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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异录(中篇小说)

2024-12-31浦歌

作品 2024年12期

那些天,父亲拿着器具走出屋子时,母亲总是用特殊的眼神,看着他直到拐上去二叠地的路。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已经不再将父亲要做的事放在心上,她或许已经明白,父亲重新焕发的活力,只是虚张声势,他可以尝试的选择已经不多,很快就会偃旗息鼓。

一年前,父亲疯狂地为沟壑这里一株那里一株的酸枣树进行了嫁接,使它们成为会长出大圆甜枣的贡枣。那些枣树几乎都生长在丘陵土坡上,原先它们叶小枝多,繁密猥琐,与野草浑浑噩噩长在一起。如今,它们变成了一株株小小的、枝叶疏朗的名贵枣树,叶子浅色宽大,气质非凡。在岭坡上,它们被蒿草、蒲公英、荆芥等杂草挤得歪斜着身子,在风中尴尬地晃动,几片大叶来回翻动,发出啪啪的声音。它们长出几颗看上去硬邦邦的圆柱体果实,像老人的头一样在枝头微颤。不过,还没有长大,大部分都被虫害侵袭,落到了草丛里。

那个时期,父亲几年前完成的种种壮举大都成为遗迹,沟壑里已经没有一只兔子,偶尔,我们从地上几片树叶间看到几粒小丸药一样的东西,那是早已干掉一两年的兔粪。父亲饲养的几百只兔子已经死绝,几十只鸡也纷纷去了天堂。最后一只鸡被黄鼠狼叼走吃掉,只剩下柿子树下一堆凌乱的花色羽毛,正被不知名的虫子蛀咬。为了喂养兔子,父亲曾经在整个沟壑里种上了苜蓿草,它们宿根发达,在沙土地下面四通八达发展,四处拓展枝节。尽管父亲一次次将闪光的尖犁扎入土地,在根系上残忍地游走,地下发出撕布一样噗噗的割裂声,在一些地块里,苜蓿依然歪着身子长在一片一片的田地上,如同灰绿色的胶一样粘在上面,无法根除。然而,那个时候,父亲并没有完全丧失勇气,他只是有点沮丧地说,我日他妈的,这狗日的苜蓿草!

前些天,父亲做了更疯狂的实验,他像上帝一样左右沟壑中的物种:他剪掉一些柿子树、杏树、桃树、苹果树、核桃树的枝芽,然后像配种一样,轮番为它们进行嫁接。他锯掉核桃树的一个枝杈,将中间劈开,夹上苹果树的枝芽,用绳子捆绑结实,用薄膜护好,在枝杈上面一层层粘上泥巴,像小小的土炮楼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然后,他耐心地等待大自然的抉择。他会留意观察,等着从里面吐露从未在世界上展现过的陌生物种的新芽。

父亲还涉足大哥的疯人领地,试图教给他可以称作智慧的东西。他让白痴大哥坐下来,让他分清左手和右手,然后将饭碗放在他前面,教他自己吃饭。大哥丝毫不予理会,他缓缓朝四面八方摇着头部,像放慢速度在摇晃拨浪鼓一样。就像他坐在距离我们千里之外的地方,对父亲的命令置之不理。大哥已经十八岁,似乎是猛然间蹿了个子,凸显在了我们面前。他像发了酵的面团一样虚胖,走起路来身上的赘肉还轻轻晃荡,似乎会像发面一样流下来。不论他站在小屋的任何地方,都无法使我们忽略他。也许正是父亲一遍遍重复的命令,让大哥对声音痴迷起来。他不再躲在一角独自哼哼,而是留意身旁的各种声响,突然开始了惟妙惟肖的模仿。

日他妈的,又下雨了!

母亲刚刚说过的一句话,又一模一样重现在耳畔,那一刻令我们无比震惊。直到大哥一遍遍重复时,我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或许是他天然具备的能力,仅仅需要一个触发的契机。我们发现,大哥什么声音都可以模仿。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轻易模仿父亲的厉声呵斥,吓我们一大跳。等他耐心地模仿一只鸟慢悠悠、像是在嘟囔的咯咯声,我们必须仔细盯着他微微动弹的腮帮子,才能分清哪个才是他的声音。

有时候,你不得不把他的声音模仿,看作对生活和大自然隐秘的嘲讽。

那天,我们坐在小屋客厅里,看着屋外刚刚诞生的雨帘,满世界啪嗒啪嗒的雨点声中,我们觉得,一种多少有点疯狂的事物正注入我们的家庭。

接着,大自然也显露出极其荒唐的一面。我们有幸目睹了造物的这一奇迹。那是嫁接在桃树上的柿子枝萌出的小芽,它就在桃树田地的地畔。一开始,我们只是看见薄膜内一个普普通通的苗芽,上面有几个依然裹着褐色小壳的芽。看上去,只是像它还没来得及死而已。但父亲认定,它马上就会萌发。那时,几乎所有嫁接的苗都死了,枯干佝偻,一个个像炮竹干瘦的捻子一样,插在开裂的果树枝桠的截面上。父亲嫁接的一座座“小炮楼”,像是芽苗的一个个古怪棺材。风吹散开一些白色塑料薄膜,如同灵幡在噗噗摆动。这情景给沟壑带来沮丧和末日的氛围。不过,到第二天,我们不得不承认,那颗苗芽,一定是克服了物种的界限,以惊人的毅力活了下来。我们看见,褐色小壳受孕一样,变得更加饱满,尖尖的顶部开始发亮,向外憋胀,显露出暗含绿色的鹅黄色。我们屏着呼吸,盯着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芽苗。之后,它终于张开了芽孢。

芽孢半遮半掩地绽露了,虽然我们仅仅看到,里面皱巴巴挤作一团,上面甚至还残留着肤浅、油腻的淡紫色。然而重要的是,它已区别于桃树叶的细柔,也区别于柿子幼叶的毛绒厚重。这新的芽叶,有一个迥然有别的淡绿色、锯齿形的圆形边缘,上面覆盖着细微的绒毛。新芽内部,暗藏着一个有待发现的完全陌生的疆域。

这是父亲嫁接果树唯一的成功案例,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惊人的奇迹。它默默地向世界宣布,有一株既是桃子又是柿子的新物种诞生了。它似乎足以证明,父亲的种种劳作并非徒劳。它为沟壑染上了奇迹的华彩。我们走在沟壑的路上,都会怀有一个诡异的感觉,就像在我们眼皮底下诞生了全新的时间,我们走在完全不同的时间之路上。

或许正是受此鼓励,父亲拟订了他的新计划。那是个中午,缓缓的风从沟壑后面刮来,使得沟壑两侧土岭上的野草都款款低头,柿子树枝在风中发出一阵无规律的沙沙声,风最后顺从地平躺在我们的饭桌上,在我们的碗筷间流动过去。那风就像是病床上才有的那种温柔的抚慰。是啊,我们的沟壑几乎处处经历过父亲的斧劈刀砍,经历过父亲各种各样冒进的实验,很少能够休养生息。所以,在这样深情款款、温柔的风中,甚至会听到一声大自然轻微的长叹。父亲贸然说出了大胆的想法:他要我们在沟壑后面的高岭上开辟一条路,然后将高顶上面的几亩好地开发出来。

此前许多年,父亲只是作为闲谈,经常这么说:

日他妈的,要是能上了高顶,把上面的几亩好地种上,咱们就发财了。然后他会叹息一声,说:可惜的是太费功夫!即使费了功夫,也不一定能上得去。

在沟壑里,那是父亲唯一没有涉足过的地方。父亲曾经绕着高顶下面的土岭来回走动,勘探了好多遍,想看看是否有人开辟过小路,没有!有谁会真的那么去想呢?我们仰望土岭,在坡上仔细辨认,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听到父亲的计划,我和两个弟弟先是感到暗暗的振奋,似乎高顶即将变成我们兄弟几个刺激冒险的游乐场。同时又感到沮丧,觉得这个念头只应该待在想象中,只要我们想一下真正要做的事情,就感到心情压抑,就像心上放了一个沉沉的铅锤。只有母亲一言不发,有些忧心地看着父亲。她知道,什么都无法阻拦父亲。越是阻拦,父亲的意志会越坚定。如果没有任何反馈,父亲反而自己会犹疑不决。

很久以来,大哥的眼神一直有一种未名的东西,似乎这个世界与他毫无关系。刚出生时,大哥镇定成熟甚至像老人一样的眼神,曾经让在场的人感到惊叹。那是有点像猫头鹰的眼神,你的目光可以瞬间陷入其中,迷失在原始、深邃的眼睛里面。他的哭声也很特别,短促而哇哇直叫,像是正在被谁挠到脖子。或许父亲凭此认为,大哥注定是一个非凡之人。然而他慢慢才发现,大哥用那双奇特的眼睛,冷静而完美地避开人世的智慧。直到两岁多,他都不会平稳地走路,身子总像不倒翁一样摇摇晃晃,如同醉酒的村民。等到不能维持平衡时,他会将身子软软地放到地上,就像他早已与大地达成了某种私下的协议。

我们完全不明白,父亲到底对大哥怀有怎样的期待。父亲一直不肯坦荡承认大哥是弱智。大哥四五岁的时候,我记得,父亲靠着被子,跷着二郎腿,让大哥靠着自己,不停地教他吹口哨,那是父亲少有的快乐瞬间,我怀着嫉妒和莫名的快乐记住了这个画面。那也许是我来到人世,第一个记住的片段。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以为,吹口哨是成人世界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那是大人和小孩之间必然会进行的、令人心驰神往的仪式,我一直在期待那个瞬间。然而,父亲此后开始了一次次徒劳的、结束在田地里的战斗,除了一声声恶声恶气的责骂,再没听见他的嘴里传出过口哨声。

如今,谁能想到,白痴也会长大,而且长得如此高大肥胖。尤其是,大哥身上一直洋溢着莫名的事物,似乎在无知和神奇之间有一个宽阔的领域。如今,青春期的大哥充满意外,正令我们惊讶。有一天,包括大哥在内,我们正巧都站在谷地,太阳刚刚从土岭上面浮现微微一点光芒,沟壑笼罩在一片特殊的金光下面,如同即将开幕的戏台。而离这里不远的高顶,完全显露在金碧辉煌的光线里,正为我们土哄哄的奢望涂上金属般的幻光。

对于我们的家庭,那是意味深长的一刻。我们的生活,似乎一下子涌进了过多的奇迹和幻光,使我们产生了多少有些不真实的想法。

那时,大哥喜欢留意怪异的植物和飞虫,会停下来观察很长时间。我们隐隐感觉到,身边每一个事物,似乎都与我们的未来相关。即使一只小小的蜗牛,背负着的依然是一个我们存在于其中的隐形宇宙,我们的生活也不得不维系在其上。大哥在草丛里走动,模仿蟋蟀和蛐蛐的声音,以及蚂蚱飞起来喳喳摩擦翅膀的声音。他还会久久盯视着一朵花,或者一只虫子。有一次我们发现,他正盯着盘在草丛里的蛇,不停地模仿它吐信子的动作。我们完全不知道他的目的。他从谷地走到棉花地,甚至走到被荒草占领的一块废弃的杨树林。虽然他可能不记得每一个地方,但他像是在饶有兴致地勘探。他在每一棵树下徒劳地辨认,就像船员在大海上辨认风暴和路径。

