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强与开放:中国科技发展的双翼
2024-12-31朱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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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新质生产力在中国继续呈现火热发展态势。而在上海世界人工智能大会、珠海航展、北京世界机器人大会等各类展会上,公众的参与热情越加高涨。
人人都清楚,以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生物科技等为代表的新一轮科技革命,将重塑全球经济结构。经历改革开放40多年的发展,中国下一步的发展,将更加依赖以创新为核心要素的科技进步。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得不正视既有的不足与全新的挑战。
本文对话山东大学东北亚学院教授戚凯,共同回顾了中国科技的巨大成就及其背后的经验教训。作为一名国际关系学者,戚凯强调中美大国关系是中国科技发展必须直面的关键问题。他判断,特朗普下一个任期里,中美之间的科技竞争会类似于蒙古摔跤式“缠斗”,相互制约,谁也无法彻底将对方击败。而越是在严峻的外部打压环境下,中国越要坚持自强与开放并举的政策。
“大院铁幕”的阴影
南风窗:人工智能在推动国际社会新一轮资本狂热,中国当下处在人工智能竞争的什么水平?
戚凯:中国现在已经跻身人工智能大国行列。跟很多国家对比,如果我们稍微不那么谦虚一点的话,或许可以骄傲地自称为人工智能强国。斯坦福人工智能研究所发布的年度报告显示,中国在人工智能领域排名世界第二。中国正以紧密的节奏追赶美国,相比第三名到第十名的国家,优势越来越明显。
另一方面,在硬的得分指标上,我们跟美国比还有很大差距。近一两年,美国自我提升的速度比我们要快。作为长期的第一名,它对我们的优势在扩大,特别是最近几年,这个趋势更加明显。我们进一步发展人工智能所需的硬件、基础设施等,还在被美国卡脖子。在一些最顶尖的技术层面,特别是人工智能的底层基础设施硬件,以及一整套的生态系统,譬如开发软件、运行软件等方面,中国遇到的外部遏制和打压不断。展望未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南风窗:在人工智能通用的三个领域(算力、算法以及数据),中美之间分别有多大差距?
戚凯:算法和数据中国都还不错。例如TikTok的算法,比美国的很多软件都领先。中国同时也是一个数据大国。但算力是我国一个比较大的短板。比如,2024年9月,山东浪潮科技联合中国信通院在《人工智能算力高质量发展评估体系报告》中指出,中国的算力建设取得量的巨大进展,但更要实现质的提升,并且要兼备高效与智能的人工智能业务能力。
美国目前围绕人工智能定制化,快速新建了一些数据中心。比如,马斯克旗下的xAI公司最近实现了神速发展,它仅用了122天就在美国田纳西州建成一个新数据中心,这个中心名字叫“Colossus”,大概用了10万个英伟达的高端显卡,成为全球规模最大的开发和运行AI的芯片集群之一。使用十万个英伟达的高端显卡,这对于很多中国公司来说难度很高,因为我们面临的美方出口管制是很严重的。
与此同时,美国针对中国的进一步技术封锁还在加剧。12月,美方发布了对华半导体出口管制措施,瞄准半导体制造设备、存储芯片等加强管制,并将136家中国实体增列至出口管制清单。而且,美国一贯擅长通过“长臂管辖”等方式,来威逼国际社会加入自己的遏制网络,强迫其他国家也不与中国开展合作。
所以,今年5月底,外交部副部长马朝旭指出,美方对华科技制裁打压,所谓“小院高墙”已经成为“大院铁幕”。美国一直狡辩说自己的政策是“小院高墙”,但现实情况证明,美国搞的就是“大院铁幕”,在经济、科技等领域对中国进行全面封锁和打压,在国际社会上搞冷战思维。
大国变强国之路
南风窗:关于新质生产力2023年被提出的背景,你曾指出我们已经进入了产业数字化和数字产业化(以信息和通信技术为核心的数字技术的研发、生产和应用)时代。在我看来,数字化在前些年互联网蓬勃发展的时候已经来临。为什么是现在着重强调新质生产力的地位?其他国家有在做类似的工作吗?
戚凯:过去,我国比较好地把握住了数字全球化的历史机遇,例如大力提倡数字政府建设、数字治理等等,也都取得了突出成效。在这样的发展基础上,我们迎来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及美国的遏制打压,想要实现真正发展,必须在科技领域有一些重要突破和关键抓手。在这时提出“新质生产力”,正当其时。
主要的大国目前都在搞类似的行动,尤其是美国。美国只是嘴上不说“新质生产力”这类表述,但作为世界头号霸主,美国一直都将数字科技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举个例子,我国近几年5G取得了比较大的进展,但美国已经在做6G甚至7G的基础与商业研发战略规划了。可以看出,美国的科技战略规划意识很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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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窗:中国在改革开放前,科技领域明显落后于美日等国。但到了21世纪,中国在多个科技领域都能够对标美欧日等发达经济体了,甚至在个别领域是唯一能紧跟美国的国家。回顾这个过程,到底发生了什么?中国在这个过程中做对了什么?
