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与时代裂隙间的“石头”
2024-12-26张玉博
列宁格勒
曼德尔施塔姆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
你回到这里,快点儿吞下
列宁格勒河边路灯的鱼肝油。
你认出十二月短暂的白昼:
蛋黄搅入那不祥的沥青。
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
我可以召回死者的声音。
我住在后楼梯,被拽响的门铃
敲打我的太阳穴。
我整夜等待可爱的客人,
门链像镣铐哐当作响。
——选自北岛《时间的玫瑰》,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 46-47 页。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早期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影响,结识后来成为阿克梅诗派领袖的古米廖夫,并以阿克梅派诗人的身份崛起于诗坛,最终成为俄罗斯白银时代阿克梅诗派的代表诗人。其诗歌创作主张意象准确生动,注重对日常生活中细节的描绘,追求个性化书写。从沙皇时代走入苏维埃时代,曼德尔施塔姆把个人精神与国家命运结合,时局动荡、现实多变,这个“任性的”“忙忙碌碌的孩子”,不停地搬运着诗的“石头”,填补个人与时代间的裂隙,捕捉希望,缓解焦虑与恐惧,将自己安放于时代的喧嚣之中。写于1930年12月的《列宁格勒》便是这样一块充满个人与时代纠葛的“石头”。
诗人回到家乡时,选择采用亲昵旧称对这座城市进行呼唤,这并非诗人首次在诗中使用“彼得堡”这一旧称,在《可在彼得堡,阿克梅派离我更近》(1912年)、《我们将在透明的彼得波利斯死去》(1916年)、《在彼得堡我们将再次相遇》(1920年)等诗作中,他亦用此名。在彼得堡长大的诗人,认真预测着这座城市及其个人的命运,凭借的正是对这座城市的熟悉:“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诗人能感受到彼得堡的情绪、生命和不幸的遭遇,彼得堡同样熟悉诗人的“眼泪”“静脉”以及儿童常患的“腮腺炎”。当他经历诸多疲惫回到家乡,知道在城市的哪个角落恢复力气,“你回到这里,快点儿吞下/列宁格勒河边路灯的鱼肝油”。
可这座城市几经易名,波折不断,诗人对此十分清楚,“你认出十二月短暂的白昼:/蛋黄搅入那不祥的沥青”,在短暂白昼中,难得的太阳却掺杂着“不祥”,诗人笔下的“十二月”是特殊的,“在一九一七年的十二月/我们因爱而失去了一切:/一个被人民的意志打劫,/另一个自己将自己劫掠……”(《致卡桑德拉》1917年)。十月革命后,诗人意识到革命的破坏性,“全都乱了套,无人相告:/一切都在慢慢冷却”,对此诗人呼吁,“那些活着的喉咙还在/为公民的甜蜜自由而焦虑!/但盲目的天空不想要献祭/劳动与恒常才更为可靠”(《十二月党人》1917年)。革命前曾抱有光明期待的诗人,看到革命给民众带去的伤害后,认识到短暂的幸福已被痛苦与焦虑取代,“经历了二十年代初的大饥馑,农业集体化运动中对农民的强制剥夺和集体大迁徙,基洛夫被刺和托洛茨基被流放”,这种对未来的不安与恐惧日益加深。
陷于恐惧的诗人快速声明,“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可心里又清楚一个事实,“你有我的电话号码”。从第四节开始,此前指代不明的“你”“我”变得分明——“你”是彼得堡,“我”是诗人,也意味着立场分明——“你”掌控着“我”的命运。诗人的前途与命运有迹可循,“我还有那些地址/我可以召回死者的声音”。古米廖夫、勃洛克、叶塞宁……诗人的好友陆续离世,他手里的地址只能查询到亡魂。拥有“我”电话号码的“你”,指出“我”的结局——死亡。这一结论加剧了借住于弟弟家阁楼的诗人的不安,在惶恐中他等待来访者,又害怕来访者,那些“被拽响的门铃/敲打我的太阳穴”。曼德尔施塔姆彻夜等待“可爱的客人”,而这些可能发生的重逢、对谈,所造成的结果是可怖的,因此那代表来客(友人或秘密警察)的“门链”哗哗作响如“镣铐”一般。
在《列宁格勒》这首诗中,曼德尔施塔姆不断地展现矛盾,回到故乡的人可以在夜晚从温馨的河边路灯中汲取养料,却在白昼中发现漆黑(沥青)的不祥;彼得堡从“我”的故乡,演变为或将剥夺“我”之生命的存在;“我”不愿意死,但“死”已降临。诗人将日常生活层层剥开,露出生存在其中、被不安与恐惧淹没的自己。面对混乱的社会,故乡已无法庇护自己,曼德尔施塔姆只好用诗歌祈祷,在其中寻找精神依靠与心灵的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