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眼泪
2024-12-25王洁文
1
17岁那年,林晓梅和父亲大吵了一架。那年林晓梅高考,成绩出来后,林晓梅捏着显示分数的手机和父母说:“没考上。”父母的眼睛就像被吹灭的蜡烛,顿时黯淡无光。父亲盘着腿坐在炕头点燃一根烟,不再看她。烟雾缭绕中,林晓梅看到父亲紧锁着眉头。一阵沉默后,母亲问:“考了多少?”“考了423分。”
母亲追问:“差得远不?”
林晓梅忙说:“不远,去年二本线470分。”
又是一阵沉默。林晓梅心里一顿难受,她既后悔又担心。在成绩没出来前,她已经玩了整整半个月。半个月里,她偶尔会想一想考不上会怎么样,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深入下去,毕竟没有事实摆在眼前,她还做着自己会超常发挥的美梦。现在成绩出来了,她没考上的结局板上钉钉,她的美梦碎了,她终于明白自己不是老师口中所说的那些超常发挥考上985、211的幸运儿。她很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好好学习,而是迷迷糊糊地过了三年。在学习上,她不能说完全不用功,但确实没尽力。现在没考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还想再考一年,但她家庭不富裕,不,可以说是穷,她还有三个妹妹。她们姐妹四个岁数间隔不大,都是念书的年纪,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她不知道要怎么和父母说复读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父母完全没再提高考的事,仿佛这件事从来没有过。
成绩出来的第三天,林晓梅蹲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她一边接水一边在酝酿要怎么和父亲说复读的事。这个家里,还是父亲做主,母亲只听父亲的。只要父亲点了头,一切都好说。正想着,母亲出来了,挥手让她进去。
屋内烟雾缭绕,父亲还是老样子,坐在炕头抽着烟。林晓梅看不清父亲的神色,却感觉父亲身上冒着寒气,和烟雾混在一起,散在四周。她心里有些发怵,她不知道父母叫她来做什么,但她想,不能再拖了,现在是说正事的好时机。她张张嘴,打算说话,却被母亲抢先一步。母亲说:“前两天老赵家的女人过来了,她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是个木匠,手艺不错,挣得也挺多。”林晓梅惊了一下,她猛然想到前几天来家里的人,估计就是来说媒的,因为没考上,家里只要来了人,她就躲出去,怕那些人问她成绩,所以就没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林晓梅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她看了看坐在炕头的父亲。父亲还在抽着烟,吐出的烟雾就像妖雾一样在空中舞动,一波未散,一波又起,把父亲牢牢围住。林晓梅看不清父亲的神色,但她知道,父亲默认了。林晓梅知道父母的意思,没考上,就嫁人吧。但她现在并不想嫁人,看看身边的人,那常来林晓梅家里打扑克的老周,不务正业,天天打老婆,还以此为荣。有一次他老婆过来叫他回家吃饭,他就把输牌的气撒到老婆身上,在众人面前打掉了老婆一颗牙。还有那老冯,天天撩骚女人,把他老婆气得年纪轻轻得了乳腺癌,虽说最后保住了一条命,但老了至少二十岁。林晓梅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因为生不出儿子被父亲嫌弃。林晓梅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或许能嫁到好男人,她也听到很多这种例子,哪个女人嫁的男人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家人跟着吃香喝辣,但林晓梅认为那就和中彩票一样,她从小到大连“再来一瓶”都没中过,她认为自己没有那样的好运。如果说她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可能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但她偏偏接受了教育,她从课本上看到、从老师同学口中听到外面很多有趣的事,她还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林晓梅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嫁人。
“这个木匠虽然只念过小学,但长得很精神,也很勤快,在县城里有房,父母也年轻,人家看中你有文化,愿意给15万聘礼……”母亲还在继续说,但林晓梅已听不进去。林晓梅想,成绩才出来几天,你们就想着把我嫁出去,至于这么着急吗?林晓梅的心里一阵悲凉,却又陡然升起一股火气,她和父母说:“我不嫁。”母亲立马变了脸色:“你认清楚自己吧。”林小梅又升高音量说:“我不嫁,我要复读,我还要再考一次。”
这时,林晓梅的父亲终于说话了,他一把掐灭了烟头对林晓梅说:“考啥?没让你考过?你这三年干啥去了,考那么点。” 看着父亲那铁青的脸,林晓梅知道父亲对自己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出来。父亲说得也没错,林小梅有些心虚,她确实没好好学,但她又想到,比自己考得还低的同学,人家父母也没放弃,还让继续考。住她家后面的陈鸿军,他儿子陈光宗才考了289分,不也要去复读吗?林晓梅说:“为啥陈光宗还能再考一次,我就不行,他还不如我。”父亲只是说:“你能和他比吗?你还有三个妹妹,家里要留着钱供她们读书,没钱了。”林晓梅心里又升起一团火气,越穷的人越喜欢生孩子,四个孩子,尤其还是四个女儿,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就是想要儿子吗?林晓梅想,如果不是你想要儿子,哪会生这么多,她怒气冲冲地对父亲说:“怎么不能比?你不就是重男轻女吗,如果我是个男的,你还会没钱吗?”
