笔划掉“你韩姨”三字)南寺庄(此处删去“一个女人”)你一个姨。说起来以前就认识的,只是今年在镇子上又见面了。我去南寺庄盖房子(帮工),慢慢地又熟了。半个月前,我去南寺村帮人卖苹果,晚上迟了,她就留我住在她家,大半夜,她儿子回来了,刚好碰见我们在屋里。她的儿子现在找我,要我先拿二十万元出来,再跟他妈好好过日子。你韩姨这几天一直给我打电话,哭哭啼啼的,说她不想活了,我心里很烦,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很会照顾人。人老了、年龄大了,也就没有了什么主意。这几天,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身体也虚弱。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告诉你,这事儿我没有别的人说。另外我特别要说一下,这件事不敢告诉你妹妹。你帮我想想,拿出什么可行的办法,等事情办得妥善一些了,她们再知道也就无所谓了。
父字
会议结束后,我打开手机,便看到这封信——距离父亲发来这份信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看完父亲的信,我突然感到浑身乏力。
信写在练习书法的笺纸上,满满两页,然后用手机拍照发过来。他写得很认真,标准的楷书,毫无潦草的意思,那意味着他在写信的过程中一直反复思量。他一定在院子里独自徘徊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才鼓起勇气打电话给我,而那时候我正在机场等待登机,恰好手机又没多少电了。不方便谈话,估计反倒使他松了口气,可以继续犹豫和思索。半夜两点醒来,一定是觉得不能再犹豫下去,父亲才写下这封信。他也许一遍又一遍地起草,一遍又一遍地斟酌措辞,最后才工整地誊写在笺纸上。在已经没有耐心,或者自认为表达得当的情况下,字里行间已经没有了多余的情绪,一切都是在就事论事。尽管如此,他最终还是删改了几个字词。当然,信也可能是早上才写好的——那时他终于认定,自己没有勇气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谈这件事。
黑色的桌面被阳光劈成斜三角,尘埃在阳光里纷乱飞舞。时间按照固有的方式流动着,这是一条永远无法停止的河流,空间在这条无形无声的河流里宁静、空洞而难以理解。我又看了一遍父亲的信,惊愕和烦躁渐渐消散了。父亲在求助,而不是试探。他在几千里外孤独地生活,他越来越衰老,除了日渐清晰的死亡,他没有了责任和目标,无所事事、无处安放、手足无措。
父亲活在另一个空间的时间里,什么事都不再能拿定主意。他一定发现了自己被儿子遗忘的事实,也感到自己已无法对付自己的时间。我确实关注他的健康,担心他生病,似乎在为他争取更多时间,但我未曾考虑过的是,这些时间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春节后遇到的一件事,让我陷入了另一种恐慌。
正月初九,雪后初晴,赶集日,家里忽然来了一位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他穿着崭新的褐色羽绒服,戴着黑皮帽,核桃般皱巴巴的脸,竟然有少年般粉嫩的肤色。短暂的寒暄之后,为避免尬聊,我到院子里去铲雪。多年不见的人忽然登门,无非是要借钱。这一点我倒不担心,经历了几次有借无回的教训之后,父亲不再轻易给人借钱,但在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陆续听到了“美国”“中国”之类的词语。我想,他们大概是在谈论电视上的新闻吧。然而,电视并没有打开。
两个身居穷乡僻壤闭目塞听的老人,何以突然谈论起了美国和中国?我不由得哑然失笑。当然,这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故意走到窗户附近,打扫窗台上的积雪。只听那远房亲戚突然说,世道这么乱,明智的人都该知道怎么站队。听到这里,我走进屋子,再次认真地端详起了这个远亲,他也抬眼看着我,那种表情让人难以捉摸。我说,你们谈国际大事啊?他嘿嘿笑了一下,说,我跟你爸闲聊呢。我说,闲聊啊,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还站什么队啊?我说了这么两句,便转身走出了屋子。无论如何,也算是给父亲提了个醒。尽管我也知道,父亲不可能被人轻易蛊惑,他始终是什么都不信的人,可他毕竟是上了年纪。晚上,我特意跟父亲说起这件事,我说,宗教是宗教,咱们不谈,但任何谈政治的教徒,十有八九都是邪教徒。父亲眼睛盯着电视,头也没回地说,不用你说,我知道。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鬼使神差地遭遇男女之间的这类难堪麻烦。以前,我从未认真地对待过父亲的话。通常,他话少,简单明了,不必过分琢磨。然而现在,我不得不再读一遍他的来信。那些过于工整的字,看起来十分异样,几乎像一封假冒的书信。
“晚上迟了就住在她家”,于是,“韩姨”的儿子便向他要二十万元。这当然是敲诈勒索无疑了。显然,出于一种父亲的尊严和难以启齿的羞愧感,父亲说得十分委婉,但也已经十分明白了。虽然敲诈的把柄和理由,被父亲隐晦地描述为“住”,但他如此说出来,便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了——这怎么可能?他永远是一个拘谨、正派的乡村教师啊。
7
李坢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他与父亲的距离,并不比与一个普通的熟人的距离更近一些。换句话说,父亲当然存在,李坢却从不曾认真地审视他、认识他、理解他。父亲被安放在确定的角色里,以自然而然的伦理习惯,被加上了不可触犯的禁忌——比如,万不可能把“性”与“情”之类的东西与他联系在一起。这也是一种遗忘。母亲的去世,将这种“遗忘”意外地凸显了出来。当然,这也源于父亲长期的自我塑造,于是,他必然不会像那些道德有瑕疵的父亲那样真实。
一个女性朋友曾愤怒地跟李坢谈论过她的“王八蛋”公公。这个“王八蛋”公公,老伴去世不到两个月,便把一个女人迎进门来同床共枕,更“王八蛋”的是,他跟这个女人早就有“不正当关系”,所以,他其实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老婆死去。关于这件事,作为局外人,李坢轻松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是大部分男人的本性啊,老人组成新的家庭,你们也省了很多的麻烦,不是好事吗?这位女性朋友说,她谈论的重点是:男人怎能如此薄情寡义?她的这种看法让李坢倍感荒唐,李坢说,他的老伴已经死了,所谓“长情”不就是表演给别人看吗?何必为了表演而承受实际的煎熬呢?