而父亲偶尔出现在大哥周围时,反而像是毫无目的、慌里慌张的行人。那段时间,新芽苗释放出贸然的力量,就像大地借助苗芽,绽露出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陌生意愿。不过,它长得如此小心翼翼,似乎唯恐遇到什么障碍。它像是生长在与我们的节奏有所不同的另一个季节,它不像身边的其他植物那样你追我赶、飞快滋长,而是迟钝而缓慢地展开皱巴巴的一点叶子,有时一连几天都毫无进展。甚至让我们觉得,它已经打定主意停顿下来,像是怀着迟疑的心态在观望。那无疑影响了父亲,这使他心慌意乱,丢了魂一样失去了主张,几乎不再提开辟高顶的事情。为了掩饰他的心迹,他依然像是干一件紧迫的事情一样,拿着器具出行,然而,他主要是在谷地兜圈。不时地,他像是偶然间停下来系鞋带那样,蹲下身来,盯着田地边缘的陈年茂密草丛,然后,像是随手捡拾了什么遗失的东西似的,将一个小小的、几乎很难看清的东西放进袋子。他还在满是黑色鳞甲一般的柿子树枝上摘果那样,摘下什么来。中午回到家,他拿出那个沙沙作响的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入我们的洗脸盆。这是一些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虫子,它们如同难民一样,困顿颓丧地呆在脸盆底部,又像是刚刚落脚的昆虫马戏团,尚在熟悉新的场所。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是,父亲居然是在“乱点鸳鸯谱”地为它们交配。你无法理解这是儿戏,还是认真严肃的行为。父亲试着将雄螳螂的扁平的碟子状生殖器探入母竹节虫的屁股,我们看到,螳螂的两个圆滚滚的复眼,带着远古时代的未名意愿,威严地盯视着无法解释的场景,它缓缓转过三角形的头部,锯齿状的铲子徒劳地抓着光溜溜的瓷盆,发出沙沙的声音,那个残叶般的褐色竹节虫,茫然地伸着小小的脑袋,两根触角慢慢滑动,完全不理会父亲的骚扰。我们还看到一只蓝色蝴蝶,父亲怕它飞走,揪掉它的半个翅膀,它只好拖着肉嘟嘟粉白的身体乱爬。父亲为它选定的交配对象是一只毛茸茸的飞蛾,飞蛾会突然张开翅膀,亮出鱼脊骨一样纹路清晰的鬼魅羽毛。它针眼般小小的黑色眼睛,就像穿越白垩纪时代看向我们。父亲支配下的紊乱而荒唐的交配生活,似乎并没有使昆虫们慌乱,几只蛐蛐甚至悠闲地在里面叫出嘟嘟声。

那些彩色昆虫带来幻梦一样的氛围。一种黄绿红闪光的甲壳虫身上,散布着九个蓝色椭圆斑点,等它走动时,那些椭圆斑点似乎随时可以飘走。还有一只油亮苗条的靛色豆娘,身后立着一对幻光一样的透明翅膀。精美的翅膀让我们产生迷幻轻盈的感觉,如同我们的生活也有一双这样的翅膀,同时也被涂上昆虫身上那不可思议的华彩。

终于,父亲不再犹豫,带领我们去高顶开辟道路。幻光往往都是短暂的,等我们拿上器具出门时,周围熟悉的景象早已恢复原貌。沟壑跟往常一样瘫软无力,又充满异象。一块块裸露的沙土地被太阳曝晒,镜子反光一样白亮,就像大哥眼睛里大片的眼白。病虫害严重的树干上,干瘦的红蚂蚁川流不息地走动,绕开如同智障般的瘿疤、鼻涕样的黏液;土岭边小道上全是含沙稀土,踩上去像炉灰一样发烫,会荡起令人犯困的烟尘;叶子打卷的柿子树,灰扑扑的一群群麻雀,都使沟壑陷入绵软的气氛之中,类似一种眩晕。父亲领着我们走在沟壑里,显得渺小、无助,甚至有点可笑。我们就像几颗黑豆,在细线一样的岭边小路上蠕动。那时,无数知了在被吸得病蔫蔫的矮杨树上,激烈地张开胸鳍,致命地嘶叫,它们像隐匿的歌队,释放出歇斯底里的声音的汪洋。

高顶绝非父亲所想的那样,可以轻易束手就擒。它在沟壑后部一片杂乱的沟渠和荒野之上,从沟壑的中段——那一片谷地开始,地形和荒芜程度就越来越粗野,越来越排斥人的进入。高顶在沟壑底部突兀而起,率领两三个土岭组成的巍峨地势,缓缓提升到高处,整个高顶浑然一体,默然抵御着人迹的侵入。我们看到高顶边缘猫头鹰经常出没的地方,有微微可以看得到的藤状植物伸展出天际,在天空留下一枚枚小小的胸针一样的装饰。

我们记得,整整劳作一天之后,我们只是在高顶下面的土岭底部,开辟出微不足道的一点痕迹。看着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小径,我们都为此感到害羞。然而,没过多少天,让我们吃惊的是,我们居然站到了土岭的半中腰地带。在我们上方,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荆棘丛,似乎谁都无法解开其中的纠缠,要是三弟能站在其中,都露不出头来。从高顶下面看,像是土岭腰间的一条暗红色围巾。等我们在其中开辟出一条小路,分开城墙一样的荆棘带,站在荆棘丛的上面时,胸中天然地涌起一阵自豪感。那情景给了我们一个错觉,似乎我们是无所不能的。

荆棘带之上,野草变少了,草丛里会露出灰白色结疤的、石头一样的地表,似乎有史以来从未有人踏上去过,我们穿着破布鞋的脚一踩上去,伴随着一声咯嚓,就会立刻产生一种别样的感觉。有时候,我们会遇到贴伏在地面、涂着白粉一样的大叶草,它们就像瘫软在病床上的病人,给人一种临终的冰冷的气氛。斜坡的本性就是溜滑,我们站在上面的时候,充满了各种不可控的情形,不得不想办法使自己暂时稳定。我们还要跟无形的事物搏斗,等风沿着岭坡袭来时,被压覆的草露出白亮的背面,我们站在斜坡上,土岭像是正在抖动白床单一样,要将我们抖下去。等我们想要抓住什么来攀附时,常常会看到风中依然屹立的,只有长着兵器一样巨大刺叶的干枯蒲公英。那一刻,我们显得如此无助,甚至父亲也会失措,狼狈地喊出令人羞愧的一声哎哟。那时,只要我们稍稍仰起脖子,就能看到高顶。每次看到近在咫尺的高顶,头会一阵阵发晕。

将近一个月时间,我们都在高顶的斜坡上开辟道路,从上面往下看,我们辟出的蜿蜒小路像被风吹弯的丝一样,在岭坡上若隐若现。那时,我们站在令人眩晕的高处,觉得自己更容易受风的影响。我们已经能清晰看到高顶边缘的植物,那并非藤状植物,而是主干粗壮的酸枣树,它们黑沉沉、远远地伸出崖边。等到我们在土崖上开辟出台阶,并最终踏上高顶时,父亲站在高顶平展展的土地上,在半人多高密密匝匝的蒿草中,露出久违的激动表情。我们第一次看到沟壑之上的整个平原,那一刻,风正从远处的平原上吹过来,毫无阻拦地跨过沟壑不大的间隙,一下子扑到高顶上。从没有一阵风如此舒适地吹过我们,这也像是它们此刻的目的。我们不知道生活会将我们带到何处,那时,我们甚至短暂地产生了某种幻想。

然而,也许正是从这一刻起,父亲创造的兴奋感正在缓缓落幕。我们又用了一周时间清理蒿草,终于如愿在三亩平坦的土壤里种上了绿豆。我们都记得,干完活的那天下午,父亲似乎一下子泄了气,往日那种充满期待的神情已经不再。他坐在地畔,朝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以及堆在天际的脏棉花一样的白色云层发呆。直到太阳缓缓滑进云层,像马上要四分五裂溶解掉似的,释放出昙花一现的霞光。父亲佝偻着背,重新变得心事重重,神情黯淡。或许他是为最终的收获感到过分忐忑,我们只好这样想。那天,父亲跟在我们身后走下高顶,就像打了败仗一样。

路过谷地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甚至连桃树林都没有看一眼。一周之前,新芽苗已经枯死。那或许就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它先是变得干巴,叶子弓背皱起。一两天后,我们看到,芽苗叶子已经完全发白,像是那些原有的绿色缓缓被蒸发,最后变为了坦荡的灰白色。直到那时,父亲才愿意相信芽苗已死。如今,它像墓碑一样令人丧气。

那些天,我们甚至都不再留意大哥的动向。一天晚上,直到很晚,我们都没有看到大哥回来。

我们只好拿着手电筒,去沟壑后面寻找。重新走在如此熟悉的小路上,我们的感觉却是,我们像被流放到了某个地方。不过,在夜色的虚空中,似乎依然藏着属于我们的什么东西。站在谷地那里时,我们像是感触到了那个诡异的事物,那时,我们确信听到风中飘来零零碎碎的话语片段,声音是如此熟悉,像是母亲正和父亲在远处的某棵树下交谈。尽管那一刻,父母正跟我们站在一起。这让我们产生很怪的感觉,就像我们虽然在此地,但同时也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或者我们的过往正在哪里重新发生。接着,我们还听到属于二弟和三弟的声音。那些声音来自高顶背后,像是拐了几道弯才抵达我们这里,并继续在空中四处游走。之后,还传来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父亲说,那个怪异、从未听闻过的声音是我的——那是我在一声声责备大哥:

你到那边去到那边去!

别踩我们的鞋子!