戚凯:这40年对于中国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在很多领域肯定是在追赶美国,但我们也有一些技术是走在全球最前列的。比如中国高铁,虽然前期一些技术是引进的,但我们整合出了世界上最先进的高铁系统,不止包括铁轨、站台和机车,还有一整套世界上最复杂、最高效的高铁运营系统、售票系统等等。相对来说,美国可能永远无法具备这类技术,因为它没有那么多的人口,不可能有这样一个环境和市场来锻炼这类研发能力。
除了高铁,在电动汽车领域,中国也实现了弯道超车。目前,电动车的三大块,电池、电机和电控,中国都处在世界领先位置。举个例子,欧洲现在想建电池厂,需要找我们的技术工程师做培训。
另一个重要领域是航天,例如空间站、登月计划、重型火箭。航天领域一直有美国、俄罗斯、欧盟、中国四大主体,我们现在不再位于四强之末,而是开始朝着更前列的一个方向去。此外,在数字支付、数字政务等等方面,我们也很厉害。中国利用科技去造福社会,提供了强有力的公共福利和公共安全感,这很重要。
南风窗:一些市场人士指出,中国在发展科技时,擅长从1到100,而非从0到1。你如何看待这样的观点?如何增加从0到1的创新?
戚凯:我认为有一些人是太心急,也可能是太热爱中国了,希望一夜之间中国能够追上美国甚至超过美国。这个心情可以理解。但首先,从0到1这件事情非常不容易,一定需要很厚的积累和较好的科研基础。而中国改革开放共计才40多年,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定还有很多短板。在许多领域,我们的确还处在模仿别人的阶段。
当然,逐渐地,我们能做一些从0到1的事情了。例如,宁德时代、比亚迪正在主攻固态电池科技,在全世界做得还是比较靠前的。科研创新中间存在风险,不确定性因素也很大,所以发展需要时间。但如果随随便便地妄言说中国做不了从0到1,这是不对的。
创新的机制
南风窗:中国在科技领域会有一定政策的倾向性,比如在电动汽车领域,通过国家政策倾斜,对产业进行引导。你认为政府力量起到了什么作用?
戚凯:我们在国家战略引领科技发展上,一直是在向美国这个先进典型学习。历史证明,一个国家实现大的科技飞跃,特别是在一些重点领域有大的革命性进展,基本要靠两条腿走路。一条腿是国家力量。比如美国从前搞曼哈顿工程,搞航天飞机、半导体,这些都是国家的力量,尤其是美军的力量。另一条腿就是自由市场。企业会通过对这个市场的了解,做大量研发投入。不过,很多革命性的技术研发风险都太大了,你很难想象一个企业每年要投入100亿、200亿美元。所以,发展尖端科技当然需要国家集中力量推动。美国人过去是这么做的,欧洲人是这么做的,我们现在也是这么做的。
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意识到,国家的力量是有限的。比如,国家就这么多重点大学、重点科研院所,但在更广大的市场,大家具体需要的很多东西,国家可能顾不过来。所以,国家更多的是做从0到1的事,市场的创新力量可能主要做从1到100的事。这其中有相辅相成的作用。
南风窗:我在看你的论文的时候,也特别想提炼刚才提及的问题。为什么美国国内又开始向国家主义回归了?
戚凯:对,我碰到美国同行的时候,经常会开玩笑说“美国是通过国家行为搞产业政策的祖师爷”。以半导体产业为例,半导体的发明最早来自美国的国防工程。早期硅谷的半导体企业成本高昂,所有的初创公司都是依靠美国国防部的。它们唯一的客户是美国军方,产品都卖给了美军。后来,有了原始积累后,硅谷的半导体公司才开始做小型芯片,开始将其技术应用在电子计算机上。只是到了里根时期,政府开始推行更激进的所谓自由主义经济改革,于是,国家主导的科技投资在美国好像变得政治不正确了。
但是,我国作为后发国家,要想实现科技的追赶,如果不发挥国家集中的力量,怎么追赶?反观现在的美国,它又觉得中国现在把这一套用得很好,美国反而落后了,于是又重新开始把国家主义捡起来。比如,我今年春夏专门写过《国家安全、技术权力与美国的半导体本土复兴战略》一文,对美国在半导体领域的国家产业战略进行了比较详细的梳理。拜登政府颁布的芯片法案,就明确规定只要来美国设厂的半导体公司,就可享受各种减免税政策、土地优惠等,甚至直接发现金补贴。
南风窗:在你看来,什么是有利于创新的机制?