谈论别人总是容易的。李坢发现,在潜意识里,自己的父亲、母亲,总是例外。
自己的父亲真的是个例外吗?成年以后,李坢深刻体会到,自己与父亲有太多相似之处。父亲严肃古板,有着缺乏人情味的道德感。在李坢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中,父亲几乎不跟同龄异性说话,这里面也许有某种清高的因素,但李坢将其理解为某种道德上的清高。上大学以后,尽管生活在城市里,李坢也很少与女性朋友充分地交往,曾有几个异性朋友,在别人看来,似乎都是恋爱的关系了,最终却还是停留在朋友关系上。渐渐地,李坢对自己的这种状态有了新的理解:除了别扭的、几近异化的道德自律外,多多少少还有一些自卑的因素。
结婚生子后,李坢总是鬼使神差地拿自己跟父亲比较。有一天,李坢忽然想到,自己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四十四岁;而到自己的孩子上大学时,李坢则已经五十五岁了。这种比较引起了年龄上的恐慌,同时这种比较也成为习惯。后来,李坢甚至在意识中制造了一个对照年表,比如,在他六七岁的时候,父亲是什么样的,都干了些什么;他十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又是什么状态,还有哪些能记起来的活动和细节,等等。慢慢地,在这种模式的习惯性回忆中,父亲的形象异样地清晰起来。在童年记忆的碎片中,父亲跟他的朋友们谈论的那些似乎严肃高深的话题,现在想来,都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闲谈。李坢的朋友聚集在一起,通常也毫无悬念地谈起女人,并且往往有几分猥琐和放荡,朋友中也不乏虽已结婚生子但依然热衷于寻花问柳的老手。即便这样,李坢也坚信,父亲在四十出头的时候,绝不会随便谈论女人。
大脑如此灼热纷杂地胡思乱想,说到底,是因为李坢无法接受父亲信中所陈述的内容。李坢把沉闷的脑袋枕在椅背上,他已经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桌面上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消失了。
沉浸在阴影里,李坢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与“十八厘米距离”的最后一次约会。
那个干燥异常的冬天,李坢和她在地安门附近的锣鼓巷走了很久,很盲目,不知道要去哪里。她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大衣,确切、富有活力的身体散发着某一阶层女性同质化的香味。三十岁之后,她更加善于养护自己,因此越发精致,釉质的红唇在她的脸上也不再扎眼。为了抵御寒风,她用围巾挡住了自己的脖颈和下巴,脸上偶尔呈现出神经质的样子,以至于走路的脚步也磕磕绊绊。好冷啊。她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李坢,漆黑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确切的注视。李坢再次慌乱,他提出去咖啡馆坐一会儿,也被她拒绝了。走出几步之后,她像是要发神经一样不耐烦了,叹了口气,说,送我回酒店吧。
在酒店房间里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李坢站起身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如果是无意识的话,那应该是打算告别。她也跟着站了起来,又一次神经质地专注地盯着他,眼睛漆黑。没什么要对我说吗?她说。听语气,她似乎在等他道歉似的。然而,滑稽的是,李坢想不起自己有什么道歉的理由。没话说,总能做点什么吧?她说。李坢表情尴尬地站在那里,他感到自己的神经完全扭结在了一起。抱抱我,行吗?她依然固执地、穷追猛打般地盯着他。李坢触到了她那红唇的温度,温凉,舌头带着一股甜丝丝的不适的味道,她的冰凉的脸颊似乎也很生硬。这样僵持了一分钟后,他们松开了。她转身倒了杯热水,把杯子捧在手里,说,没吓着你?李坢感到脸部僵硬,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正是她的厉害之处,李坢意识到,她几乎是在戏弄他。怎么样?婚后的日子还好吧?她端着杯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问。挺好的,李坢说。放松吗?她又问。挺好的,李坢说。有没有觉得我有点病态?她古怪地笑了起来,说,嗐,行了,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
两天以后,李坢才意识到,在“十八厘米距离”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他越来越确定这一点,但并没有打电话去问。李坢和“十八厘米距离”就是这样告别的。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此刻,李坢想起“十八厘米距离”,也许只想做一个蹩脚的类比,但他也不能因此就认定父亲其实跟他一样。身处乡村,又顶着一个教书人的身份,在那样一个熟人社会里,父亲应该更注意把控自己的行为吧。
究竟是什么理由,让他“晚上迟了就住在她家里”?而“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她儿子回来了”,他的脑子为何会如此发昏?如此说来,父亲信中强加于李坢的那位“韩姨”,应该也是寡居的,直接一点说,父亲与她是发生了“奸情”。现在,李坢根本无从想象,这个“韩姨”到底有怎样的品行、年龄多大、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姿容如何。父亲所说的“熟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真的对她知根知底吗?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是已经持续一段时间,还是偶然突发?父亲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但是,为什么她的儿子“突然回来了”之后,竟成了一个“抓奸”的人?李坢觉得,这件事情最离谱、最蹊跷之处,就在这里,不应该再信任父亲的判断力。
用一种自认为委婉的方式,父亲已经白纸黑字地告诉了李坢这件事实,他便不得不承认,已经六十六岁的父亲,依然是个与“性”有关的男人,而且以这种荒唐的方式,给他制造出一个巨大的难题。
把鸵鸟的脑袋从沙土里揪出来。六十六岁的父亲,与“性”有关很奇怪吗?生活在信息爆炸、欲望释放、千奇百怪的21世纪社会里的人,难道不知道有很多六七十岁的男人包养情妇吗?不知道七十多岁的男人能够老夫少妻吗?新闻上不是还有七十岁的老头让四十多岁的保姆生孩子的事吗?
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推定父亲不可能主动去跟别的女人发生关系,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非要坚持认为,父亲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意外”呢?这难道不是身为儿子的自己在道德异化父亲吗?在承认父亲也是一个凡俗男人的瞬间,李坢感到一阵解脱。
8
我必须很快给父亲一个回复。父亲必定正在忐忑不安地煎熬着,每分每秒都在期盼着理想回复,让他自己得以在绝境中获得短暂的喘息。这段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他的身体会不会已经垮了?因为这难以启齿的突发事件,父亲一定感到,笼罩在他四周的全是黑暗吧?但他无处诉说,小心翼翼,试图遮掩这件事,无论醒着还是梦里,都在渴望事情得到体面的解决吧?
短暂的轻松之后,我忽然又一阵心惊。
在辛苦的漫长岁月里,家庭风平浪静地走到今天,父亲承担着自己应该承担的,其中当然包括身为父亲的道德自律。然而,他是不是早就藏着一个秘密?如我所胡乱猜想的,他早年也曾失控,做出过背叛婚姻的事情?他是不是早就和那个“曾经认识”的“韩姨”有过什么关系?因此,一旦母亲去世,他便与她顺理成章地续上了前缘?可那又如何?与母亲的关系那么糟糕,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他就不能有意无意地去寻觅另一个女人的温存?
如此说来,显然,我还是一厢情愿地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推演——如果真是所谓的旧相好,我就不必过于担心了——他确实了解她。
作为已近中年的男人,我已深知,在某种失意孤独和心理失衡、渴望慰藉的情况下,在某些恰当或不恰当的瞬间,在强烈的欲望冲动或情感的空虚中,男女发生两厢情愿的性行为,不都是可以理解的吗?况且,在我看来,这些所谓的“失控”,也并不必然对此后的人生造成任何实质影响啊。
也许,也许问题正在于,说起青年人,哪怕是中年人的性行为,人们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一种色情的诱惑般美妙的情景,而说起年过花甲的老年人的性行为,却因为那些衰老和散发腐败气味的身体,总是感到一种难以接受的丑陋和厌恶——因为身体的衰老,他们就不再拥有这份权利了吗?这正是让人难堪、试图回避的根源吗?既然渴望愉悦是活人的正常需求,老人为什么必须绝对地一本正经?为什么不能玩恋爱的游戏?
我终于拿起手机,给父亲回了一条短信:信我看完了,我觉得没什么,也许是个误会,你不用担心。下班后我再给你回话。
是的,我认为,正当中年的儿子,必须给父亲传递肯定的支持能量。果然,很快父亲就回复:知道了。
其实,最大的麻烦并不在于父亲做了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而是,我本能地认定,他稀里糊涂踏进了陷阱,自己却完全意识不到。
社会越来越复杂、丑陋,很多老年人上当受骗,有的老人因此倾家荡产,甚至把儿女牵扯进去,官司缠身,其中大部分原因,正是因为这些老人手里有些家产钱财,或者有一两个因为孝敬而善于慷慨解囊的儿女。当然,我并不是一个慷慨的儿子,我自己也生活在压力之中,因为换房子,我依然有房贷在身,我的小家庭,经常因为财务问题爆发大大小小的矛盾,陷入争吵和冷战。我是一个捉襟见肘的儿子,一个浑身虚弱的“被中产”者。为了期望中的“财务自由”,我从那个父亲一直引为自豪的权威媒体离职,我参与创业的传媒公司目前依然在艰难攀爬。然而,在老家的镇子上,由于父亲多年的塑造,我的形象依然风光。父亲四五千的退休金,也能让他足够体面,这人人都知道。也许祸根就在这里。这让我感到悲伤而滑稽。
我确信,父亲陷入了一个低级而致命的“仙人跳”圈套。事情如果处理不好,父亲甚至很可能在乡村巨大的舆论羞辱中猝死。
父亲当然不会承认这是“仙人跳”,因为他是喜欢那个“韩姨”的。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去揣测,“韩姨”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我坚信,在这个低级圈套里,她不可能是设计者和主导者,她充其量有意无意地成了一个被支配的诱饵。那么,这圈套显然是她的儿子一手操弄的。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货色。
这个“韩姨”,我假定她五十多接近六十岁(因为年龄再大的话,估计对父亲也很难产生吸引力),那么,她的儿子也应该三十多岁或近四十岁了吧。究竟是怎样一个无耻混账的儿子,能够把自己的母亲当作诱饵,做出这样无耻荒唐的事情?从一个儿子起码的底线来考虑,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恐怕也是走投无路了。也许正因为他的走投无路,爱子心切的母亲才顺从儿子,搞出这等事情。那么,何事能让他如此不择手段?他是被高利贷逼疯了,还是本来就是个五毒俱全的流氓恶棍,一个吸毒的瘾君子?
二十万这个数目,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起码他考虑了可行性。如果这是一场斗争,目前为止,我甚至还不知道对手是怎样的角色。
请理解,我必须这样设想,圈套才能成立。父亲在书信中闪烁其词,看起来他是极其自然地进了“韩姨”家,父亲显然不可能主动提出留宿,那必定是“韩姨”自己提出来的。这场“仙人跳”要完成,儿子必须说服母亲成为诱饵;或者也有可能是,“韩姨”因为羞耻,而说出了什么不实之词;又或者,这个杂种儿子意外地撞见了这场难以启齿的情事,忽然灵机一动,心生奸计?