…………

这些熟悉的声音,先使我们产生了幻觉,如同离奇的梦境。我们乏味无聊的生活,似乎并非毫无意义,这一幕幕生活在漆黑之夜,像晚归的牛羊一样缓缓走来,如此令人欣慰。每一句我们说过的话语袭来,都震动着我们。接着,突然间,我们的心像是被揪起来,什么东西开始一阵一阵翻动我们的五脏六腑,使我们在什么都尚未意识到时,涌出了滚热的眼泪。

我们终于明白,那是大哥。我们扬起头,看到夜空中黑森森的高顶,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透过高顶传递出来,不过,声音经过远处土岭的碰撞,又四散折回到了空中,最后游动到我们的耳际。

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小心翼翼绕到高顶背后废弃的沙土地,攀上一块我们从未踏上过的荒丘。我们一眼就看到正在大声说话的大哥,他黑乎乎站在草地中央,令我们惊讶的是,他正面对着什么在说话。见我们走近,一只白色的小动物向后走了几步,又回头在地上啪啪拍脚!我们一下子明白过来,那是我们曾经饲养并走丢的一只白兔。大哥正朝着白兔说话,白兔似乎激起了他对过往的无数回忆。等那只兔子机警地隐入草丛里时,我们感觉,过去的生活像是跟着兔子一起消失了。

从土丘下来之时,大哥从未显得如此畏惧,他害怕眼前塞满夜色的无尽空间,他一直不停伸出双手乱摸,徒劳地想找到可以攀附的东西。然而,眼前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回到小屋,我们在大哥身上摸到蒺藜和刺,还有一些带有小刺的植物种子,甚至还有陈年的叶子。他的手臂和腿上都划破了,留下丝线一样的红色印记。他的脸上沾满了土,灯光下,看上去像陶人一样。

那是大哥最后一次生龙活虎的冒险,之后,他也不再四处走动。他重新隐藏在小屋里哼哼唧唧,变得自闭起来。这让我们觉得,大哥那短得像一阵蝉鸣的青春期,一下子就结束了。

而父亲似乎早已忘了高顶的田地,他每天唯一有兴致做的事情,就是观察盆底的各色昆虫,为昆虫寻觅各种食物。他也许早已预料到高顶失败的情形。果然,那无疑是一个令人丧气的结果:两周之后,我和两个弟弟重新去高顶,让我们惊讶的是,高顶的几亩地密密麻麻长出一片被称为茨蓬草的玩意儿。那是一种没有叶子,只有细细柔韧的枝干组成的植物。看来,它更适合这土壤,而父亲种植的绿豆苗,像稀疏的星星一样,只是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纤弱地长出一个两个小叶片。由于缺少阳光,它们发黄发白,害羞地藏身在这连成一片的植物中。站在高顶,我们看到天地之间一片空白,这让我们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和空虚。

一看到我们出现在一叠地的神态,父亲就意识到了什么。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端出那个旧脸盆,将它放在太阳底下,就像高顶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们来看,这是什么!

他用手指着昆虫中间的某个位置,眼神里短暂地显露出兴奋的光芒。我们注意到,在一群忙碌走动或者佯装死去的昆虫中间,有一个陌生的、从未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虫子。那是一只小小的黑色软体虫子,后背一道古怪的荧光色,像废弃的螺丝一样一动不动,我们几乎找不到它的眼睛,它是一只惰性、不愿意被世界惊动的虫子,似乎打算永久地躺在那里。

至今我们都无法相信:它怎么可能是一只新诞生的小昆虫?很难想象是一对乱配的“鸳鸯”生下了怪物。不过,它无疑是一只从未见过的陌生昆虫。看着它,我们几乎同时产生了怪异的感觉。它的模样如同来自远古,全身一道一道的纹路,细密而对称。它像寒武纪的三叶虫化石一样,给我们带来可以追溯至单细胞时代的那种安宁,产生一种古老和神秘的疲惫感。

或许受此影响,之后的那几天,父亲开始完全懈怠起来,几乎连小屋都不出了。他先是装模作样责骂我们,嫌我们没有将家具擦干净,或者骂我们什么东西都随手乱扔。然而我们知道,父亲距离偃旗息鼓已经没几天了。等他终于不再拿着器具出门的时候,他会躺在炕上赖床,说他浑身难受,让我们轮番给他按摩头部,按摩腰部和膝盖,让我们用手抠他膝盖部位像漩涡一样的小窝,并踩他的脚侧。在连续两三个晚上的按摩期间,他会一声接一声呻吟。

倒了八辈霉了!母亲已经预感到什么,在小屋里着急地走来走去。我日他先人的,你就会往死折腾人!

接着,没几天之后,父亲就像以前那样,在我们眼皮下面,慢慢变成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

电猫

生活早已向我们暗示着什么,如同塞满了叹号的段落,处处隐含着晦涩的警示。那是个极为特殊的时期:在昏暗的南屋里,我们的视线被熟肝般的酱紫色墙壁阻挡,常常灌满屋子的柴火青烟,总是从炕下的锅灶洞口里滚滚冒出,行军似的回荡盘绕,随后镇定地悬置在炕头之上,如同笼罩在我们家庭上空、令人敬畏的厄运;我家承包的柿子沟里,患枯叶病的柿子叶,纷纷显出摇摇欲坠的样子,上面散布着诡异和神秘的金褐色小圆点,像长着一个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小小眼睛,无人能明白这艳丽而乖张的密语;凭借奇特的颓势,就可以辨认出我家不多的几块田地,它们夹在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里,如同几小块受伤的瘢痕,它们稀稀拉拉,萎靡虚弱。那些不容忽视的画面刺激着我们的眼睛:绿豆叶上,密布着不请自来的小小蜜虫;小麦举着轻飘飘的麦穗,像地头的狗尾草;棉花地里的棉铃虫从杏儿大小的棉铃里探出乳白色的头,如同田地真正的主人一般,从容地爬了出来,即使我们将它浸泡在农药原液里,它依然淡定地在其中浮游……

长期生病的父亲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为了摆脱下田干活带来的耻辱,他不再徒劳地种植药材、白菜、麦子、棉花等农作物,而是养起了兔子。他要耐心地与世界周旋,与那个看不见、不断向我们发出不祥暗示的事物搏斗。他要重辟战场,而肉乎乎毛茸茸的兔子,与田地里的庄稼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它们可以走动,可以用那双圆圆的眼睛,与我们进行有意味的对视。等它们刚刚落脚到我们家院子里时,确实带着一丝张皇失措,它们紧张地竖起长耳朵,微微晃动和颤抖,如同依然在车上颠簸,但它们很快就恢复了镇静。父亲开始经营天然的微妙的繁殖。那些偶然的、临时起意的交配,借由老天授意,为我们带来一窝一窝崭新的、毛茸茸的礼物。每过一些天,那些纯真天然的小小新生兔崽,会从打开豁口的洞穴里探头探脑走出来,宛如刚刚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客人。只有在那个时刻,父亲的脸上才会露出迷之微笑,我们觉得,那个笑容似乎与我们的生活无关,而与我们看不见的那个庞大的陌生世界有关。

很长时间,父亲施展他灵敏的本能,像是在费劲地钻研探索,试图明白厄运背后那个一直没有现身的角色,那个不断留下标记的刽子手。过去,我们曾经亲眼看见,父亲将农药滋进割开的树皮里,就像是一种仪式,要使毒液运行在那个有序的难觅其踪的世界里,杀死树里滋生的病毒,并逼迫其幕后凶手现身。如今,他观察的对象变了,常常在下午,他双臂压在腹下,蹲在院子里,凝神观看兔子们走来走去。它们的后臀一耸一耸,露出短尾的屁股,父亲像是在辨识它们身上的一切,不仅仅是它们的毛色、习性以及迥然不同的性格,重要的是它们潜在的部分。它们的金黄色瞳仁里似乎透露出某种无法得知的秘密。

父亲似乎已经完全将我们这个家庭抛在了脑后。我们不多的几块田地全部处于荒废状态,长满了一人高的蒿草。几乎每一天,我们推着平车去河滩为兔子割草时,都会汗颜地路过那几块属于我们的塞满驳杂绿色杂草的田地,像一块恣肆泛滥的汪洋。命运像是正使用蛮力,用锤子而不是棍子来敲打我们的家庭。母亲黑着脸,低着头,装着视而不见。只有瘦弱病态的二弟,露出一副不服输的表情,久久站在地畔,看着正在散发腥味的高大蒿草,它们已经高到难以站直,微微露出粗野得像杨树一样蛮横的根部,挨挨挤挤斜着身子,被风吹得半倒。那里洋溢着一种轻松和邪恶的欢快,为此它们是多么用力地生长。我们明白,光是从地里将它们铲除,就得一两个月时间。

一个傍晚,母亲和我们三兄弟刚刚割草回来,我们卸下鼓鼓囊囊满载平车的青草,满脸是汗,喘着气,疲累难耐地走到父亲用砖围起来的兔子场。父亲依然像往常那样蹲在场子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们。父亲正仔细观望着那只被他寄予厚望的白色母兔,它长长的耳朵内部是粉色的肌肤,高贵而含蓄,蹲踞在草丛中时,有一种天然的母性气息,古朴动人。温润而圆的兔眼,令我们感到羞愧的纯白,几根触须闲闲地伸展在嘴角,线条浑圆柔媚的后背,这都是我们生活里难以得见、令人愉悦的事物。父亲轻声示意我们,自己正撺掇另一只他选中的青紫蓝兔与白色母兔交合,他做手势让我们退后。他挥动身边的一根柴棍,还用一把带奶汁的嫩草来诱惑它们。他不厌其烦,一次次徒劳地催促它们在一起。似乎他狂热的人生赌注就押在这一点上。在这个有些诡异的气氛里,母亲消极疲倦的目光暗含了抱怨和怀疑,而瘦弱的二弟,厌烦地皱着眉头,看着举止可笑的父亲。我们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似乎我们与命运之间只有稀薄的距离,虽然看不见,但伸手就可以摸到。也许正是这一点,几乎激怒了二弟。

二弟像是随意地走了过去,但他一脚踢在白色母兔身上,那只受宠的母兔原先像皇后一般保持着优雅的威仪,一下子惊跳起来,飞速朝着砖墙围起的角落逃去,眼神慌乱,用后脚在地上发出一阵啪啪的警示声,引起兔子场里所有兔子的紧张,纷纷寻找安全之所。我们周边响起一阵阵兔子后脚踏出的啪啪声。

父亲瞪起那双令我们格外畏惧的眼睛,死死盯着在视线里走动的二弟。父亲只要像往常一样猛然怒吼一声,如同打闪之后的雷鸣,我们必定马上下意识慑服于父亲爆发的威力,尽管心怀不满。然而,父亲只是用有血丝的眼睛凶猛地盯着。之后,他站起来,一声不吭回到了南屋里,躺在了炕上。

父亲始终未发一言,对于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他不愿意多说一句。那个时期,二弟是我们中间最虚弱的那个,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的眼神充满厌倦和挑衅,似乎对眼前所有的事情都不满意。他稀稀的软黄头发打着卷,趴伏在头上。黄瘦的小脸上像揉进脏东西一般,长出小小的雀斑。他的模样难以形容,会让陌生人感到惊讶——一副天生的病人形象,给人无法模仿的病蔫蔫的感觉。他总是病痛不断,生下来起就经常哭喊,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遗留在了生前的世界,他不能像别人一样具有真正健康的身体。自从知道二弟所患的不是带有传染性的肝炎,而仅仅是阑尾炎,我们就不再将他当作真正的病人,不再惦记他,更主要的是不再担心和害怕,不再带着一丝惊惧,害怕误碰了他的饭碗。

我们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我们甚至感到,整个家庭似乎要分崩离析,每次一吵架,母亲都会叫嚷要离家出走。以前,我们一直无法理解她到底能去哪里,终于有一天,她提到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保姆一词。慢慢地,我们明白了,那是要去城市里照顾别人的孩子,而不再是我们。我们也为此惶惶不安。