戚凯:我觉得需要鼓励创新,特别是鼓励市场的力量去创新,还是那句话—进一步改革开放,给企业创造更好的环境。我举几个小例子,我们经过调研发现,一些科技领域的企业在减税的环节,有时候政府执行就不是很到位;不同地区激励企业创新的生态环境与政策措施的水平也是差异很大;还有民营企业去银行想要借贷,常常都会面临更高的壁垒。想要企业自发创新,需要捋顺这些前面的保障机制。因为企业最知道市场冷暖,它要盈利才能生存,它比谁都想创新。
南风窗:那在你看来,中国科技领域的市场化力量目前来说充足吗?
戚凯:我觉得还不够。肯定是不够的,如果拿一些指标来看会发现,中国市场力量的创新,还有很多潜能没有发挥出来。很多机制目前还没有理顺。当然,除了国有力量之外,很多民营力量,如腾讯、阿里、华为等大企业创新劲头与成果很足,它们都有数不清的专利。但是,我们不能只有几个大企业,还要有成千上万的企业,在自己的领域都有一些核心竞争力,在产业链、价值链上有重要影响力。
南风窗:总结一下,创新的机制,一是更加开放,二是更加市场化。
戚凯:讲白了,就这两件事,改革开放是基本国策,科教兴国是基本国策!
中美科技大缠斗
南风窗:中国目前在一些领域被严重卡脖子,例如刚刚多次提到的半导体。在别人已经形成了先发优势的领域,我们可以怎样去追赶?
戚凯:半导体这个领域,想实现一些人鼓吹的狭隘的“完全独立自主”真的不太可能。这是一个很长的、很专业的链条,产业链一环扣一环。整个半导体的生产大概需要经历1000多个步骤,需要众多国家和企业合作完成,美国、中国大陆、韩国、日本、荷兰、中国台湾地区等等都有一些独门秘技,谁离了谁都不能活。我们所说的追赶,不是说彻底关上门自成体系,纯粹自己玩,这是不现实的。
目前来看,想要实现半导体领域的追赶应该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我们要加强一些重点核心领域的研发。在这个全球合作的半导体产业链里,拥有的独门秘技越多,就越具备影响力与话语权,也就能越好地反制美国的肆意霸凌。
另一方面,我们一定要搞更深层次、更高水平的开放合作。美国在打压中国,但是不代表世界上别的半导体强国或者企业愿意这样做,选边站不是它们想要的。美国现在逼迫韩国的三星、中国台湾地区的台积电等到美国建厂,对这些企业毫无尊重,随心所欲地强迫它们交出各种商业机密,本质上是想要实现美国一家独大、独强的半导体产业权力格局。美国商务部长雷蒙多曾经毫不掩饰地表示:“所有能够生产最尖端半导体的企业在美国都将拥有大量的研发与生产基地,在此意义上,我们要确保美国成为世界上具有此等实力的唯一国家。”
所以,越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越要持开放合作的态度。半导体是一个需要全球合作的产业,你能想象美国或者任何一个国家独霸这个行业、独霸这1000多个生产步骤吗?不可能的。美国搞霸道、搞霸凌,我们保持开放的合作态度,强调合作共赢,才能拉住这些朋友,给美国施加压力。这就是中国的古话,“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南风窗:美国对中国的制裁是越来越重的。我们面临着一个更加严峻的国际环境,又同时有卡脖子的难题,这对我们今后的科技发展有什么影响呢?
戚凯:我们现在面临的背景是:特朗普即将上台,中美关系可能要迎来复杂缠斗的新时期。中美之间的复杂缠斗就像蒙古摔跤一样,是抱在一起时刻陷入胶着状态的,可能我突然瞅准一个小破绽攻击你一下,接着你掐着我的手就得松一点劲。一小会儿后你又缓过劲来,又攻击我的某个痛点。中美就是这种状态,不存在说出现谁能一拳把对方打死的状况。讲白了,双方慢慢磨。我们要在这期间积累更多的斗争经验,也要在更多核心领域拥有更强的自主权。
南风窗:从缠斗的角度来说,有点像是见招拆招。回顾历史,数次科技的浪潮都是美国引领的,我们未来有无机会去引领新一轮科技革命?
戚凯:这是一个战略性目标。“功不唐捐,玉汝于成”,我相信,只要我们坚守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世界谋大同的初心与使命,始终牢记“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历史铁律,一方面坚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另一方面坚持包容开放、合作共赢,假以时日,中国一定会在某些科技领域做出举世瞩目的重大突破与贡献。以中国人民的聪明智慧,以及我们接续不断的奋斗精神,再加上这么多年积累的科技发展与斗争经验,未来必定是值得期待的。人才是培育和发展高科技最活跃、最具决定意义的能动主体,我国有大量人才,很多人才投身于科学研究,我们有理由相信,未来的中国定会引领全球的科技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