我不禁为自己因年迈孤独而糊涂的老父亲感到愤怒和悲哀。可这种悲哀的发生,不正是自己在逃避和冷漠中,把父亲遗忘在千里之外的乡村而造成的吗?现在,我必须先严严实实地隐瞒这件事情。
9
回到家里,李坢的面色土灰。妻子看出了这一点。你怎么了?妻子说,你的脸像抹了一层灰,你先去洗把脸吧。李坢走进卫生间,拧开热水用毛巾捂了一会儿脸,在妻子洗手台前的圆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的脸浮肿而怪异。李坢盯着镜子看了很久,他发现自己的面孔越来越像父亲的一张照片。那是父亲四十多岁时的某个冬天在雪地里拍的一张半身照,他站在黑色的枯树前面,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大衣。那时候的父亲比现在的李坢清癯许多,但整体的轮廓与此刻的李坢极其相似。
从卫生间出来,李坢瘫坐在沙发上,妻子端来茶水,顺势坐在他对面的脚凳上,看着他的脸,焦虑已经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老家有什么事吗?她双手交缠在一起,放置在自己的双膝之间。李坢点了点头。
十年婚姻生活,妻子已经能够准确辨识李坢的情绪并推测原因。妻子的焦虑在扩散。是老人身体出了毛病吗?她蜡黄色的鼻翼上雀斑更加分明,两只眉毛不自觉地相互靠拢。不是,李坢回答她,老人家发了两句莫名其妙的话,搞得人心神不定,已经打过电话了,他肯定地说,身体没有问题。妻子长出了一口气,双手放松开来。究竟发了什么,我能知道吗?妻子问。李坢把手机递给了妻子,当然,父亲发来的那封手写书信的照片,李坢已经删掉了。妻子拿过手机看着,她甚至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像是在数一堆什么小物件。妻子说,大概是太孤单,所以胡思乱想吧,这么大年龄了,一个人生活确实不容易。因为本来在陪孩子写作业,妻子起身打算离开,在转身的瞬间,她又回过头来,说,你还是很担心吧?李坢说,你先去陪孩子写作业。
李坢向父亲承诺,下班后给他打电话,但在家里,并不适合跟父亲谈论那件事情,即便妻子和孩子都已入睡。再者,打电话说什么?想要有个明确可行的解决办法,前提是,他必须详细地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他能要求父亲详细讲述吗?李坢又一次给父亲发了信息:你别担心,把自己照顾好,事情会解决好的。
李坢并不知道如何把这件事“解决好”。如果仅是儿子穷生奸计敲诈勒索,只好报警,只怕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一旦报警,“韩姨”无疑会坚决地站在儿子一边,为了保护儿子而上吊、喝药、纠缠父亲,这事必定会在方圆几十里弄得沸沸扬扬。
孩子熟睡后,妻子出现在李坢的床头。她穿着皱巴巴的纯棉睡衣,站在地灯的白光里,她的眼神试探着,等待李坢的默许。片刻之后,她在床边坐了下来,揉着李坢的肩膀,说,还在担心老人家的精神问题吗?李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妻子说,老头子会不会患上了抑郁症?妻子的猜想显然走偏了,这不奇怪,谁能想到那荒唐的事情。李坢回答说,那不会的。你为什么这么确定?现在很多老年人抑郁,因此自杀的都有,妻子说。她的这种疑虑,倒是给了李坢一个猛烈的刺激。自杀?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妥,父亲因此而受到极大的羞辱和名誉的压力,再加上他不得不继续孤独荒凉地独自生活,没准他真的会选择自杀。
妻子叹了口气,说,想来想去,的确挺麻烦的,他的身体没啥大问题,少说也还能再活十几年吧?这么长时间,谁能保证不出什么事?你没考虑过给他找个伴儿,相互有个照应?这样我们也能解脱一点啊。
事实上,去年春节回家看到父亲孤独萧瑟的样子,妻子就曾试探着向李坢提议给老人家找个伴儿。这个话题一提起,李坢便想得很多。老年人简单起来固然可以很简单,而一旦复杂起来,会有着难以想象的复杂;毕竟每个老人的背后,都背负着一生的沉重经历和复杂的现实关系,他们无法剥离的子女关系,可能给未来的生活添加意想不到的麻烦。你给他找个伴儿,谁能知道女方的子女会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那种多事且不讲理的?胡搅蛮缠坑蒙拐骗的?如今的社会,你不得不想得这么复杂。重新组合的两个老人在一起,发生了这样那样的矛盾冲突,子女会不会搅和进来闹出麻烦?
妻子却想得很简单,在她看来,老人搭伴过日子,对双方子女是好事。
你真觉得找个老伴不可行吗?妻子问。李坢说,哪有这么容易?到哪里去找一个正好合适的人?妻子说,爸的条件也不差啊。李坢说,我说的是,找个正好合适的人。妻子对李坢说的这个“正好合适”,表示难以理解,这么大年龄的人,找一个身体健康、性格好点的同龄老太太不就可以了吗?
事实上,在胡乱的应答中,李坢正在后悔。如果当初真按妻子的提议,主动跟父亲谈起这个建议,这个“韩姨”也许会早早浮出水面,名正言顺地和父亲结合,那样也就不会有这样荒唐难堪的事了。
你还是回老家看看吧,妻子建议说,他要真有什么想不开,就接过来散散心,老人有时候很小心眼的,也许他觉得我们都把他忘了。
妻子固然通情达理,但她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只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1 0
在遥远而真切的鸡鸣声中,我渐渐脱离灰色的梦境。黎明时分,室内的淡蓝的空气中,渐渐显影般浮现出熟悉的老屋内景。又一声摩擦般粗糙而真切的鸡鸣,这次几乎就在院墙外不远处。恍惚地看着屋内糊着报纸的墙壁,我感觉自己身体的慢慢从悬浮中坠落。
屋子里弥漫着食盐、松枝和中药气味——醇厚的、似乎永远无法消散的“家”的味道。从梦境到现实的切换,使时光产生裂缝。完全清醒之后,大脑渐渐地开启了警觉的辨认模式,时光的裂缝越来越大。时光的分裂,正是由某些确定的、对个人而言比较重大的事实造成的。比如此刻,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我确切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已经失去了母亲的家,我也渐渐地确认,她已去世两年。如果没有这个时光的裂缝,现实的一切永远都是平滑的吧?人可能就没什么麻烦事情需要应付了。我一边从这种时空切换的错愕中起身,一边将自己的意识完全投入现实中。
我起身穿好衣服,打开屋门。浮雾般蓝灰色的微光中,一个臃肿笨拙的身体弯曲着,无声地在菜园边缘活动,像一头熊的背影在试探着什么。父亲依然戴着那顶皮帽子,平滑的顶部在晨曦中反射着水渍般的光亮。父亲确定无疑地在那里,在一个薄雪覆盖的凋敝的世界里,艰难地、莫名其妙地在荒凉世界的边缘摸索,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走过去,凑近他,发现他在修剪一簇干枯了的月季,酱紫色的双手僵硬粗糙,一手握着修剪树枝的工具,一手拨弄着带刺的花枝。
我昨天下午三点从北京出发,飞机抵达这座高原小城的时候,已经接近六点了。前来接我的朋友刚好下班,有时间赶往机场。如果中途没有耽搁,晚八点的时候,我无论如何能回到镇上,结果,吃完饭出发不久,就因为车辆剐蹭而纠缠磨蹭,等事情处理完赶到镇上,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世界一片漆黑。走进寂静漫长的巷道,我远远地看见家门口映照出一块长长的黄色亮光,那是开着的大门透过来的灯光。父亲知道我正在往回走,所以留着门。他的耳朵已经不灵了,开着电视的时候,几乎听不见外面的敲门声。
光秃秃的院子,在夜的漆黑中斜出两块白光。我走进屋子,看见父亲一只手夹着烟,弯腰在拨弄火炉。老家刚下过一场薄雪,很冷。父亲看了我一眼,说,没看天气预报吗?他的意思是说我穿得少。我说,一路都没感觉到冷。三言两语的行程询问之后,便几乎冷场。我坐在炉边烤火,父亲把茶杯往我手边挪了挪,便坐在炕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于是也把目光转向电视,在晚间新闻中,叙利亚的一座城市被轰炸,浓烟滚滚,一个满脸鲜血的中年叙利亚男人,对着镜头声嘶力竭地倾诉。毫无疑问,这件事与父亲无关,与我无关,但我们依然目光盯着电视,一副非常关切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转过头来问我,饭吃过了吧?我说,在市里吃了。他伸手摸了一下铺好的被窝,说,中午烧了炕的。说完,父亲又举着香烟走向火炉,用火钳打开炉盖,把烟头扔了进去,拨弄了一下炉火,说,你不看电视吧?我说,不看了。他关掉电视,说,早点休息。说完就出去了,我听到他又在打理隔壁房间的炉子。钻进被窝,打开手机,我看到妻子说,孩子已经睡着了,我随手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打算就此关机,妻子却迫不及待地发来一连串询问,问家里情况怎么样、老人身体到底如何、现在在干什么,等等。我只好说,刚进门,看着都挺好的,也没详细聊,累得不行了。如此一来,妻子只好说,那就早点休息吧。我迫不及待地关上灯,关上手机,把自己封闭在黑暗中,好让自己混乱的思绪纷纷沉落下来,一层层地回归平静的状态。
我在空荡荡的大路上走了一圈。我打算去一公里远的镇子上买点吃的,结果却无意识地空着手回来了。父亲正在炉子上熬米汤,抬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空手而归,似乎有点不解,但什么也没问。其实,在走进院子的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逃避的念头不断地在我脑子里冲来撞去,我一直在与这个念头搏斗。这肯定让我看起来手足无措、窝囊无能。可是此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进入话题。看着父亲准备早餐时笨拙的动作,我几乎下意识地要问,你每天就这样吃早饭吗?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我明知道大多数时候可能情况更糟,若不是因为我回来,他也许就喝点开水,拿出自制的咸菜就着馒头,独自坐在桌前默默地吞咽。