父亲只是更为细心地照顾那对他看中的两只兔子,反复安抚它们被惊吓的情绪。父亲的行为像一阵带春意的暖风,不觉间影响了它们的感情世界,那只青紫蓝兔的眼里终于有了白色母兔的身影,它躲在草丛里看着母兔,是那种认真细致的察看,带着不可言喻的情意,而等它走到母兔跟前时,白色母兔则慢悠悠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竖起耳朵,回头偷看青紫蓝兔。它们就这样,开始成双成对地出现,一前一后,情意绵绵地互相观察。对父亲来说,这可能是他要完成的事业,甚至是一种智慧上的搏斗,与那个无穷无尽的陌生领域的暗中较劲。白色母兔和青紫蓝兔的交配,是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那是个中午,草叶上都泛着光亮,在刺目的阳光下,兔子们如同画中的世界一般鲜亮,兔毛根根清新,地上到处能见到的油亮小球状粪便,也如同可以盛进碟碗里的圆豆,干干净净的空气中似乎可以看到不可捉摸、细微的七彩丝线。父亲似乎早已预感到了这一切,是他召集我们暂缓割草,让我们一起见证这一时刻。果然,我们看到青紫蓝兔纵身跳上了母兔的身体,与母兔重叠在一起。那一刻,我们同时体会到了一种甜蜜的幸福感,就像我们与这个美妙的世界紧紧相连,完美地贴合在一起。很快,青紫蓝兔突然颤抖着掉下母兔身体,瘫软在一侧。

成了!父亲大叫着。他立刻起身,拿着粉笔在我家酱紫色的脏墙面上,兴奋地写下:白色母兔与青紫蓝兔六月一日交配。我们只需要数够三十天,就可以看到它们生出的兔子。

那是我们少有的轻快的一个月,如同小小的胞芽,我们的生活里第一次有了那种试图绽放的奇特心情。它多么不同于以往,一种振奋像水浪一样震荡在我们的血管里。我记得,第三十天上午,下着若有若无细丝般的小雨,父亲早已守候在曾经被白色母兔亲自封住的洞口,他的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甚至有些喜气洋洋,我们也围着父亲,耐心地等待。直到接近中午,洞口被母兔打开一个豁口,片刻之后,如同奇迹一般,一只小小的纯白小兔,出现在那里,它是那么小,似乎吹口气就可以将它吹跑。它正用鼻子警觉地嗅闻,走走停停,试探着走了出来,细雨丝触碰在兔子身上,兔子警惕地退后一步,四处瞧瞧。我们都开心地相视一笑。它的后面,零零散散,都跟着走了出来,那是一支小小的队伍,有青紫蓝色,也有杂交的花色兔子,像一个个会走路的小绒球。一只小青紫蓝兔猛然间绊了一个踉跄,逗得三弟笑出声来,结果,出来的七八只兔子纷纷拍拍后脚,然后一溜烟返身钻进了洞里。这让我们更为疯狂地大笑。然而欢乐仅仅保持了一天。如同命运不祥的警告,就在当天晚上,兔子场遭到了袭击。我们只是在次日清晨看到兔子场的血迹和一些白毛。白色母兔和绝大部分兔崽没有踪影了。让我们愕然的是,新生的兔子只侥幸留下一只,它在洞里瑟瑟发抖。我们隐隐约约觉察到,一直不现身的那个真正的刽子手,正与父亲一来一往地交锋,似乎要置我们于死地。

然而愤怒中的父亲想到了一个惊人的主意,他企图逼它现身,他要亲自捉住它。仅仅想到这一点,就令我们有些畏惧。然而父亲并没有丧失理智,他从村里借来一只电猫。那是一个刚刚在村里流行起来,专门用来捕捉老鼠的装置。它需要布设铁丝,铁丝两头连在一个方形的像是大闹钟一样的装置里,等到老鼠不小心触碰到通电的铁丝,方形的装置就会发出滴滴的叫声。傍晚的时候,父亲小心地将铁丝围在兔子场边,并一直拉到我们家里,它将那个我们称之为电猫的方形装置放在我们土炕下,它的形状也近似一只轮廓简单的猫。父亲禁止我们下炕,怕我们误触了铁丝。我们在炕上紧盯着电猫,因为我们知道,父亲要捕捉的可不是老鼠,而是无法预料的未知物。父亲还备了斧头以及木棍,准备在可以预见的惨烈对峙中给对方致命一击。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父亲将插头插进了电猫,我们立刻听到方形装置里响起深远的嗡嗡声,那声音像看不见的水波一样,流动在空气里。空气似乎像动物那般收缩起来,充满了原先我们无知无觉的那个空间。等父亲熄灭电灯之后,我们陷入有张力的夜晚,整个黑色的世界联通起来,在窗外它延伸到无限的星空之外,凭借细细的电流,那个我们一向无法感知的宇宙空间复活了。它就在我们的耳畔。而以前,只有父亲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个陌生世界。如今我们意识到,陌生世界涵盖了一个多么庞大的区域,想比之下,我们是多么渺小。父亲警戒地躺在黑暗中,穿着衣服,一副做好战斗准备的样子。凌晨时分,我们猛然听见电猫传来激烈而沉闷的滴滴声,电猫上的圆形警示灯显现出刺目的红色,红色亮光在屋子里闪烁出一片警戒的波动的微光,我们屋子的轮廓在忽明忽暗的微光里隐隐浮现出来,就像我们需要急救、正在呼吸的灰暗生活。巨大的震动使得电猫在地上颠动,似乎电猫即将发狂,马上要被震裂。父亲迅速打开电光,拿着手电筒、木棍,腾腾走出小屋,走入无边的夜色之中。在一阵可怕的对未知的恐惧当中,我们听见咚的一声。之后,电猫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我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清楚父亲在战斗中是否胜利的一方。我们重新陷入那个嗡嗡的紧张的世界里。我们知道,那一定是父亲守候中的未知之物出现了——那个一直不现身、不断侵蚀我们家庭的刽子手,一种不安立刻控制了我们,无形的暗黑命运似乎正顺着电波摩擦着我们的皮肤,毛茸茸的,使我们的皮肤感到麻麻的。我们对时间完全失去了感觉,似乎是很久之后,我冒险走到客厅门口,门外是完整纯一的亘古的黑暗。我叫父亲,没有回应。等我们再次听到有声息响起在院子里,我们才紧张地意识到,是父亲。果然,父亲惊魂未定地回到屋子,将一个带毛皮的动物扔在地上,然后摁断电猫的电源。伴随着一股血腥的气味和几乎可以使我们昏迷的难闻的狐臭气味,我们看到一只动物正迎面躺在地上,它还活着,瞪着圆圆的双眼看着我们,整个微微发白的肚子正在剧烈地一起一伏。

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看着对方,想起这一点使我们悚然。我们知道,它只不过是伪装成一只动物的模样。

还不赶紧打死它!母亲急忙说。

父亲拿起棍子,在动物头上猛敲了一下,我们听见沉闷的、木棍磕碰在骨头上的声音,动物的头在地上弹了一下,甚至颤抖了片刻,但它一声没吭,依然张着眼睛,无力而漠然地看着我们,发出呼哧呼哧的吸气声。这使得父亲都犹豫起来。他放下了棍子,有些惊异地看着动物。这时,他无边无沿的仁慈心似乎占了上风。他没有拿起斧头,给它致命一击,而是出门拿进来一个放过鸡的铁笼,将正在喘息的动物放了进去。

它应该活不了了。父亲找借口说。

我们同时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我们看着父亲将动物扔进铁笼子,拿到了屋外。一阵清凉的风从夜色中吹进屋子,洗淡了那个浓厚的狐臭味道。然而它再也无法从我们的家庭里清除出去,似乎那味道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的被子、门帘以及屋子里的味道,似乎都渗进了这种可疑的气味。既有一种馊味,又有一种来自腋窝的臊味。闻见这样的味道,不管看到什么情景,都令我们尴尬地意识到一种滑稽可笑的意味,使那种艰辛纯粹而不含幽默的生活难以为继。

如同我们预料的那样,它没有死。次日清晨,我们像是受到魔力的吸引一般,一睁眼,就顾不上穿好鞋子,匆匆来到院子里。我们围着铁笼,怀着好奇观看那只奇特的动物,它如今完全显露在了日光下面:毛茸茸的黄褐色毛,有一条类似狐狸一样的长尾,阴沉肉乎乎的头部非常怪异,像鼠类一般,它尖尖地向前凸出,但它的眼睛却像深沉的、会思考的猫眼。它看上去已经恢复了活力,阴郁孤僻地站在笼子里,等它将爪子搭在铁笼子上面用后腿站立时,它的身体看上去很长,露出脖子下面的一片微微发黑的毛。它用那双警戒的猫眼冷峻地看着我们,以及身边我们的院子。

我们都紧张地看着它。而与我们不同,父亲站在一边,他的神态却显得很诡异。他的表情是多么复杂,每当他看向动物,有一种可怕的迟疑,战胜者的居高临下,以及无限的好奇心。那时,父亲像是卸下一生的重担一般,整个身体有一种轻松自在的姿态,甚至让我们觉得,他严重的胃溃疡也已经好了。不过,正是这一点令我们警觉。因为我们觉得,事情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那是一段奇怪的日子,就像在我们眼前,家庭和世界的轮廓如此朦朦胧胧呈现出来,之间有一层紧张呼吸的膜。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如此谨小慎微。我们都有一种感觉,似乎我们稍不留神就会犯错。路过的那几只鸡,早就凭借天然的本能,留意到了新的变化,它们甚至不敢大声鸣叫,每当一只鸡不小心路过铁笼之时,它的脖子伸得如此之长,眼睛瞪得溜圆,刚刚举起的前爪像是僵持在了空中,它只是缓缓转动着脖子。直到它几乎不知道怎么走了过去之后,它才紧张地收拢着身上的羽翅,如同丢了魂一般,站在草地里一动不动。兔子们在围起的矮砖墙之内,但它们也警觉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它们更频繁地在场子里踏脚,三三两两的啪啪声此起彼伏。它们不愿意逍遥地蹲在地上,用两只前爪抓住草叶吞食,而是默不作声趴伏着,连耳朵都不敢无所忌讳地高高竖起。狗在它面前也低人一头:有一次,邻居一向凶猛的大黑狗嗅嗅闻闻来到我家院子里,抬眼看到铁笼里的动物,马上紧紧夹住尾巴,低眉顺眼地垂着头溜走了。我们感到生活里有一种悬而未决的、紧迫的事物,但我们却束手无策。

而父亲却完全忘记了它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他居然流露出一种欣赏的眼神,就像他曾经温柔地看着白色母兔那样。看见我们诧异地盯着他,他只是尴尬地搪塞了一句:

这狗日的!

