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时间为方法
2024-12-26赵刘昆
《宝石山居图》是青年诗人卢山的第三本诗集,2022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诗集共分三辑,分别为“宝石山居图”“大海的男人”和“通往故乡的河流”,收录诗歌一百余首,是卢山近年来诗歌创作的一次集中展示。综观整部诗集,我认为卢山的诗歌创作正处于一段“君子豹变”时期,既可将其视为卢山“二十七岁谋生杭州”的记录与总结,也可成为衔接2023年出版的诗集《将雪重新推回天山》的一种诗学连接的“中间物”。诗集《宝石山居图》最为鲜明的特点就是卢山对时间的敏感,以及如何把握和运用时间。如在诗歌题目的命名上多使用表示时间的词语,既有《春日惊雷》《宝石山之秋》《保俶路之春》《惊蛰》《夏至有寄》《凌晨两点别北鱼》等指向较明确的命名方式,也有《忽然想起一个日子》《夜宿慎德堂》《晚安书》《节日的意义》《夜宿富春江》等指向更为宽泛的命名方式,但不论是哪一种,体现的都是卢山创作时对时间的一种敏感和在意。
在诗歌内部,卢山的这种时间意识和对时间的使用则更为明显和强烈。他在诗集开篇的《宝石山居图》一诗中写道,“春雷一声吼,穿透云层和宝石山/我身体里沉睡多年的猛虎/突破月光的防线,急速下山//春分后,草木茂盛,我即将远行/暮晚,读飞廉诗集《不可有悲哀》/写诀别书,不觉老泪三四滴//头顶惊雷催促,马蹄声声/雨水里宝石山那棵苟活多年的/老树终于在夜晚轰然折断//妻子劳顿,侧卧卷帘/如一株忧伤的山茶花/九个月大的小女儿,不识愁滋味/一片惊雷中贪吃西瓜”。诗中映入眼帘的便是卢山对春天狂热的喜爱,首先“春雷”是一个带有极为鲜明的时间感的词语,它唤醒了“我身体里沉睡多年的猛虎”;其次“春分”则是另一个标示春天这一时间的词语,带来了草木旺盛,带来了蓬勃的生命力;最后是在强烈的生命感召中,老树的轰然折断、妻子的劳顿也挡不住小女儿在“一片惊雷中贪吃西瓜”。这是一种向上的生命力学与生命诗学所召唤出的书写和表达,春天所带来的向上生长的蓬勃生命力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在《惊蛰》这首诗中,“草木翻山越岭,雨水里细密的绒毛/向晨光发起冲刺//稍快于死亡速度的/是我们从腰椎间盘上抽出的新叶//湖水漫溢出新年的酒杯之前/有人夜读史书,连夜寄出一封长信//春雷拍打湖山的脊背/保俶塔从唐朝脱落一枚松果”。惊蛰正值初春时节,随后气温逐渐升高,万物复苏,生命苏醒,雨水绵密,所有生命都呈现出一副向上生长、欣欣向荣的新面貌。因此春天在卢山的诗歌中就不单是一个固定的时间点,更是一种实现生命向上强化与不断更新的力量源泉。
在诗集《宝石山居图》中,卢山将春天与生命、与理想、与那段“诗歌不会冷”的青葱岁月相联系,同时也打通了前往下一阶段的诗学通道,创造出一种关于春天的诗学路径与方法谱系,其不仅仅体现在诗歌题目的命名法则上,也体现在将春天作为一种意象,重塑对生命的认识上。如《下雨术》中,生命的“雨水”是初春“递出”来的,它温柔、缠绕、互相拥抱,为万物创造一种紧密的联系,只要春天的东风轻轻一吹,冰雪就会融化为饱满的江河,带来蓬勃生机。又如《西湖遇雨有感》中,“让我们听见了/世界的呼吸声/石头里的呼喊 牙齿的松动/都是活着的声音”。诗中虽是写雨水,但这是一种以春天为基底的生命诗学,由此建立了一种春天的“陌生化”比拟方法。再如《山水盛事——赠白甫易》中,“用身体丈量河山/是读书人一生的宿命/头顶的星辰闪耀/当我们写下诗歌//——便是不朽的盛事”。卢山把理想和那段“诗歌不会冷”的岁月吸纳进来,扩展出一个更为丰富的诗歌世界。