街上的羊肉馆,还是逢着赶集才开门吗?我问得很无聊。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释然地直了直身子,说,能吃的没有两家了,书生羊肉馆本来还不错,现在也没有了。
书生羊肉馆的主人叫杨书生,羊肉做得很有口碑。
书生不做这个生意了吗?我问。
两个孩子都在市里念初中,就搬到市里去了。父亲说。
通常都是这样。书生继承了老丈人的手艺,在镇街上开了十几年羊肉馆,赚够了钱,便在市里买了楼房,把孩子转到市里去读书。
父亲接着说,乡政府门口的那边也有一家,味道还行。
我说,明天再说吧。
其实,我并没有要吃羊肉的意思,然而围绕这个话题,我们说了这么多话,回家后尴尬的薄冰因此渐渐消融。父亲始终没问我回来要待多久,我刚才顺口说出“明天”,也就意味着我的行程并不那么仓促。我感到父亲放松了许多。
两人沉默地、很敷衍地吃着馒头和咸菜。有那么一些瞬间,父亲把馒头放进嘴里,眼皮却耷拉着,似乎是要睡着了。我从来没发现他的眼皮松弛得那么厉害。我们很容易陷入沉默,而我们之间的沉默,总像是不断扩大的黑洞。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揣摩着父亲。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感到自己对于满足父亲的“期待”很有把握,然而此刻,这个弥漫开来的黑洞却把我们隔得越来越远,我被拉入了毫无作为的状态。关于这件事,父亲一直不开口,他的迟疑编织在动作的每个瞬间里,而我,显然也被他的迟疑牵着走。在味同嚼蜡的早餐中,我有几次几乎要唐突地直接问出“到底怎么回事”,但这句话只在我脑子里回荡,并没有变成声音。毫无判断,所以没有良策。
快吃完饭的时候,我终于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南寺庄我还没去过。听到这句话,父亲浑身震动了一下,接着抬起头来,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好像要努力弄清楚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从雁儿湾出去走二十里路,靠近小水河那边有个半坡洼,就是南寺庄。我“哦”了一声。其实,南寺庄我是去过的,读初中时,有个同学家在那里,我去过他家两三次。那是一个面朝东南的簸箕形的洼地,终年日照充足、空气清新,长满了枣树和槐树,约有三四十户人家。洼地上现在应该没多少户人家了吧,我继续说,现在都没人住窑院了。父亲说,还有十几户人家,现在地都整平了,整体往原面上搬了,路也硬化了。
收拾碗筷的时候,堂弟穿着一身宽松的酱色皮衣走进院子,看见我的瞬间,他有点意外,咧开嘴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问我啥时候回来的,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他脱掉飞行员模样的黑皮帽子,一团黑影一样站在门口,屋子因此暗了许多。二舅爷去世了,大家要前去吊唁。两年前,我就跟父亲说过,年纪大了,亲友的葬礼就别去了。死亡的意识每天在脑子里晃荡,何必还要去看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被埋进土里?既然我回来了,我就去参加葬礼吧。然而父亲在收拾整理自己,并且已经换好外套、穿好皮鞋、戴上了手套。还是我去吧,我试探着说。父亲没有看我,说,你人事都不太熟。说着,他就跟着堂弟出门了。他似乎很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回来。我跟着走出院子,看见父亲已经弯腰钻进了堂弟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
1 1
天气晴朗,瓦楞上的天空愈蓝愈冷。铁皮烟囱里蹿出浓烈的白烟越过屋檐向天空飘散。阳光照在土黄发亮的砖墙上,有一百份的温暖,背光的阴影里,枯草冷得脆响,在寒风中嗡嗡地震动着。在院子里无聊地站了一会儿,李坢觉得浑身发冷,就回到屋子。炉火快要熄灭了,他插进几根短松枝,一股浓烈的松节油的味道散发出来,火苗开始呼呼作响。
写字桌上摊着一本16开的棕色硬皮笔记本,在扉页上,父亲用毛笔小楷很工整地写着“我的一生”,又如中学生般幼稚地在四个字的周围加上双层外框。看起来,对父亲来说,这是一份严肃的写作。四年前,父亲就开始写回忆录,李坢见过另外一个土黄色硬皮的32开笔记本,有些松散破烂。这一本似乎是在重新修订。写作还在进行中,父亲把它摊开在桌面上,也许是忘了收起来,但李坢觉得,这更像父亲是故意摊开来让他读的。
比照所有正规的书籍,父亲在《我的一生》的第一页,安排了引言。
我一辈子都是个很普通的平头老百姓。
看到这一句,李坢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滑稽感——到了这个年龄,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很普通的平头老百姓”吗?但是,很快,李坢就为自己生出的这一丝滑稽感而惭愧。这只是一句很坦白的陈述而已,不是吗?它本身确实毫无意义,但父亲要在回顾一生时给自己一个必要的定位。
我少年时家境十分贫困,经常没饭吃,没衣服穿,八岁时,三年困难时期开始了,幸亏生活在大山里,有荒地、有野菜,才没有饿死。大冬天上学的时候,也穿着只有半截的烂布鞋,脚上总是生冻疮。尽管很困难,我还是没有放弃读书,从生产队在破窑里办的村小,一直读到公社办的初级中学。因为“文革”,我失去了上高中、考大学的机会。初中肄业后,我回到大队办的小学,当了两年社请教师。两年后,为了走出乡村,我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执意报名参军,因为是贫农,我很顺利地入伍了。复原后,又回到了村里给生产队放羊,后来队里又把我叫回去教书,就这样为教育奉献了一辈子。我是个农民,又是个教师。我种地种得很好,包产到户以后,年年有余粮。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我不断地钻研业务,至于教书的能力如何,我也不便于评价自己,反正在我教过的学生里,也有七八个考上大学的,我的儿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父亲的引言不过是老生常谈,写得乏味枯燥,初读这些文字,李坢觉得尴尬、不屑。这些表述,似乎只暗含“时运不济”的意思——如果没有这些“不济”,他的人生必定是另一副光彩夺目的样子。但盯着这些认真工整的文字看了一会儿,李坢便生出一丝悲哀,他意识到,这样的乏味枯燥和老生常谈,通常被无情地忽略掉了,似乎不曾存在过一般。
从头开始,父亲回顾梳理自己的一生,他必然会想起自己曾设想过的理想人生,那么,他理想的人生,该是什么样子?这一点,他从来没有谈起过。从确切的文字表述中,李坢只读到“走出山村”这样一个大而空泛的设想,而这就是父亲理想人生的全部吗?当然,“走出山村”意味着不再靠黄土“吃饭”了,然而那也仅仅是“吃饭”而已。父亲,他已六十六岁,人生的谜底已经全部摊开了,在写下这些枯燥而伤感的文字时,他心里还有期待吗?是否只剩下空虚的绝望?想到这里,李坢不禁产生了像烈酒烧灼肠胃一样的难受的感觉。
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边,李坢读得很快,当然,主要是因为其中的内容,跟以前那本32开本笔记里没有多大差别。看来,即使再次修订,父亲也不可能从自己的回忆中挖掘出什么新鲜的内容来,这是认识局限造成的。不过,有关家庭以及李坢母亲的表述,父亲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那些过分的抱怨和咒骂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琐碎而精确的事实陈述,其中最引起李坢注意的是,父亲在1995年后,“赶上好政策,通过考试,终于成为公办教师,吃上了公家饭”之后,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变了,父亲便期待获得别样的尊重。
然而,这样的改变只带来短暂的欣喜,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总之,他“很辛苦地过了一辈子”,这些“辛苦”的具体表现,包括疲累重复的农耕劳动,让他厌倦的课堂,为了不得不去应对的困难而借钱。李坢不想再次了解这些单调的、显而易见的辛苦。世界上所有的“辛苦”都让人悲伤,而更加让人悲伤的是,这些“辛苦”讲述起来也千篇一律、枯燥乏味。这就是平凡的可怕之处吧。此刻,李坢只想看到,行将暮年的父亲,还有什么确切的期待,为这些期待,他又做着什么样的安排,说到底,只有期待,才会让他保持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但李坢并没有读到。
父亲的自传只写到退休后的最初两年。在退休两年后,因无所事事而苦恼更多的日子里,他甚至想继续发挥余热,要去曾经任教的学校里“义务地搞书法教育”——“现在的孩子字写得太糟糕了,歪七扭八,根本原因就是从小不抓书法教育”。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他忽然又想念课堂了,而且试图继续发挥自己的价值,赢得想象中的尊重,但这样的设想并没有实现,于是“日渐消沉了下去”。
父亲的自传很拘谨,他始终在努力塑造一个朴实的、甘愿奉献的、兢兢业业的、负责任的、有强烈道德感的自我形象。他的叙述中没有表露出对任何其他异性的情感。他的内心如此封闭,道德清洁的愿望如此顽固吗?这是真实的父亲吗?李坢把父亲的未完成的《我的一生》恢复摆放成原本的样子。
1 2
躺在热烘烘的被窝里,我打开一本关于平行宇宙的书,眼睛盯着文字,脑子却一阵发热。我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沼泽——我总高估自己的魄力,面对问题时却心神涣散、四顾茫然。从回家到现在,父亲的表现与以往并没什么两样,在某个瞬间,我甚至恍惚间觉得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父亲总是这样,极其被动地沉默,直到事情再也无法回避,以前就如此,等到事态一发而不可收的时候,才在被动中狼狈地处理。我现在是不是也有了与他同样的毛病?我不是一直以为,无论如何,自己比父亲有所进步吗?现在看来我也不过如此。
以一种悍然的、有突破力的男人样来解决问题,是什么样子的?