不过,父亲早已不想再掩饰。有一天午饭,他端着饭碗,蹲在铁笼边,一边吃饭一边将筷子上夹的豆腐喂给动物,脸上是从未见过的那种亲昵,那种亲昵甚至使我们感到嫉恨。他还将手指头塞进动物嘴里,让我们看动物多么懂事地含着,唯独不伤害他。他和动物似乎在沆瀣一气,这一切都不堪目睹。似乎纯属挑衅,一个黄昏,父亲伸手进去,不停抚摸动物毛茸茸的身体,就像在温情地抚摸一个女人。看到此景,我的胳膊上立即生出一层鸡皮疙瘩。我们扭过头,不愿意看到如此令我们惊讶的场景。

为了给兔子冬天储存食物,父亲在院子里开地种了一块白菜。他说,这是从未种过庄稼的白地,会长得好。白菜一长出小小的芽苗,我们就立刻明白,这不过是对过去的再次重复。或许那依然是不明动物施展的魔力:那种蔫得似乎熬不过中午的幼苗,以及发黄无力的叶面,使得我们感觉又回到了过去。不过,父亲似乎不再敏感地与世界选择对抗,而是变得逆来顺受。而那只动物,有时平摊在笼子底部,露出一副慵懒的公子哥儿的神态,它明显是有意的,对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小家庭来说,是一种恶意的挑衅。

那时,我们第一次对身在其中的时间感到恍惚起来,失去了应有的感觉,太阳像贴在锅底的圆饼,也变得虚假,时间是多么短促,似乎我们已经来到了时间的尽头,我们每天做的很多琐碎的事情,似乎被轻易地裹挟在里面。生活有一种煤烟和难闻的焦糊味,不过最终,我们明白那只是动物的狐臭味道。

一个黄昏,我蹲在铁笼前,仔细观看那只动物。有一瞬间,我似乎觉得,这个瞬间概括了所有。我需要费力才能摆脱这个感觉。之后,我看到动物将原先闭着的眼睛微微张开,眼神高远深邃,然而那隐含着高人一等的斜乜,眼神里似乎含有一种刺骨的轻视。似乎正是这一盯视,无边的夜色一下子降临了。对于我来说,那是一次糟糕的心理体验。它使我越来越战战兢兢。

在那段特殊的时期,我们周围的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连大槐树似乎都缩小了,叶子萎靡,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就像它曝露在高温环境下,被烧伤一样。枝叶有一种怪异的扭曲。白菜乞丐般伸开几扇皱巴巴、被虫子咬出许多窟窿眼的大叶子,无法合拢成球状。我甚至留意到,二弟的头发卷曲得越来越厉害了,父亲走路也越来越前倾。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的火气越来越大。她常天皱着眉头,黑着脸,择机就大骂父亲总是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我们都感觉到,家庭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一个争吵的晚上之后,我们看见母亲又一次试图打包她的东西,她将不多的几件衣物放在一个包袱里,一边抽泣着,脸上滚着串串眼泪,之后,我们看见她停下来了,剧烈哽咽着,并带着颤音说:要不是舍不得三个儿子……那一刻,我们兄弟三人同时感到莫大的欣慰:我们在她心里的分量,终于压过了城市里那些陌生的孩子。

天气越来越冷,父亲体恤地将铁笼放到了客厅。晚上睡觉时,我们不得不听着它的走动声,它在小小的空间里转来转去,似乎那是一种特殊的仪式。但很快,作为对父亲的报复,母亲将铁笼又放到了院子里,任由它经受寒冷和风雨。

不管由于哪种原因,我们很快就面临了从未有过的绝境:我们饲养的兔子遭遇了罕见的瘟疫。我们或许永远无法摆脱那只动物的致命影响。那是雪后的几天,到处都是开始消融的脏雪污迹,我们走在哪里都能听到啪叽啪叽泥泞的脚步声。是父亲第一个警觉地发现了异样:兔子开始变得懒洋洋的,不愿意走动,它们不再机敏地转动耳朵,而是变得迟钝和漠然,似乎对世界不再感兴趣。有的兔子甚至不吃东西,即使将白菜叶伸在嘴边,它也视若无睹,只是微微侧过头去。它们似乎还会咳嗽,头不引人注目地一伸一伸,眼角糊着眼屎。那副听天由命的神态,令我们心痛。父亲把自己吃的四环素药片捣碎,将每一只兔子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耐心地喂食这可以消炎的药粉,如同母亲哺育幼儿。那个情景令我们震惊,父亲眼里新长出的红色血丝,像灯泡里的钨丝一般根根鲜亮,由于有了眼病,里面有了一层油亮的薄幕,分不清是不是眼泪。父亲从未如此认真干过活,因为他一直是病人,以前都是他指挥我们干活,现在他却害怕我们出任何差错,一丝一毫不让我们代劳。

然而,这依然抵挡不住兔子们仓促的死亡厄运。第一只兔子在父亲手中歪过头死去时,父亲大为震惊,似乎这是完全不应该发生的。对父亲最大的打击,或许是那只唯一存活的小白色幼兔,如今它长大了,如同大母兔的翻版,有一种天生的优雅。然而,它也变得迟疑地发呆,等它在父亲怀里蹬了腿时,父亲似乎显现出巨大的疲惫,父亲第一次在路过铁笼时有意识地停下来,瞪着那双红眼,愣愣地看着动物。这一幕被二弟看在眼里,我们都看到,对父亲失魂落魄的举动,二弟眼里流露出一种憎恶的表情。

那是又一个沮丧的早晨,父亲为了看昨天喂蒜末的效果,天蒙蒙亮,我们就听见他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然而仅仅过了一两分钟,就看见父亲带着一团冷气回来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就钻进了被窝,天大亮了也没有起。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头发油腻发卷,如同他病重时的模样,连吃早饭都不愿意抬头。我们看到院子里白花花死了一片,二弟一共数了二十一只,它们已经冻得僵硬,全部蹬直了后腿。在脏污的雪地里,它们组成了漂亮的花毯。

我们无法忘记解剖死兔的情景。二弟对杀兔有着奇特的兴趣,我们看见他划开僵硬的、有毛的肚皮,刀子发出噗噗的声音。等他往下拉兔皮时,肉与兔皮之间发出细微的裂帛声。但仅仅宰了两只,二弟就失去了耐性,天气太冷,我们的手指似乎要冻在一起。二弟不再剥皮,开始用斧头只剁死兔的四条腿。后来他也只是将兔子的腿用斧头剁下来,扔在我们幼儿时洗澡的大铁盆里。我和三弟回到屋子里,一起听在他院子里发出咚咚的声音,如同死神在收割生者。

晚上,是我们当天第一次真正围坐在餐桌上吃饭,父亲蓬头垢面,埋头坐在那里,似乎仍然无法理解所有发生的事件。然而,我们突然体会到一种特殊的感觉,那是一种格外陌生的安静,如果你不是身在其中,就不能体会到那种别有意味、深入骨髓的平静。这平静的氛围里,还有洋溢着肉香的安静,就像有人正摁着你的肩膀,让你稍安勿躁。母亲端来了大盆,里面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壮观的炖肉,错乱地摞在一起。我们咽着口水,用筷子夹起肉块,放到嘴里的那一刻,我们同时品尝到一点点怪异的滋味,那是一种微微的骚臭味,它似乎是通过我们的脊椎品尝到的。这时,父亲也抬起头,注意到了这诡异的气氛。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像是要被凝固的沉寂感,空气里如同灌满了铅,就像这一片小小的屋子,即将被世界完全遗弃了一般。父亲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他披着衣服,跌跌撞撞出门,片刻之后,他失神地走了回来。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仅仅凭借一种直觉,我们就猜到了原因。我们看到院子里的铁笼空空的。西面的墙面上,被二弟钉了新的动物皮,两张兔子,一张长长的毛皮,像搭在衣架上的贵妇的毛绒衣服,然而,我们照样开始咀嚼嘴里的肉块,不知是兔子的,还是那只动物的。这是我们吃过的为数不多的肉食。那时,我们的耳朵似乎无法适应这种异乎寻常的安静,耳郭内还响起因为过分沉寂而产生的隐隐嗡嗡声。

这是一种纯然的寂静,如同我们来到了两个世界的临界点。

父亲住院之后,生活像是进入母亲易感的、悲悲切切、深不可测的时期,有时候,我们看见一只圆圆扁扁、满身土气的簸箕虫,在墙底缝隙边缘疯疯癫癫地走着,发出喳喳的声音,那就像是母亲孤苦落魄的身影。

那时候,家屋像蝉蜕那样,突然空寂下来。沉默的桌椅,以及空荡荡的院子,都像是隐藏着秘而不宣的事物。大槐树树叶下面,有吊死鬼静静垂在看不见的丝线上,若有若无地晃荡,有时候,它会卷曲一下上身,就像是不舒服想呕吐一样。不过,它一下子就舒展了头部,然后长久地一动不动。那也许是周围沉默的世界透露出来的某种信息。

母亲似乎不愿意面对这一切,她板起面孔,怒气冲冲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发生在周围的事情不闻不问。骑着自行车去找邻村亲戚借钱时,她也是锁眉黑脸,骑坐在当当响的破自行车上,像是准备去吵架一样阴沉易怒。那是酷夏,我家河滩地的三亩棉花疯长出贼芽,一场雨过后,变成挤挤挨挨的一片恶绿,如同在向我们岌岌可危的家庭示威,令人心生畏惧。

然而,母亲或许不该为父亲招魂。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母亲带来一个外村的老太太,那老太太的模样是如此陌生,我们很难记住她到底有何特征。她走路慢悠悠的,两条外撇的罗圈腿慢慢滑动步子,就像瘦高的螳螂那样。她提着一包轻飘飘的东西,还在屋外时,我们就听见里面沙沙在响,就像藏着一群带翅膀的活物。之后,她指挥母亲,从包里拿出它。原来,那是彩纸做成的花花绿绿、颤动不已的玩意儿。等母亲将它端端正正贴到堂屋照壁上,我们才发现,这是个神龛——父亲对其厌恶至极,他曾经旋风般撕碎神龛,扔到地上,任由母亲哭了一天一夜。影影绰绰、光线黯淡的小屋,如今趁父亲不在重新布置起神龛,让我们不得不怀有一丝不安。很快,我们终于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激烈反对。神龛暗中控制了屋子,我们的小屋变得更为混淆不清,渐渐失去了所有的轮廓和界限,顺着原先狭窄短促的过道,似乎可以一直曲径通幽地走下去,原先立在墙角的破柜子,如今感觉如此遥远,隐身在迷雾一样、像是有飞鸟出没的世界尽头。这一切,或许都与神龛上那追魂摄魄的色彩有关,瓷碗大的黄纸花瓣,姜黄一样光艳,又像硫磺般饱含着没有驯服的原始野力。下垂的紫色条带,流动着鬼鬼祟祟的暗光,神龛中央是貌似镇定、深邃的正红色,这种炫丽而不轨的颜色,终于使屋子彻底失去了平衡,眩晕起来。父亲放在堂地的几个圆筒状的瓦模子,如今像丢弃在神话时代、分成几节的龙躯遗骸。我们摇摇摆摆、像喝醉了一样从屋子里走出来,似乎已经经历乏味而刻板的一年时光,让我们都有些无以名状的疲劳。

老太太在院子当中铺上一块红布,站在那里念念有词,用陌生的语言搜索着我们看不见的父亲的影踪。她在院子里不停地转圈,不一会儿,她走到院子东边的土崖边上,看向崖下村边的一块块田地,那里能隐隐看到树木间洋铁皮一样发出闪光的银色河流。

母亲朝着崖下很远的地方,像公鸡发出艰难的第一声打鸣那样,喊出一嗓让我们备感陌生的声音:

七娃——回来!