与春天诗学相对照的是卢山“早产的中年生活诗学”,二者共同构成了卢山这一时期诗歌创作的一体两面。如果说春天代表着卢山的理想、青春和激情,那么秋天则是卢山“早产的中年状态”。如《宝石山之秋》中,“十月盛大,秋风翻越宝石山/在湖面颁布一道季节的法典/气流的转换加重了我们的脚步/那些即将远去的,我们还会/有机会再见吗? 窗外的那只松鼠/是否已经退回一幅南宋的山水画?/暮色的马群奔涌向我的窗口/在造物的辩证法里,我燃起的/诗歌火把也终将会熄灭?//我相信在这些悄无声息的转换里一定有某种来自湖山的神秘佑护/比如苔藓在石头里孕育春天/情人在离别里准备相见/比如在妻子和女儿熟睡的时候/我拆下肋骨和筋脉/用文字为她们建造一个/固若金汤的梦中家园”。诗中的“十月”“标示出秋天的到来,这是诗人对自己“早产的中年状态”的具象化书写。萨义德在《论晚期风格》中将秋天与一种成熟状态相联系,在我看来,秋天不仅意味着写作的成熟,也意味着由时间呈现的写作成熟感。在《宝石山之秋》中,秋天同春天一样,作为一种诗歌开始的方法为卢山所运用。“气流”的转换意味着诗人生活重心的转换,加重的脚步似乎也意味着某种沉重的到来。与之相对的,是作为远去的理想的“松鼠”,诗人依旧保持怀念和留恋,生活的转换并不意味着对理想的否定和告别。尽管诗人是以一种疑问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但这种疑问中显然蕴含着一种对理想的肯定和看重。由于中年意识的加入,诗作的情感显得更为复杂,虽然“三十三岁”的沉重生活一再出现在诗集《宝石山居图》中,但这一沉重不但没有击倒、压垮诗人,反而让诗人从中获得一股坚忍的力量,愿意为妻子和女儿“建造一个/固若金汤的梦中家园”。这不仅仅是出于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更是一个诗人对生活满溢的热情,彰显了卢山在生活和诗学两个方面的成长。
在《巨石的沉默——登宝石山,生日有感》中,“今年三十三岁,多伤时感事之叹/却不想说,不愿说,或者不能说/仿佛我一生的话已经说完/仿佛一只大手按住了命运的琴弦/一座千年的保俶塔/它的发言化为宝石山/巨石般的沉默”。卢山在这首诗中表达出对中年生活另一面的典型感受——沉默。“不想说”“不愿说”“不能说”,将中年的那种纠葛、缠结、难以命名的状态精准地表达出来。生活中的冲动和激情往往为世俗理性所规约,而作为父亲需要考虑的问题更多,只能如“巨石般的沉默”。卢山在诗集的序言中也谈道,“此后成家立业,忙于‘吃螺丝钉啃硬骨头’应付生活,瞬间进入中年,倒是很少再登临宝石山。直到2018年来到保俶路上的某单位工作后,被湖山的气流环绕,与西湖和宝石山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才得以修来善缘,和宝石山建立起生命般的联系”。换了工作单位后,同西湖与宝石山的再次相遇,让卢山仿佛发现了新的精神故地,像找到了新的精神依靠一般从中年生活的困顿中突围出来。
此外,卢山以时间为方法的诗学实践还体现在他立足于当下,同古今之人对话,以寻求一种互文的可能,并从中开掘出一种历史意识。如《游泳——和白甫易》《山水盛事——赠白甫易》等,从这种对话中卢山不仅获得了慰藉和生命的提升,而且对历史的认知也在对谈中变得更加丰富。
在第三辑“通往故乡的河流”中,收录的诗作都可归入对时间的回溯上。不管是《通往故乡的河流》《故乡在地下休息》《故乡不见了》这类直接与故乡对话的诗歌,还是《致亲人》《喊我》这类间接与故乡对话的诗歌,都是通过记忆机制的自我转化重建精神的故乡和故乡的精神。需要指出的是,卢山诗中的故乡不是单指一个固定的实体,而是一种流动的和多元的故乡。在这些诗作里,形单影只的漂泊是诗人的常态。如《远行》中写道的,卢山隔几年就会换一个地方生活,每换一个地方总会激起诗人对上一个“故乡”的怀恋,但也很快又能与新的地方建立一种生命般的联系,安徽如此,江苏如此,浙江如此,新疆亦如此。这就是卢山的能力,总能通过自我精神的洞察勘探到一个地方独有的文化,并从中获取力量。说到底,这得益于卢山的包容和真诚。我在一篇关于卢山的诗论中谈过包容,这里说一说真诚。当代诗人中,诗歌天赋高、诗歌技艺强、语言能力出众的诗人不少,但有些诗人太过倚重这些而轻看了真诚的力量。卢山完完全全向世界敞开自己,不怕把自己的心交给读者。卢山诗作中最让人感动的正是这种真诚。这种真诚不是指情感表达的直露,而是指他不在诗作里故弄玄虚,不玩语言的智力游戏,同时也指向诗歌中情感的纯粹和认真,抒情的真诚甚至是表达的老实。在这个放逐抒情,甚而贬黜抒情的主流诗歌语境中,这种抒情的真诚和执着尤为可贵。
正是敢于直面时间的考验,同时间对话,卢山的诗歌中表现出一种对时间的特殊感受和尊重。诗集《宝石山居图》中收录的诗作,虽是卢山在杭州生活期间对自我和人生的感受,但以时间为方法的创作,不仅是一种意识,更是一种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