我反复仔细琢磨——此事最大的麻烦,倒不是以如此难以启齿的方式,稀里糊涂地被人讹去数目不小的一笔钱财;而是,如果不处理得强硬一点,很可能从此粘上不知什么样的无赖——我是指“韩姨”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儿子。另一方面,假如我很有魄力地用钱了结这件丑事,抹平了父亲的麻烦,装作此事并没有发生过,可那笔不小的开支,又该如何向妻子解释?难道我要编造一个“父亲大病”的谎言?纸里最终也包不住火啊。我越想越烦躁,甚至一度从被窝里爬起来,似乎要做什么。我下炕拨弄了一下炉火,又添加了几块煤,却毫无作为地重新爬到了炕上。
父亲是如何被胁迫的?那个儿子是像小说或影视剧里那样捉奸的吗?当事人毕竟是他的母亲啊。他究竟如何能把一个六十六岁的男人和自己的母亲堵在屋子里,并且还能开口敲诈?我完全不敢想象父亲当时的状态。做出这样的事情,已经表明他是个毫无底线的家伙,父亲一定完全被整蒙了,面如死灰,战战兢兢,披着衣服写下了屈辱的“欠条”之类的东西,否则他怎么可能离开?而那个与父亲“恋爱”的“韩姨”,那时候做了什么?这些,想让父亲如实真切地描述一遍,可能吗?我敢要求他如实描述当时的情景吗?如此说来,恐怕我永远无从知晓事情的真相了。如果那个“韩姨”对此毫无作为,没有为情人和自己辩护,还算是父亲认为的“好人”吗?既然如此,我们难道不该果断合法地反击吗?为了懦弱地保全面子,父亲真打算付出这笔钱,然后一直沉默下去吗?
你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圈套吗?我说。
什么圈套?父亲的脸涨紫,十分难看。
这不就是“仙人跳”吗?他们设下圈套让你钻,你没有察觉?
你咋会这样想?父亲愤怒起来。
你觉得这是正经人干的事情吗?
她是啥样的人,我不知道吗?父亲依然执着地为“韩姨”辩解说。
我觉得应该报警。我低下头去,从炉子里掏出燃烧的煤块点烟。
父亲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脸色完全灰了下来,呈现出发青的土色。
你回来干啥?父亲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父亲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这样想,就别管我的事!父亲说着站了起来,愤怒地拿起火钳戳炉子。
父亲的反应如此剧烈、态度如此严厉,我几乎从未见过。
难道就这样让他们轻易得手?她儿子那种无赖,让他这次轻易得手,谁能保证他以后不会继续勒索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叫你回来,你就给我说这个?你为什么总把人想得那么坏?父亲看起来已经完全绝望了。
我把人想得坏?啥人能做出这种事?我继续果断地反驳着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父亲无力地低下头去,仿佛完全失去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
那到底是怎样的?
父亲抬起头来,十分吃惊地看着我,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眼泪汪汪,似乎羞愤于我的明知故问。
上述对话,当然只是一种推想而已。是的,我也知道,如果报警,事情闹大了,必然会成为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的一件丑闻。但父亲完全可以离开老家,一走了之,或去市里住,或者跟我走啊。脱离了那个地方,丑闻对父亲还会有影响吗?再说了,类似的丑闻,在我们镇子上并不少见。有的人和别人老婆生出了儿子,人们不敢再说什么了。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因为怕才到处是鬼吗?过于强调道德感,难道不是自我绑架吗?再说,那个“韩姨”不可能跟儿子说自己是“被强奸”吧?除非我报警,她为了保护儿子而如此羞辱自己。如果下决心来教训这个王八蛋,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我觉得我不能被父亲的沉默和优柔寡断牵着走了。我必须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讲清楚,免得他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对我来说,钱的确是个困扰,但这个困扰无论如何也不要表露出来。不能让父亲觉得,我仅仅因为不肯出这笔钱,而把他推向身败名裂的境地。千里迢迢回到家里,此刻,我们都在期待解决问题的明确态度、思路和行动,而不是这样畏畏缩缩、毫无出息的躲闪。
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和父亲的谈话,想象着父亲可能的反应,揣摩他真实的意图,这样胡思乱想了很久,渐渐地在热烘烘的被窝里睡着了。
我沉入了蓝色的梦乡。
在一个光线灰暗的森林度假村里,我和年轻的“十八厘米距离”热烈地纠缠在一起。“十八厘米距离”穿着浅蓝色的紧身牛仔裤,伸展着双臂,非常有活力地走在粗壮的栏杆上玩平衡游戏,紧绷的屁股极富弹性地扭动着,突然她身子一晃,大叫着朝我倒下来,她解开的白色衬衫,像翅膀一样在空中展开。我举起双臂接住她,两个人顺势倒下,在屋子外面的草地上纠缠在了一起。梦中的感受如此真切,“十八厘米距离”嘴里吐出热烘烘的气息,她迷雾般的眼睛盯着我,深情、热切。在梦境中,宽衣解带的步骤完全被省略了,“十八厘米距离”湿漉漉的部位那样真切地呈现和毫无阻碍,而我也在超越真实的触感中进入得十分流畅。汗津津地完成了周旋多年的渴望,我们的身体依然纠缠在一起——那是实实在在的生命本能和活性的欲望啊。
这不就是我们生命的本质吗?怀着这样的热切期望,不正是真实的生命该有的样子吗?就真实的生命感而言,梦中发生的体验,与现实有什么不同?即使我们在现实中确实地完成了渴望已久的性行为,留下的记忆也未必如此真切吧?如此说来,她曾嘲讽般地说出的“十八厘米距离”还存在吗?
在汗湿中醒来,回味着那种快乐和满足,那应该是平行宇宙中发生的另一个我和她真实的事情吧?我们的人生,总是在选择中单线条地进入一个狭窄的空间,无论如何,时间和空间只能确定一个自我,而另一个自我,正是在梦与活着的灵魂里不断蔓延的自我,不正是更能吸引我们活下去的力量吗?如果坦然地承认人的生命与灵魂的这种天性,大概就不会活得如此纠结和不堪重负吧?
梦醒大约半小时后,我又一次进入沉沉的睡梦——在一个黑白色世界的寒冬之夜,白亮的月光照着大地,父亲拉着架子车,走在蜿蜒的土路上。车里装着在镇子上用机器磨的面粉,我在后面推着架子车,总是感到身后黑暗中有恐怖的鬼怪跟着我。我们就这样一直走在山路上,像失去声音的黑白电影。忽然,我成了一个青年,父亲蹲在地上歇息,却在阴影里突然慢慢地融化,像一个蓝冰块的无机体雕塑,从脚开始融化,接着是双腿和身体,我分明看到,融化中的父亲求助的眼睛。他伸着双手希望我把他拉起来,等我使尽全力拉他起来的时候,他已经非常沉重,他的胳膊也融化了,从我的肩膀上滑落下来,最后只剩下疲惫的头颅,看着站在一步之外的已经成年的儿子,眼睛里充满绝望和悲伤。月光越来越亮,山峦折叠的阴影便越来越黑,悲伤和绝望完全渗透了我的内心,忽然,我又感到自己已与他融为一体,此刻,那个伸手求救的人却是我自己——不,他又变成了父亲,我眼看着父亲一点点地消失,最终毫无痕迹地消失在阴影里。
1 3
从噩梦的空间中坠落后,李坢确切地感觉到,自己沉重的身体实实在在地紧贴着热炕。他睁开眼睛,看见幽暗灰光里的父亲坐在炉火边吸烟,一动不动。他没有开灯。
李坢坐起来开了灯。父亲表情疲惫松弛,他转过头看着李坢。李坢的脸颊因羞愧而燥热,似乎在他睡着的时候,父亲一直在身边,如观影一样看见了他全部的梦境,起码,他看见了梦中的李坢因兴奋和悲伤而流露出的表情吧?