她看着远方,站着一动不动。我们注意到,她的双肩开始颤动起来,接着,我们听见一阵被抑制的抽泣声。在那天,母亲第一次崩溃大哭起来,好像体内有一根细弱的线崩断了一样,她瘫坐在地上,嘴角满是泡沫,用最后的力气喊出一串无法辨别的声音。

然而,谁能理解我的母亲?在父亲尚没有住院前,她扮演了一个奇怪的角色。她不停地唠叨、责怪父亲,在父亲因病困在炕上的时候,她还不停地抱怨生活,抱怨我们住在什么都看不见的屋子里,看不清发的面团是否长出孔眼,找不到刚刚就在手跟前的小物件,纳鞋时也看不清鞋底的针脚。有时候,在激烈的抱怨之余,母亲会突然发出恶毒的诅咒。那诅咒连我和两个弟弟都感到不寒而栗。在那种情况下,作为病人的父亲,只好拱起后背,裹紧被子,甚至将头半埋在被子里。我们能看见父亲弯曲安静的身子,后背、臀部和腿那里,有几个长长的瘫软的弧度,散发出无能为力和无助的氛围。

这让我记起,母亲甚至曾经逼得父亲负气离家出走。那还是我大约三四岁的时候,不过,很快父亲就回来了,他变得有气无力,走路摇摇摆摆。或许,他的走路姿势就是那时发生了改变,他开始一颠一颠地走,垂着头,眼神空洞,就像是刚刚被打劫了一样,依然沉迷在失落和恍惚之中。父亲是靠乞讨才从遥远的城市回到村庄,他浑浑噩噩走了八十多里地,城市才将他完整地吐出来。那是父亲的年轻时代,他像可笑的巨人一样在我周围走来走去,一种无法遏制的力量依然激荡着他,他想出门学艺。他恣意发挥他的热望和想象,空想出一幅幅要实现的蓝图。果然,两年之后,父亲突然消失,有半年多杳无音讯,谁也无法知道他去了哪里。母亲一手扶着墙,一手护着大肚子,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无助地走动。或许就在那时,母亲的心里就已经种下了怨恨。

不过,我们都记得,我们家庭的真正生活是从这一天开始的——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像一阵持久的旋风,吹得我们很久都晕头转向。院子和屋梁也像复苏般的植物一样,长时间发出欢快而隐秘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很久,我们都无法消除那种新奇的心情。我感觉自己的两侧肋骨,像禽类要振翅那样,想要更舒展地张开。父亲带了一块我们闻所未闻的焦黄的长方形食物,还在院子里,他就放下行李,用手指掰开它。伴随着簌簌下落的碎末,我们看到,它的内部居然是像灯泡里的钨丝一样的金黄色,我们从未吃过这么绵软、名字叫面包的食物。它的香味一直停留在舌头上,过了很多天都没有散去。那是一个焕然一新、笑吟吟的父亲,夏日烈焰为父亲身上布满无法形容的耀眼华彩。他还带回稀奇的小玩意,我们第一次看到几个带着硬壳的毛栗子,第一次见到印有“旅行包”字样的旅行包,那几个刻意被压扁的白字,印在旅行包的肚子上,底部的腿连在一起,最后汇入“包”字的最后一画,并远远地伸出去,那就像父亲看不见的、蜿蜒崎岖的遥远旅途。最重要的是,父亲学会了一种木工技艺,他用带回来的奇怪木工用具,制作一种叫瓦模子的东西。

那是一个圆形的桶装木器,就像一个空壳。它就像父亲不为人知的命运装置,父亲将它拿在手中时,就像拿着他绵密而诡异的被拼接的生活,因为,那缓缓的弧形,由一根一根结实的木片组成。父亲用手轻轻地抚摸过去,似乎就会触到生活的本质。那时,圆形中间那个空洞,似乎才是那个令人揪心的部分,就像一只蜕皮的节肢动物刚刚从那里爬出。

我依然记得,那是一种繁杂而玄妙的技艺。父亲先是借钱买来一根水桶粗的大楸木,用绳子缚在槐树上,用墨斗在上面标出一道黑色印记,站在树下,与三叔一来一往,用大钢锯开板,发出有规律、从未听闻过的吱唔声。他还与母亲一绺绺抽出麻秆的皮,在院子里用十字木板将麻皮扭结成结实的一根,成为真正的麻绳。院子里像木工场地,到处是木渣和刨花。常常是在晚上,父亲在炕沿下面,才完成他最重要的一道程序。他将麻绳穿入一根根一尺长、大小一致的木片,揳入母亲用刀片削制的竹钉,使木片固定在一个完美的弧度里。为了看得清楚,父亲将灯泡拉到头顶跟前,在晃眼发热的灯泡下面,我们看到父亲几乎要冒烟的头部,他弯腰弓背坐在那里,用木器将正在一点点成型的瓦模子固定在双腿间,举起斧头,叮叮当当敲击竹钉。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半个圆筒,里面盈满了光晕,就像盛满着若有若无的液体。等合上最后一根木板,一个完整的瓦模子被制作出来,父亲会将它拿在手中,摩挲着,将它朝两侧掰一掰,试试它的弹性。那时,父亲脸上流露出我们无法形容的表情,似乎在触摸自己刚刚创造出来、会呼吸的生物。他用手缓缓转动它,摩挲它玄妙、打滑的命运表面,并将它竖起来,久久看向那个刚刚诞生的圆形的空洞,似乎从那里终究会看到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东西刚刚从那里溜走。

那时,我们都有一种感觉,他似乎早已明白了自己最终的结局。

我们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一切都与母亲的招魂脱不了干系。

我们无法忘记招魂之后那个难忘的日子。父亲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回到了我们身边,我们在任何地方都能遭遇他。比如在臭椿树干上,我们看到某只一动不动在装死的臭虫,它伏着身子,拱着五角形一样形状怪异的后背。那姿势一眼就可以辨认出他。臭虫灰突突的身上浮现着细微的麻点,显露出父亲病入膏肓的征兆。空中晃晃悠悠飘来不完整的一朵蒲公英,它张皇失措的样子,也无法逃过我们的眼睛。父亲随时随地出现在我们周围:草叶背后密密麻麻的蜜虫,屋子里柴火引起的浓烟,甚至在被母亲一脚踢开的母鸡丢魂般的叫声里,我们也可以分辨出父亲的影踪。有一次,一只瘦弱的老鼠从院子里鬼鬼祟祟向小屋奔去,我和母亲飞快地追赶,试图打死它。它情急之下,一下子越过门槛,顺着墙根灰溜溜向桌子底下爬去。母亲顺手拿起铲煤的铁铲,拍了两次没有拍上,眼看着老鼠钻到桌子下面,又向更远处爬去。那时,小屋已经在神龛下失去了空间感,在我们看来,就像老鼠没入森林,正在翻过一座烟雾缭绕的山脉,不一会儿工夫,它已经隐居在山中无法追踪的去处。后来我们终于才想起,那只老鼠也是父亲。想到父亲过起了隐居生涯,我们心中有了一些宽慰。

也许,父亲就像扔在墙角、被风吹日晒得泛白的那只开裂破鞋那样,从来不曾离开过。这些无处不在的父亲,让我们疲惫而沮丧。慢慢地,我们变得不太在意它们。不过,父亲最终以蛇的形象现身,是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那是一个夏日中午,我家的甜瓜地被偷了。母亲黑着脸一路骂骂咧咧,流着眼泪,我们在放学路上远远看到她,她变得如此激动,让我们感到陌生。她嘴唇哆嗦,唾沫星子飞溅。她回到我们家的院子里,又转着圈朝周围骂了一大圈。她诅咒偷甜瓜的人,希望他们被千刀万剐。我们第一次见到如此歇斯底里的母亲,院子里散发出一股农药的味道,那是母亲为棉花地配制的喷药筒散发出来的,在含毒的气味中,母亲像女巫一样,在院子里形成滚动的光浪。孤苦无力的母亲让我们莫名心酸,我和弟弟回到屋子里,我们感觉到,小屋像一件绵敦敦的衣服,给我们一种安慰。它还让我们有一种微微的眩晕感,就像喝醉了一样。就在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和两个弟弟同时看到屋梁木椽那里,显露出一个扭曲的红黑花纹的蛇身。我们还看到它像手指一样细的尾部,翘出木椽,在那里轻轻晃动。等它缓缓露出头部时,我们一眼就认出,它是我们的父亲。它跟父亲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部,他完全像病中的父亲,两眼茫然深邃,又含有令人绝望和疏远的慈祥。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有微光的鳞片,让人更觉得他过分冷静、幽远。或许父亲震惊于家庭的这一处境,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幽微的心意。那一刻,我们瞬间将眼前新的父亲形象与他的经历联系起来,一种蔓延回旋的命运,到处游荡的习惯,以及他最终认准的奇怪的瓦模子手艺,还有那瓦模子中间神秘的空洞。然而,母亲却不是这样想。她只是草草往屋梁那里看了一眼,就像惯常那样锁着眉头,腾腾腾走出小屋,走到院子里,背起喷洒农药的药筒,像往棉花上喷药一样,将笼头对准蛇头,瞬间喷出一股雾状的毒液。看见母亲想毒死自己,父亲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就急急地用怪异的回字形,钻入暗影和缝隙之中。

第二天,我们看到屋梁一角一条软塌塌的蛇蜕。父亲一定经受了从未有过的惊吓!偶尔还会看到父亲在屋梁的某个地方露出小小一截身体,或者若隐若现地在更高的合榫处。在我们看来,他就像年画里的龙一样,在高远的云彩中浮游,那或许也是他一贯的想法:他种种的蓝图,都出自他与常人完全相异的想法。他繁杂的木工技艺,也是我们不能更好理解他的原因之一。他不愿意像别的农民那样种麦、种菜,在田地里打发一生,他如今在远远高于我们凡尘的地方游荡,使我们只能看到他身体隐现的一点鳞光。不过,母亲终究无法忍受这一状况,她叫来大伯,让大伯把蛇弄走。我们都记得那一天,院子里充满耀眼的白光,大伯拿着一根棍子和一个有U形头的铁器,走进我们的屋子。我和弟弟都为父亲捏着一把汗,然而,大伯一下子就发现了父亲的踪影,他用铁器死死卡住父亲的身子,硬是从屋梁上将父亲拽了下来。有些惊慌的父亲一下子缠住了大伯的棍子,不过,这正是大伯想要的。父亲显然已经恼怒,甚至扬起脖子,收起下巴,像是想要咬大伯,大伯使用那个铁器,却一下子将父亲的脖子摁倒在身体上,使得父亲只好偃旗息鼓。大伯将棍子和上面的父亲拿到门外,我和两个弟弟被一种奇特的感情左右,紧紧跟随着大伯。盯着孤立无援、软塌塌垂在上面的父亲,三弟都快哭出来了。

父亲的蛇身召来一团闪烁不定的光影。我们紧随大伯,一直走过崖下的田间土路,路过旁边的韭菜地、棉花地和瓜地。我们一直期待着大伯放下父亲,然而大伯毫不放松,一直走过那片父亲曾经干过农活的果园。最后,大伯上了河滩的水渠,走到一片正在浇水的豆角地。大伯毫不犹豫,像摔掉脏物一样,连棍子带父亲扔进了黄汤一样浑浊的泥水里。我们看见父亲对此有点始料不及,但不得不缓缓从棍子上松身下来,一点一点滑进泥水。或许泥浆弄得它很不舒服,他又从泥中扬起了头。很快,就只有他扬起的糊了泥浆的头部露在水面,我们看到,属于眼睛的地方,只露出两个小小的坑。就那样,我们眼看着父亲在泥水里费力地摆来摆去,很快就混入水面上的豆角枝蔓,不知到何处去了。母亲从头至尾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令我们感到害怕的厌倦。