为了打破尴尬,李坢边下炕穿鞋边问,晚上才回来吗?父亲说,我带了个红烧肘子回来,放在厨房的案板上,已经冷了,要吃就在炉子上热一下。接着,他刻意地解释起了这个肘子的来路:筵席没有多少人来,太浪费了。
李坢走出院子,看着暮色中萧索的院子,突然鼻子发酸,他去厨房,用铁盘端过肘子,放在炉子上。父亲起身离开炉子,坐在了不远处的沙发上,他抬手指了指桌子上一个细长精致的玻璃瓶子,说,那酒还不错。
肘子散发出故乡美食特有的香味,李坢知道,得随口聊点什么了。二舅爷年龄也很大了吧?李坢说。八十六了,父亲说,白天还在地里揽柴火,半夜里就殁了,也到该走的年龄了。李坢忽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喝点酒了,便起身走向写字桌,拿过那瓶酒,打开瓶盖抿了一口。父亲便低头拨弄炉火,接着问,你走的时候,跟惠子怎么说的?父亲问得很关键,说明父亲确实充分考虑到了李坢的难处。李坢说,我只说你身体不太好,她也挺着急的,就让我赶回来了,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父亲弯腰把一个空烟盒捡起来,投到了炉火里,炉火腾地亮了起来。仿佛思索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今年以来,觉得精神挺好的。李坢说,我们都怕你身体出问题,照顾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别说什么有病不治之类的话。父亲没有回话,只是无意识地咳嗽了一下。
话题很快就结束了,依然没谈到什么要紧的内容。看着李坢吃肘子,父亲又抽出一根烟来点着。李坢想,无论如何,得继续聊点什么了。拿酒杯的时候,李坢看到了桌面上摊开的《我的一生》,他忽然意识到,此刻,应该表明自己看过这本《我的一生》了。李坢边倒酒边说,你添加了新的内容吗?父亲尴尬不安起来,抬手挠着稀疏的头发,说,闲着没事,就整理了一下,有些事情也不大记得了。李坢借此打开话题,故意把时间向前推到自己的童年:你在半坡教书有两年吧。父亲说,就一年。
那是父亲二十九岁的时候,他从五年制的村小调到了离家十五里的半坡自然村教书。学校建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院子里,三孔年头很久的大窑洞做教室,有二十几个年龄差异很大的孩子。那时候李坢大约五岁,父亲每天带着他去学校。上课的时候,李坢就去校隔壁人家找孩子玩,盛夏阳光透亮的院子里,开着鲜艳的牡丹和月季。暴雨过后的天空总是深蓝透彻,高大的绿树环绕的池塘边,总有一群妇女姑娘在洗衣服。
父亲说是一年,李坢则故意要较真一样地坚持说,我记得是两年。李坢记得过了两个春节,他对春节后的鞭炮烟花之类事物记忆深刻。附近人家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儿,长得白净秀气,身材纤弱,似乎很喜欢李坢,总逗他玩。她家有很多连环画册,天冷的时候,李坢去她家,就被她抱上炕,躺在被窝里看小人书。第二年正月二十八,她就热闹哄哄地出嫁了,在冬日萧条灰暗的背景中,花花绿绿的嫁妆鲜亮耀眼。那天,她穿着红棉袄和红裤子,包着红色的头巾,慌张不安地躲在屋子里,李坢去屋里找她,她把糖果塞满了李坢的两个衣兜。
一年还是两年,记不清了。父亲弹了一下烟灰,似乎并不想细究。
李坢说,以前,我妈老说你不管孩子,是她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和妹妹们拉扯大,可我明明记得,你每天带着我到半坡庄,那时候,你还不到三十岁吧?
父亲的脸慢慢地亮了起来,恢复了活力。他侧着头,挠了挠后脑勺,说,记不清楚了。但他的心情显然好了很多。
李坢说,时间这么久,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也很正常,我现在也总想起小时候村里的生活,空气、阳光都那么好,任何颜色都是鲜亮的。
父亲说,人一老,就容易梦见小时候,有时候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了。
咱家老窑院,你一个人修了大概有两年吧?李坢说。
老院半亩大,五间窑洞。父亲先挖了一间偏窑,分家后便搬进去住,然后每天晚上继续挖,才有了别的窑洞。
那时候,晚上你睡着了,你妈也一起挖土,用架子车推土。父亲说。
那的确是艰苦的岁月,啥都缺,总没钱。然而人的记忆会本能地修饰和筛选,想起来倒全是美好。
我觉得你应该写下这些细节,李坢有意地诱导父亲,想让他回忆起那些曾经拥有过的阳光、空气和乐趣。这样,无论如何,总比时刻意识到不断趋近的死亡要好一些。现在,父亲看起来很放松,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烟头,仿佛真的陷入了深情的追忆。
吃着肘子,喝了几杯酒,在短暂的沉默中,李坢又一次感到体内有一股气流在左冲右突。回到现实的紧迫感,借着酒劲儿不断地膨胀。
倒满一杯酒,一口喝下去,酒的辛辣在口腔里猛烈地蔓延开了,伴着几乎呛一口的感觉,李坢脱口而出,你有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圈套?
父亲显然听清楚了,他猛地抬起头来,仿佛从睡梦中惊醒的老马。滑稽的是,李坢很快觉得,自己刚才刻意引起那些温暖的回忆,也像是一个圈套。
什么?父亲的右手夹着快要燃烧殆尽的香烟,双眼红红地看着李坢。
李坢感到慌张、惭愧,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你信里说的事,我想来想去,觉得难以置信,我可能说得严重了,毕竟我也不完全了解情况,只是根据你所说的,做出一些推测。
尽管做了长久的铺垫,但父亲似乎依然无法直接和李坢交流这个问题,他低下头去,颤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放在沙发扶手上的烟盒,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父亲说这样的话,显然意味着他不想交流下去了。而此刻,李坢更担心他的心脏能否受得了。但是,就这样一直含糊下去吗?无论如何,专门回来一趟,不就是想解决问题吗?可起码得先了解清楚啊。此刻,除了因为自尊而左右为难,父亲还在顾虑什么?
父亲站起身来,犹豫片刻,就走出了屋子。
喝在口中的酒越来越辛辣,在炉火上烧得烂熟的肘子,此刻也黏糊糊,食之无味了。看着眼前稀烂的肘子,李坢脑子里混沌了一会儿,便起身端起铁盘子,送回了厨房。
月光分外明亮,恍若落雪,被月光照得灰白的柿子树张牙舞爪,枝头的枯叶在风中锐鸣。父亲不在院子里。李坢的心突然跳了起来,显然,父亲从李坢的话中感觉到了对抗性的质疑,这可能让他感到焦虑和失望。这时候,李坢在院子里走动的脚步,也许都是一种对他的冒犯了。
李坢平静下来,转身回到屋子里,关照了一下火炉,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西装革履精英云集的经济论坛活动,主持人的表达永远自信铿锵确定无疑,能对一个与己无关的事情如此富于激情地亢奋言说,除了具有大情怀的人,恐怕也只有电视上的政经类节目主持人了吧。李坢想,相比电视里的宏大叙事,困扰我们这些平庸之辈的琐碎烦恼,多么滑稽、无聊和悲哀。
李坢茫然地换了几个台,也没有找到能吸引片刻注意力的内容。这时候,妻子发来了信息,报告了孩子功课的情况后,接着又问李坢在处理什么事情,什么时候回来。李坢感到无比烦躁,硬着头皮再次走出屋子,这才注意到院门是开着的。李坢突然感到心悸,他走出院门,门外的巷道铺满惨白的月光,像无边的黑暗中透光的裂缝,一直伸向无尽的虚无。
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之后,李坢才发现,父亲一个人站院外墙根的阴影里,与阴影完全融为一体。他一动不动,没有抽烟,或者已经抽完一根烟。站在寒冷漆黑中的父亲在干什么?他难道在独自哭泣?此刻,该让他安静地在那里站着,还是该走过去,拉着他回家?李坢不知道。想起“回家”这个词,李坢突然神经又被刺了一下——对父亲而言,“家”这个东西还存在吗?他每天拖着衰老的身体从外面走向这扇门的时候,怀着怎样的无奈和绝望?李坢意识到,此刻,他真的不应该再“冒犯”父亲了。
1 4
去年夏天雨水多,她家的后院墙倒了,我和成林去砌墙。一见我,她就笑着说,你是李老师啊,李老师你怎么成了泥瓦匠?我才想起十几年前就见过几次,她娘家在街口,为了娘家侄子念书的事,找过我几次——
父亲一早就出门了。他走得悄无声息,只留下纸条说别人请帮忙,要出去一天。桌上放着写满字的两页纸,字可能写得很快,有些潦草,很多语句前后颠倒,看起来也没有经过太多的琢磨,但也基本把事情讲清楚了。父亲没有再提“韩姨”这个称呼,而是全部用“她”。
是不是从那次砌墙开始,父亲就有了跟她交往的意思?我不得而知。但父亲清楚地写道,去年秋天,他因为感冒越来越严重,肠胃也出了问题,有一天,韩香水在街上赶集,来家里拿父亲给她编织的筐子,看到病中的父亲凄凉的模样,就顺手帮他做饭、洗衣服,把屋子里外收拾了一下,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按照父亲的说法,她看他太受罪,于是照顾了几天),竟主动“住下来”照顾父亲。在我看来,这本身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跨越了一般关系。三天后,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能起身到处走动了,她才回到南寺庄,而两天后,她又带着一大包馒头和一些蔬菜来看他。显然,他们早就发展成了情人关系。按照父亲的说法,此后,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南寺村去看她。
十一年前的夏天,韩香水的丈夫去邻村参加一个婚礼,喝得醉醺醺的,骑着摩托车一头扎进了河里,亲朋好友帮忙找了好几天,才在下游找到尸体。这七年里,她在城里带了大孙女又带小孙子,等小孙子上了幼儿园,家庭矛盾已经激化到了极限,她一天也不愿意待下去。说起和儿媳相处的事,她竟当着父亲的面抹起了眼泪。她主动提出回村,然而听她的意思,是儿媳妇早就容不下她了。父亲给她家砌墙的时候,她回村已经一年了。两人开始交往之后,父亲究竟去了南寺庄多少次,每次待了多久,他说得很简略。如此说来,在南寺庄,恐怕早已有些闲话了吧?
不过,关于那件难以置信的事情的前前后后,父亲写得还算详细。那天半夜两点左右,他们被一阵响动惊醒,等他们起身穿衣服时,屋子的门已经开了,韩香水的儿子醉醺醺地站在门口,伸手打开了灯。两个人完全蒙了,羞耻而笨拙。穿好衣服的韩香水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硬着头皮问儿子怎么突然回来了,又为何喝得醉醺醺的,似乎要有意忽略一个事实——炕上还有个不明不白的老年男人。那时候的韩香水可能觉得,无论如何,儿子总不能家丑外扬吧。然而一脸愤怒的儿子并没有说话,关上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这位三十七岁的儿子又转回来,打开门,直直地站在那里。在此,我不敢想象父亲的表现,当然也没必要去想象了,那位儿子把一张纸和笔递给父亲。因为没有老花镜,父亲看起来很吃力,但他依然努力地看清楚了纸上写着的文字:
凭 据
为表明与韩香水成为正常伴侣的真心,本人自愿给韩香水情感精神保证金贰拾万元,以此为据。本人如果反悔,作为补偿,这笔钱永归韩香水所有。立据人:(空白)
父亲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垂下了头,像是被击昏了一样。韩香水倒是镇定了下来,她拿过那张纸看了半天,便站起来,一只手扶着炕边的桌子,声音颤抖着问儿子,这是啥?儿子走出屋门,韩香水追了出去,两个人在院子里争执了几句,儿子竟然把韩香水推进门,让她在屋子里好好待着,然后从外面锁上了屋门。韩香水坐在炕沿上,脸色苍白,头发散乱,茫然失神。过了一会儿,韩香水站起来,似乎要靠近她的情人,但是最终没有。又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地说,狗日的混账东西啊,我是他妈啊,我做了啥孽?说完,就趴在炕上哭了起来。熬到后半夜,韩香水终于坐起身子,平静地说,老李,没想到会这样,这狗日的不要我活,我就上吊去。于是,最终,父亲在“立据人”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按照那位儿子的要求,写上了钱款交付日期。
父亲的文字像一篇交代材料,当然,里面也有隐隐约约的自我辩解的意味。不过,通篇看来,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对韩香水的好感并未减弱,始终坚信她也是无辜的“受害者”。据说,韩香水因此与儿子闹了很大的矛盾,儿子解释说他受不了“闲言碎语”,没办法才这样做,是为她好;而韩香水则指责是儿媳妇把她赶走了,大骂儿子是畜生。
韩香水的家庭是非,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之内。但在父亲的字里行间,韩香水显然是一直站在他这一边的。在我看来,这个字据只能成为敲诈勒索的证据,却击中了父亲的要害。这段时间里,父亲跟韩香水虽然没见过面,却一直在联系。他从未怀疑过韩香水,甚至渐渐地认为是他伤害了韩香水。尽管他为这二十万元感到震惊和愤怒,但为了韩香水,他依然以“实在没办法”为理由签了字——显然,在他看来,如果不这样处理,他不但会失去韩香水,而且很可能把韩香水逼上绝路。所以,怀着这种愧疚感,当父亲听到我说要“报案”时,内心的震动可想而知。
如果较真起来,无论如何,这个儿子的行为都构成敲诈了。不过,韩香水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敲诈犯呢?据说,韩香水的儿子挺有孝心,每个月还给她一千块钱的生活费。假如我真报警,韩香水必定会为了保护儿子而“背叛”父亲。当然,韩香水也会意识到,她和李老师的恋爱,很可能会被这二十万拆散。
父亲果真愿意拿出这二十万吗?就算愿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能拿出这二十万吗?如果韩香水真的对李老师有爱情,她必然会想这些问题吧?回过头来,再体会父亲的用心,他和韩香水的“爱情”,分明就是他苍凉的晚年的唯一期待了啊,可荒唐的是,这个期待,竟然变成了高达二十万元的敲诈。
写字桌上的一本中医养生书里,夹着韩香水的两张照片。一张照片是韩香水和一个三十多岁女子的合影,那女子穿着浅灰色的修身西装,身材高挑,姿色上乘,一副大型商场柜员或星级宾馆前台的模样。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判断出来,她是韩香水的女儿——年轻版的韩香水。另一张照片里的韩香水,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修身笔直的黑裤子,显示出她保持得很好的身材。扎起来的短发下面,是一张颇有风韵的脸,并不是历经风吹日晒的农妇的样子,看起挺年轻。站在旁边的显然是她儿子,五官棱角分明,穿着一身灰色的休闲西装,看起来本分正派,很难把他和流氓混混联系起来。
如此说来,韩香水的儿子果真觉得自己的母亲吃了亏?很显然,受社会风气的影响,他也把与母亲来往的这个老男人想成了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渣男”了吧?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他其实也想让母亲有个安稳的晚年,但却怀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的诚意,觉得他只想占占便宜?这样一来,母亲岂不是遭到了羞辱?
如果事情果真这样,我不应该把它处理得更积极一些吗?显然,父亲有意把照片留在那里,是为了让我对韩香水的家庭状况有所了解,也是劝我“不要把人都往坏处想”。
这是在赌什么吗?我脑子很乱。当然,当然还有钱的问题。我打开火炉的盖子,把父亲写下的两页文字投进了火炉里,火焰很快就升腾起来了。
1 5
我骑着自行车,沿着灰白的大路无目标地游荡了很久。夜里刮了很久的北风,电线持续呜咽,大风吹得铁门咣当作响。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夜里,辗转反侧后起身披上衣服,写下这份让他极难为情的“交代材料”。现在想来,果断地动手写下那些文字,父亲必定是想努力挽回什么。
天空晴朗如明镜,柏油路在反光,无限延伸远去的白杨树,在清冽的冷风中毫无畏惧地笔直挺拔。这是空旷大地,久违的田野依然留有耀眼的金黄色斑驳。我骑车走了很久,混沌的大脑慢慢清醒,才想到自己应该去哪里。
我返回镇子上,买了一些香纸。
我一直往前走,自行车在新修的水泥路上滑动。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骑车在故乡的道路上行走了。青少年时期,通往村子的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骑车行走很费力,下雨天便在泥泞中艰难跋涉,那是父亲走了大半辈子的路。
阳光照耀下,一切寂然。退耕还林多年后,山野渐渐恢复了原始森林的样子。有一段下坡路,被密林覆盖成黝黑动荡的隧道。半小时后,我进入了久违的旧村庄,那是孤零零的山梁。日光下的黄土暖洋洋,没有了人居住,那些窑洞像被掏空了的黑眼眶,在寂静中显得悲伤、空洞、恐怖。
母亲安葬在向阳的坡洼上,坡洼背后和顶端布满了乌黑的松树林,接近幽深潭水的质地,像是群山的黑色帽子和大衣。我想,不久,这些森林就会蔓延到母亲的坟,她也被包括在这绵延的大衣里了吧。坟头长满了枯黄的荒草,墓碑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为了避免引发火灾,我用心地铲除了坟前荒地上的杂草,并准备了一堆土。很奇怪,清除杂草的时候,我始终没有把眼前的土堆跟母亲联系起来。母亲安息在里面,那是我意识回到现实时确认的事实。我忽然回想起来,几年前母亲活着时跟父亲吵架,说她想死,我开玩笑说,坟墓里面很冷,你不是很怕冷吗?母亲也笑起来,说,人死了还知道冷?我说,你怎么知道人死了不知道冷?坟墓作为终点如此冰冷,于是我们谁都心怀恐惧,无法坦然面对终点。
坐在坟前,我一张一张地烧纸,烧得很慢。纸钱燃烧的时候,我无比清晰地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我与她同在人间四十多年里的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这些在脑子里快速闪过的碎片,都是阳光下的细节。在活人的世界里,阳光太重要了,它为我们的存在显影留痕、提供证明。我想起一个模模糊糊的阴天,母亲抱着我,坐在炕上,一勺一勺地给我喂药,那时候母亲二十多岁,我才两三岁吧。母亲的怀抱,就这样走进了我的记忆。现在,我确定母亲在眼前的土坟里,而在我记忆里的她,又能保留多少?