那之后,我们度过了乏味而平庸的一些天,神龛再也无法创造奇迹,那只是几张廉价的破纸贴在墙上。小屋就像洪水过后一样,浮露出更寒碜的那几件惯常的旧家具。或许是我们又长大了一点,炕变得更加小了。我们终于等来父亲从医院回来的那天,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那不是我们真正的父亲。

那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我们放学回来,在小屋炕上,毫无预兆地看到,一个我们完全不认识的瘦小男人,正呆呆地蹲在炕角。他面色蜡黄,两个高高突起的颧骨上,是一双失神、漠然的眼睛,他搁在膝盖上的一只白得可怕的手,似乎能看到里面一截一截的骨头形状。我和两个弟弟试探着叫他:

爸爸——

他毫无反应,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看着我们,连喉咙里都没有发出声音。母亲说,他被切去了整个胃部,但这不能解释他为何完全没有了魂魄。每天,他只是隔一会喝一勺面汤,一共只能喝十勺。晚上,他躺下睡觉时无声无息,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等他去院子里上厕所时,我们看到,他每走上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他站在院子那边的草丛中,就像已经走到了天涯海角,他的脸上浮现出那种淡然、决绝的表情,就像是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一样。

我们知道,我们真正的父亲,正在河滩望不到边的大片田地里四处流浪。

肥膘

那是父亲住院回家那天。不多的几个亲戚——姑姑姑父、三叔三婶、大伯大妈都来看父亲,父亲双眼无神,无力而畏缩地看着我们,脸上自始至终没有浮现出任何表情。他的肤色黄中发灰,像院子里的土色,那是一种让人畏惧的原色,就像他马上就会与土地融为一体,消失在其中。父亲坐在墙角的阴影里,一不留神,甚至会看不到他。亲戚们尴尬地站在我家局促狭小的地方,跟父亲面面相觑。就是那时,突然之间,我们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只猪生气勃勃的哼哼声,声音清亮,粗野,绵绵不绝,就像流水一般漫溢进我们的家庭。那是爷爷刚放进我家院子的一只幼猪,为的是年终我们可以添点衣物和年货。我记得,爷爷看着瘦得脱相、只剩一副骨架的父亲,很快就垂下目光,长长叹了口气。

我们的家庭,弥漫着散了架的、瘫软的状态。我们感觉到,父亲的意志也像沙子一样散落一地,以至于我家的院子,以及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像是被遗弃了一般,荒凉陌生。而那只未曾见过的小猪,茫然地在院子里游荡,像流浪者一般,不断迷失在院子散漫无聊的草丛、软塌塌的垃圾堆、去年埋过白菜的土坑、水井边的湿地,似乎不知道哪里才是它真正可以安身的地方。第三天,父亲才第一次小心翼翼,扶着墙,一步一步虚弱地出现在屋门口。他失神的眼睛看着院子,远远看到那只幼猪,幼猪正漫无边际地走在一堆瓦砾中间。终于,它钻出了草丛,并在猛然间,抬头看到父亲。

这或许就是事情的起源,父亲一定是从幼猪身上辨认出了什么。那是一种不可描述的神力,一种毫无戒备的顺天应人。那时,幼猪像是历经千难万险才来到这里,正目光油亮地打量着父亲,压低的哼哼声带有沉思的性质。它浑身黑色,只有不到一尺长。发皱的圆形嘴巴硬硬地探出来,像油漆一般闪着光亮,两个鼻子孔眼可笑地镶嵌在其中,满身硬硬的鬃毛。如今,他们像两个陌路客遭遇在一起,互相打量着。一种贪婪的、神奇的欲望鼓动着幼猪,使它仰着头,小心地朝着父亲走上前来。怀着某种天然的期待,那就像我们整个家庭姿态的一个缩影。幼猪的面孔充满诡异的神性,变得委婉的哼哼声像枝叶一般缠绕着父亲,像是对父亲的一次次温柔的抚摸。谁也无法不被这个时刻打动,之后,父亲的如萤火般微小的魂魄似乎才回到自己身体里,像跌跌撞撞的婴儿般开始了无助但莽撞的求索。

父亲开始打定主意,要努力经营他如今残破而很难控制的身体。只是他神情陌生,可能是因为皮包骨,暴露出不曾被我们认识的本质,也可能那就是一个新生的有些异样的父亲。父亲吃饭的时候也如同幼儿,他拿着勺子,不管是蛋羹还是冲的特质药粉,他都是用勺子舀出来,露出有些无知无识、茫然的表情,慢慢吸溜。饭桌上似乎进行的是另一个非常遥远的时光,缓慢、迟钝,充满了幼稚的泡沫和软绵柔滑的食物,但有着古怪的张力。尤其是,窗外传来幼猪哼哼着在院子里吧唧吧唧吃东西的声音时,我们会不自觉地想到,他们像是一对共生儿。幼猪那种近于无限的活力渗透进我们这个家庭,它的体型似乎每天都在变化,借助它天然的原力,我们的生活也开始变得不同。

父亲一开始每天只能喝十勺汤,随后可以换成蛋羹,慢慢加量。父亲变得贪婪的食欲和近乎没有的胃容量,是一对可怕的矛盾。不过,一个月的时候,父亲已经可以虚弱地坐在板凳上,在院子里晒一会太阳了。走路的时候,他不再需要频频歇息。似乎已经急于做点什么,他手里拿起之前干活时放下的瓦母子,摩挲那些篾子和竹条,尝试着做一点简单的活。他会像往常那样指挥我们:

小斧子拿过来!

钻子拿过来!

他的表情与面部还不能真正同步,然而,他正在变成越来越熟悉的那个人,就像他只是在努力模仿过去那个熟练自如的父亲。那是阳春三月,院子当中的香椿树开始冒芽,地上这里那里,也露出小小的带壳芽孢。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由猪带来的。它的哼哼里带着某种精神上的饥渴,变得骚兮兮的。它用身体摩擦香椿树,发出喳喳的声音。它放展身体,躺在粉尘一般的土里,眼神迷离。它的身体长大了一倍还多。等它奔跑起来的时候,亢奋,急切,哼哼里有更多的深邃迷人的喉音。正是它无比狂热的举止,过早催熟了这个季节。香椿树发出油亮紫色、被欲望挤压得皱皱巴巴的长芽,院子里弥漫着它浓重的腥臊气。地里挤挤挨挨密布着新生的香椿树芽,那是两片单纯的小叶子。它们和我家的猪一起,创造着混沌无名又骚动的历史。只是它浑浊黏稠的音调、有点邪性的欲望引起了父亲的警惕。

终于,父亲下定了决心,让我们摁住幼猪,使之侧面躺着,头向后仰起,绷紧身体。他拿出一把在火上烧过的刀子,在下腹乳头中间刺入,伸进手指,取出腥味十足的椭圆形、肉白色生殖之物,然后割下来。之后,让我们用后腿提起猪,拍拍它受伤的小腹,将它放下。一放在地上,幼猪就带着伤口,失魂落魄慌乱逃走,不再拼命嘶叫。父亲又指挥我们垒了三四米见方的猪圈,将那只受伤的猪放进去。我们看着它在这陌生的小小地方转圈,里面还有新长出的草芽,它的哼哼声带着受伤的嘶吼,就像被点燃的、正在伸缩卷曲的纸张,这使我们无法摆脱那种带有伤口的感觉。甚至于父亲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术之伤,他再次回到炕头上,不敢再冒进干活。

几天之后,猪终于平静下来。慢慢地,我们才发现,猪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种不平凡的、完满的神性注入其中。那是一种来自原始的满足和天真,不疾不徐,像是处于自在的游戏状态。仅仅在吃东西时,偶尔体现出尚未退却的急切之情。走路的时候,它不大的肚子下垂着,微微晃来晃去。它在猪圈里走来走去,有时安闲无欲地躺在一角。下雨的时候,它没有遮蔽之处。它只是站起身来,似乎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变化。最终,它似乎思考出了答案,不再大声哼哼。即使暴雨如注,猪圈里像史前洪水一般成为一片小小的汪洋,水先是淹过了它的腿,接着继续上升,它的嘴巴下面就是黄色的浑浊水面,它也没有惊慌,它抬着头在水中,淡定地哼哼着。我们也没有管它,因为水很快会退下去。水果然退下去了,它的脚趾插在松软的黄色烂泥里,走起来吧唧吧唧响,而且陷得很深,留下一个个深深的泥洞,但它似乎毫不为意,仰着头,瞪着眼,哼哼着看着我们,嘴巴上滴着黄泥水。唯一的诉求只有理应得到的食物。仅仅几个月,它的形象也变了,它身材硕长沉重,变成了一头大猪。猪眼深陷,藏身在陡峭的坑窝之内,猪头像熟透的献祭品一般,有一种来世的漠然的感觉。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它正在逾越所有见过的猪,突破所有的界限,成为一头让我们甘拜下风的猪。

而那时,由于机械化的普及,父亲的瓦母子生意越来越惨淡,但他显然不想放弃那种熟悉的创造感。他依旧用钻子钻眼,用刨子刨光木材的平面,用麻绳串起木片,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越来越逼近原先的父亲,包括他厌烦苦恼的神态,似乎父亲马上就要与过去重叠在一起。然而,劳动的本质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以前,每一个敲击声都含有金钱的充实感,如今只有空空的撞击声。他坐在院子里干活的场景越来越像一个虚假的表演。直到有一天,父亲终于明白了这一点:那一刻,他正得意地拿起刚刚做成的瓦母子,正在那里拉伸、观望欣赏。但片刻之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似乎醒悟到这一切都是徒劳,脸上重新布上愁苦的表情。他不相信似的摆摆头,缓缓将瓦母子放下,就像放下的是他石头一般沉重的命运。恰恰在那时,从院门外走进来一个村民,来讨去年的浇水费,父亲的脸上立刻显现出慌乱,他无法让债主相信,家里真没有三块钱。父亲感到难以忍受的羞愤,而我们的围观似乎引爆了他的怒火。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将木工平台上的器具扔到地上,那是他无比珍爱的木工钻子。就在那时,我们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唯一发出声音的是那头大猪。父亲像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注意到那头猪,他鲁莽而盲目地向猪圈走去,似乎要借大猪来发泄他的满腔怒火。那头大猪正悠闲地在酱黑色的污泥里走动,那里散发出浓厚的粪臭,父亲刚刚出现在猪圈那里,大猪就左右晃着身体,迎着他走来。让我们未曾料到的是,大猪站了起来,双前腿搭在猪圈围墙上,黑压压地立在我们面前。就在那一刻,父亲一下子泄了气,我们从未见过一头这样令人敬畏的猪:它像人一样与我们面对面,看透世界的黑色眼睛似乎正居高临下审视着我们,它似乎早已看穿父亲的表演伎俩。它丰硕的肚子随着哼哼声巍然颤动,那变得更为粗粝,如同轮胎般坚硬的猪鼻上面,翻起更多的硬皱纹,像是由于它长年的思考引出的涟漪,它的爪子简陋原始,打磨出来的石头一般,粘着发臭的污泥。肉滚滚的小尾巴摇晃着,使我们觉察到它乐于嬉游的内心。它像是刚刚从人神不分的远古时代出来,与我们的窘迫时刻遭遇。在大猪不怒自威的哼哼声里,父亲变得唯唯诺诺,眼神躲躲闪闪。然而,大猪并没有止步不前,而是试图越出猪圈,它的前爪在围墙上面扣得青砖吱吱乱响。由于使劲,它的眼睛瞪得溜圆,像龟背一般硬实的后背鼓起来,浑身黑毛似乎都竖立起来。它的哼哼声变得凌厉而凶猛,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伴随着它后腿的一阵激烈踢腾,大猪爬出了猪圈。

我们亲眼看到这一切,但没人敢于阻止它的行动,只听见母亲不知轻重、尴尬地喊了一句:

哎哎哎——

但父亲已经灰溜溜退却了下来。他一声不吭回到了黑洞洞的南屋。

我们一下子恢复了往昔那种氛围,再也感觉不到这个新生的父亲。我们熟悉的父亲就是这个在狂怒和沮丧边缘的父亲。父亲只有在罕见的时刻,才会表达温情。早在我们阉割幼猪的时候,父亲第一次留意到我们破旧的衣服,二弟的袖口垂挂着两绺撕烂的像带子似的东西。父亲仔细看了我们兄弟三个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惊讶地说:

咋衣服破成这样了?今年过年给你们买一件新衣!

收完棉花之后,我们看到包在破手绢里的一点收入,很快就消失在住院所欠的一两个债主手里。那是我们年底前的最后一笔收入。

我们唯一可以指望的或许是那头大猪。然而,我们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是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超越管束的大猪,渐渐获得了某种特殊的地位。它散漫地行走在我家院子里,随时随地躺下来,有时就睡在我家的窗台下,趴在几双陈年烂鞋和蒙尘的旧瓶子上面。它的两个耳朵顺遂地垂在头侧,面部里似乎隐藏着弥勒佛一样高深坦荡的神情。它越来越多地走出院门,出现在周边不同的巷道里,那种由于身体庞大,胸音回荡、低沉而深邃的哼哼声,像是对人进行的精神催眠,使人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应有的高高在上的位置。如同佛寺里敲响的木鱼声,人们听着听着,不由得迷失在其中,慢慢地,甚至丢失了自己。有一次,我在崖下的大路上,与它像陌生人那样相遇,它肥胖,走路缓慢,大肚子几乎拖到地上,它镇定地迎面而来,鲁莽但又有奇特的优雅,在上午金色的阳光下,它的黑毛如同透亮的金属,它的头部肥大,凹凸明显,如同石雕,恍惚间,我意识到,它几乎就是隐藏在人间的真正的创世者。我下意识恭敬地给它让路,看着它晃动着后臀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它的身体变得巨长,由于过分臃肿,它越来越多地减少了活动,不管走在哪里,累了它都会就地躺下,伸展四肢酣睡。只有它睡着时,世界才会彻底陷入沉静。晚上,大地和村庄完全被蒙在原始、纯然的黑暗中,它有时就像黑夜中诡秘的行者。我们只能凭借它的哼哼声和撒尿的唰唰声来判断它的踪迹。一个晚上,我在巷道里回家,突然被绊在什么东西上,有一瞬间,我的身体已经在黑暗中腾空。由于天地纯黑,我像是正飘荡在无始无终的混沌暗夜,之后,我才发现是躺在地上的大猪绊倒了我,我正趴在暖烘烘的大猪身上。它不以为意地轻轻哼哼了两声,继续酣睡,我却得到了难以磨灭的神奇的安慰感。

即使是村民们,看到大猪也表露出完全不一样的神情,发出“哎呀、真是”等含混其词的感叹。我们似乎都有了同样的感受。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假装一切都好。直到那天到来,我们终于完全确认了这一点。那是快到年关的时候,从别村来了一个收猪的屠夫,我们将他让进院子。这是一个老江湖的中年汉子,面孔黧黑,手指骨节粗大,杀猪无数。但他一看到猪圈里哼哼的猪,就皱起了眉头。那是隆冬季节,大猪几乎已经不愿意四处走动,正舒服地伸展四肢,侧躺在院子里,懒洋洋地张开眼睛,像佛陀那样淡然地打量一下身边的这个世界,就毫不为意地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屠夫看着它,摆了摆手,一声不吭就离开了。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那正是我们所想。之后,连续几个收猪的人纷纷找借口,他们的说辞几乎一致:

你家的猪怎么说呢,哎呀,它太肥!卖不了钱。

很明显,那是一个站不住脚、多么勉强的借口。事实是,没有人敢染指我家的大猪,大猪像一尊神一样,超然神秘使所有人敬而远之。

然而,父亲却做出了无人敢想的决定。有好多天,父亲消沉地躺在我家南屋里,任由时光在我家屋顶的瓦楞上消失。直到腊月二十九那天,父亲终于走出昏暗的小屋,他假惺惺眯着眼用手遮着阳看着外面,一眼看去,我们就知道什么念头盘踞在了他的心里。那个念头是亵渎的、无力的、卑微的,所以他一下子变得鬼鬼祟祟,猥琐滑稽。等他从工具箱里翻出做木工用的刀子之后,他像是孩子在玩小刀削铅笔的把戏一般,显现出一种笨拙和幼稚。那时,大猪早已重新回到了猪圈里,它已经厌倦了游荡,像成圣的佛僧一样,它需要安定。之前有一天,它绕着猪圈转来转去,无法将沉重的身体搭在围墙上面,我们马上理解了它的意图,是我们几个人托住它的屁股,将它抬进去的。它斜着身子侧躺在一角,像慵懒的君主,围墙上长出的一排几根枯草,如同它的幕帐一般。

父亲站在猪圈旁看着大猪,就像是来朝圣的无足轻重的人。就是在那一刻,我们注意到父亲真正发生了变化,如同逆天而行的人经常表现出的那种倒霉相,他变得野蛮又虚弱,心态恍惚。父亲的行为注定是违反天意的,从上午起,西风猛然震荡着我家的院子,摇晃着我们的屋子,似乎要使父亲变得头脑清醒。母亲看着乌云密布的天,说:

要下雪了,杀了也卖不出去了!

但父亲早已迷失了自我,一片雪花飘荡在我家院子里时,父亲只是怪异地看了看,然后重新打量了一遍天空。终于,父亲拿着刀,像贼一样弯着腰越过猪圈围栏,要给大猪致命一击。

那是我们难以忘记的场景:身穿褴褛中山装的父亲,装模作样、磕磕绊绊走到大猪跟前,那时,雪已经纷纷扬扬下起来,就像给大猪布上了一个华丽的背景。大猪只是张开眼目光深远地看着他,像是天空一般充满了混沌、慈悲,父亲拿出那把刀子,猛然间将刀插进大猪的咽喉部位,笨手笨脚的父亲无法从那里抽出刀子。大猪终于从这纷纷扰扰的世界中醒悟过来,它哼哼着,每哼哼一声,一股鲜血就顺着刀子流下来。它带着那种天然的威仪站起身来,刺杀激发了它潜在的本能,它猛走几步,一下子扑过围栏。之后,它惨烈地哼叫着,飞舞的雪花中,它在院子里晃着肥大的身躯疾行。父亲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一般紧紧跟随着它,想要取下咽喉里的刀子。父亲的鞋子都走丢了,遗失在斑斑驳驳的雪地里,我们甚至一时找不到它们去了哪里。我们不由自主想起幼猪在院子里流浪的模样。那是多么不同啊,它如今像一堵巍然的有神性的墙在雪地奔走,转着圈寻找自己最终的永恒归宿。它终于可以一劳永逸摆脱这个狼狈困窘的家庭。

父亲将两扇白皙肥硕的大猪肉放在平车里,借别人的骡子去二十里外的集市赶集时,更像是一场逃亡,仓皇落寞,头上像白发一般飘落着雪花,我们已经难以认出他。那是大年三十一早,天地已经一片白色,母亲已经担心他的平车无法上村外的大坡,甚至于担心由于大雪,集市会不开。除夕很晚,连要账的债主都等不及回家之后,父亲还没回来。我们甚至已经做好他回不来的心理准备,那是绝无仅有的大雪,我们要拔出深埋在雪中的鞋子才能走下一步。天地之间似乎已经衔接缝合在一起,没有给父亲留下一个罅隙。

半夜子时左右,那个完全无法被我们认识的父亲终于回来了,像是渡劫之人那样,那是一个虚假的喜气洋洋的父亲,然而我们无法与他感同身受。他将已经失去感觉的腿脚塞进被子底端,就开始跟母亲坐在一起,在脏污的灯泡光下,数他赚的大大小小的钱币,一共有惊人的六百二十五元。那是因为能拉去卖猪肉的人极少。

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声四处响起的时候,父亲沾沾自喜地叫我们起床,我们的旧衣服挂在炉火上方檩椽的钉子上。由于大雪,集市上没有卖衣服的。我们依然得穿着褴褛袖口、三年前的旧衣服。我们厌恶那个变得变得空洞的假惺惺的父亲。

快点!我给你们买了鞭炮!

这是父亲第一次主动给我们买鞭炮。他讨好地依次叫我们的名字,我们都没有应声。父亲以他少有的耐心,叫了一遍又一遍。我们都置若罔闻。沉默片刻之后,父亲猛然间使用他屡试不爽的杀手锏,他怒吼道:

快鸡巴起来!

我们已经完全无法适应没有哼哼声的院子。我们的家庭似乎也因此再次失去了生机,变得枯槁。我们无视这个完全不同的父亲,静静躺在小小的屋子里,然而,就是那时,令我们无比意外的是,我们第一次听到陌生的窸窣声,那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可笑的吸溜声,接着听到喉咙里支支吾吾的声音,我们悄悄看过去,发现是父亲,他正蹲坐在被子前,耸动肩膀,发着颤音。或许那是一个有罪的忏悔者的哭泣。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一幕,正是从哭泣的父亲脸上,我们终于辨认出,那个由于杀猪变得陌生的父亲,渐渐恢复了熟悉的样貌。

父亲买的是一串电光牌一百响鞭炮,站在白茫茫的院子里,我们撕掉红色的皮,用香点燃捻子,三弟挑着鞭炮,燃放在我们眼前,红色碎末啪啪啪四溅,巨大的爆破声猛烈灌进我们的耳朵,直到片刻之后,四周猛然安静下来。那时,我们看到,猪圈、南屋、院子、大槐树以及村镇所有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部被大雪覆盖,世界是一片厚实的白色,只有我们眼前一块地方落满了迸溅的红色碎末。整个世界正化身为大猪的肥膘,那片红色碎末,像是肥膘带血的伤口。

谁也无法想到,是我们的大猪将世界围裹了起来。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