母亲六十岁后,总是沉浸于过往的种种艰辛不幸,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遗憾吧?我不知道。此刻,我希望她能把所有不幸和痛苦彻底忘掉,在她脱离了自己的肉身之后,她应该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忘掉此世经历的一切,回到她作为婴儿或母腹中的状态,或者,她已经完全是一个自由的羽翼,随着自己的意愿,飞向自己愿意去的地方,从而彻底不认识我们任何一个人。
根据我对他们的观察,我相信,人进入晚年,会对逐渐逼近的死亡充满恐惧,这种恐惧混杂在无奈的遗憾与特别的留恋中,以至于要努力做唐突、奇怪的事来补偿。由此,我想到了父亲。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孤独的父亲肯定也会因思索着逼近的死亡而充满狂怒和冲动;白天来临,他应该会想,如何用这依然活着的一天,来急切地填补遗憾,是这样吗?因此,必然地,他坠入了情网,重新迷恋上了异性的美好的温度。
想到这里,我哭了。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有意要把他的回忆录一遍又一遍地让我读。他潜意识里希望大家肯定他、赞扬他、感恩他的付出。父亲这个角色,一定让他很累了,他身体里的那个男人,一定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摆脱这个身份,重新回到一个男人单纯本初的样子。某种程度上,作为子女,我们因有了小家庭而远离了他,给了他这种可能,于是他做了很多事情,而这些事情,他一定原本不打算让我们知道。现在看来,他分明早已与那个叫韩香水的女人在恋爱啊。也许,也许他们其实都不再打算组建那种复杂而沉重的“家庭”,于是,他们只自发地保持着“不正式”的情感关系。现在,这样的愿望也遇到了极大的阻碍。
父亲,如此说来,我决定不再为难你,不愿意让你再做“父亲”,那么,你就脱掉这个沉重的硬壳,做一个不再有羁绊的“陌生”的男人吧。我的脑子里轰然一阵光亮——那么,豁出去吧,就算是帮他玩一个荒唐的游戏吧,父亲期待的,不就是这个支持吗?一个爱情的冒险。
我回到家时已经黄昏了,父亲坐在火炉旁边,把炉火弄得更旺了。看见我进屋,父亲抬起头,用犹疑不决的躲闪的眼神看着我。我感到心酸而惭愧:什么时候,一个父亲,需要在儿子面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儿子?这也只能说明他是在乞求什么。他在乞求儿子原谅他所犯的“错误”带来的麻烦?可是,现在,我认为,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父亲就那样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告诉他什么。我说,我到我妈坟上去了。父亲抽出一根烟来点着,低声地说,立冬那天,我也去过了。这个回答让我十分震惊,我无从想象父亲一个人孤独地去我母亲的坟头的样子,他不是一直很厌恶她吗?他去自己亡妻的坟头之前是怎么想的?在坟头,他又做了什么?父亲是去过了,但他没留下任何痕迹。
爸,我这样叫了一声。父亲震惊地抬起头来,迷茫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前面说过,大概十六七岁后,我再也没有这样直接称呼过他,这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尴尬。现在,我竟然脱口而出。父亲拿着烟的手在颤抖,他看起来很紧张,似乎无法预料我接下来会说什么。我说,这件事情,就按你想的来办吧,钱的事你不要担心。
是啊,无论如何,我也要想办法,就算是还债吧,现在也应该这么做了,就算这笔钱有什么闪失,那也只是后话而已。毕竟,我还年轻,而父亲已经老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哪天会完全离开,在那个冰冷潮湿的世界里跟我说再见。遵照父亲的指点,我决定不再把这件事情往坏处想,不再把韩香水的儿子往坏处想。
父亲的眼睛突然亮了,是的,他的双眼真的在闪光。我感到难过,低头假装查看火炉,继续说,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和韩姨很合适,你跟她能相处这么久,说明她是个不错的女人,那就名正言顺地一起生活吧,相互有个照顾,这样,我们也少一些担心。
在暗淡的光线中,父亲的眼睛依然明亮,那是有点浑浊的泪花。父亲扭过头去,装作从炕头取衣服。那一瞬间,他似乎要站起来走开,但我先于他起身走出了屋子。
天空飘起了蒲公英般肥大蓬勃的雪花,院子很快就白了。
从厕所回来之后,父亲依然坐在火炉旁,脸被打开的炉火照得通红,似乎伸直了脖子往桌子上张望。我说,那两张纸我烧掉了,方便的话,明天一起去韩姨家。这时候,父亲站了起来,穿上了衣服,问我吃没吃过饭,我说,还没有。父亲说,你不是要吃羊肉吗,明天有集,下午羊肉馆刚好杀羊。
父亲笨拙地穿好肥厚的大衣,我们便一起出了门。父亲的反应在情理之中,但还是有点让我意外,此刻,他的脑子那么简单,简直比孩子还要更像孩子一些。走在路上,父亲嘴唇翕动着,他显然要说什么,但那句话像黏住嘴巴的麦芽糖一样,始终吐不出口。走到路口的时候,他终于把脸转向我,说,钱的事情不用你管。我心头一震,问,怎么不用我管?父亲说,我这两年手里也攒了十来万块钱。我说,那不够啊。父亲说,你妈去世后,也留下了十万块钱,我当时要分给你和你妹妹,你们都没要。
哦,我说,我想起来了。
这事先不要跟你妹说,父亲再一次安顿我,此刻,他的自尊心只在钱上了,他不想让人知道,为了这份爱情,还要交付二十万元的“押金”。
走到大拐弯路口时,我转头看了一会儿风雪狂搅的茫茫高原,我从没这样真切地注视过大雪纷飞中高原的宏阔和狂乱。白茫茫的世界里,只有一些黑色的点线面,提示着影影绰绰的地标,走在这确切的世界里,没有人会迷路。
经过水塔背后的沟畔时,我看到穿着绿色军大衣、头顶白雪的义龙哥,正从停在沟畔的三轮车上搬下一米多高的巨大音响,面对着大雪纷飞的沟野摆开了阵势。
七年前,义龙和他媳妇闹矛盾,媳妇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义龙把媳妇打得头破血流。为了给儿媳一个公道,义龙的父母孝治叔和棠花婶来教训义龙,义龙反而丧心病狂地把孝治叔和棠花婶打倒在地,打得他们满脸是血,全村震惊。从那以后,义龙哥就疯了,不过大家都认为,那是因为他打了老人,难以向众人交代而装疯——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有闲工夫,义龙就扛着大音响在沟畔声嘶力竭地歌唱。
义龙哥手里拎着粗黑的电线,以野兽般迷茫空洞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拿起话筒,对着山谷,把身体紧紧地绷得像一个扭曲的反弓,接着,他脸部的表情也开始扭曲,他的投入看起来的确很疯狂,伴奏响起后,义龙的嘶吼开始在天地间震荡:
兰花花?兰花花
兰花花?兰花花
黄土坡上的情呦
沟里头的那个爱呦
是谁唱着那动人的歌
唱着你兰花花——
疯了的义龙,如此扰民已经七年多了。现在,他在快手上直播,拥有上万粉丝。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
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吼叫,我想起三年前一个冬天的午后,在寂静冷冽的空气中,突然爆炸一样传来义龙的歌声。正在整理衣物的母亲,极为讨厌地咒骂说,天天鬼哭狼嚎,不死的祸害啊——一辈子极讨厌高音喇叭的母亲,说话时的动作表情,此刻全部真切地浮现在我眼前。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阎海东,男,70后,小说作者,影视编剧。大学期间开始发表小说,已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五十万字。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