这句话就像一把剑刺痛了父亲,父亲跳下来就要打她,被母亲拦住了,父亲梗着脖子说:“对,就是因为你不是儿子,你想咋样?”林晓梅冷笑一声,终于承认了,林晓梅也不怕了,她不顾母亲对她的暗示,决定揭开父亲的伤疤:“你再想要儿子,你也没儿子,你没儿子,着急忙慌把我嫁出去,收到彩礼钱能干啥?”父亲听了更生气,他推开母亲,又冲上前要打林晓梅,但又被母亲拖住,父亲在地上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在地上捡了一只鞋子,扔在了林晓梅的身上。林晓梅没有躲,她站在原地对父亲说:“我要复读。”父亲向她吼道:“随你便,反正我不给你出钱。”又转向母亲说:“你也不能给她钱。”
“不给就不给。”林晓梅丢下这句话就跑了出去。
2
林晓梅已经在街上晃荡了一个上午。一个上午她都在想怎么赚钱。复读需要交5000元钱,她平时没什么零花钱和压岁钱,以前的生活费也没攒下多少,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别说是5000了,这笔钱对她来说就是巨款。她去街上的那些培训机构问,要不要老师,但人家只要分数高的,不要她这种没考上的。她也去一些餐馆问要不要端盘子的,但人家一听她是临时工就摆摆手。只有一些夫妻店要她这种,但工资很低,而且她听同学说,这种店干到最后说不准都不给你钱,就是骗你的劳动力。找了一上午,林晓梅一无所获。
快到中午了,此时的太阳是最毒的,林晓梅站在街上,就像在一个蒸笼里。虽然时不时刮来一阵风,但这风就像一股股热浪,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她找了一块石墩子坐下,看着汽车来来往往,心里难受到了极点。此时她很后悔,如果当初再努力一点,那么现在她应该快快乐乐地等待开学。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林晓梅想,如果自己是陈光宗就好了,考那么点还能去复读。林晓梅现在非常羡慕陈光宗,虽然她和陈光宗平时不对付,准确地说,他们的不对付从爷爷那一辈就开始了。
林晓梅并不是城里人,她的老家在本县的一个偏僻山村。村庄是偏僻了一些,但依山傍水,山坡平缓,杂草丛生,是一个天然牧场。林晓梅的父亲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勤劳又能吃苦,在作务庄稼的同时,还养了一群羊,有300多只,日子过得殷实舒心。只是老婆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成了他的一个心结。林晓梅七岁那年,到了上学的年龄,怎奈村里没有学校,她的父亲一咬牙把羊群卖了,在城郊的南关买了两间破旧的房子,全家人搬进了县城。在林晓梅上学的事情上,也费了不少周折,因为是农村人,不在县城学校的服务范围,要收3000元的借读费。又因为没有关系,不是交了借读费就能进学校的。林晓梅的父亲只好托人请客送礼,最后总算把她送进了学校。林晓梅自打小学起到初中毕业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之后的三个妹妹,也都是这样上的学。十多年下来,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之后的日子里,林晓梅的父亲更加辛苦了,一边在城里打工,一边抽时间回村种地。她的父亲本来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在生活的双重压力下,更加郁郁寡欢,不大说话了。
一声汽车的鸣笛声惊醒了林晓梅,她站了起来。找不到兼职,林小梅只好打道回府。好在父亲不在家,林晓梅吃完饭又继续出去找兼职,这次她打算在家附近找找。
林晓梅家所在的南关村,属于典型的城中村,这片城中村散落着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平房,一条长长的火车轨道把这片城中村分成两半。林小梅的家就在铁轨附近。每次火车一来,地都会被震得抖动。这里的火车大都是货车,每次都拉着满满的煤。火车经常停下,只要一停下,就会有很多人拎着铁锹像猴子一样爬上去,他们快速挥动几下铁锹,火车上的煤就落到了地上,等车子缓缓启动,他们才拿着铁锹爬下去。再把煤用袋子装起来卖或者自己留着用。后来这条铁轨出了很多人命,就管得严了。这片城中村被政府列入规划内,自从传来要拆迁的消息后,很多户人家就开始盖房子,一层楼的掀了顶子盖成二层,二层的盖成三层。
林晓梅走着走着,看到一户人家正在盖房子,经过一番交流,林晓梅终于找到了活,就是搬砖。搬一块砖5分钱。林晓梅没有别的选择。
以前也帮家里搬过砖,所以上手还算快,只是她没戴手套,没有工具,又想一次性多搬点,往往一次搬15块,她搬的时候会用下巴抵着砖头慢慢走过去,但总是很不顺利,有时候没走几步,垒好的砖就像塔一样,从中间断了,摔碎了好几块砖。从下午搬到晚上,林晓梅的手磨破了皮,脚也被砖砸得黑青黑青的,身上都是土。但没搬多少块,只赚了50块。工人都收摊了,林晓梅只得回去,明天继续搬。
搬了三天,林晓梅就不搬了,不是她嫌累,而是没有砖头给她搬了,毕竟那不是砖厂。三天,她总共赚了200元。这个数字离5000还差得很远,就算她把手中的200看出个花来,200也变不成5000。赚不到钱怎么办,去偷?去抢?去骗?去卖?林晓梅不愿意做这些龌龊的事,可复读班马上就报名截止了,林晓梅一筹莫展,她有些后悔和父亲闹掰,当时应该说几句软话,可是说软话也没用,林晓梅知道父亲的倔脾气,认定什么就是什么,不供她就是不供了。想到这里,林晓梅对父亲的怨气又深了一层。
3
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林晓梅还是拿到了5000元。她捏着沉甸甸还散发着热度的5000元,不敢相信。
“快去报名吧,别让你爸知道是我给的。”母亲嘱咐。
“嗯……”林晓梅还想说什么,但她喉咙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使劲捏着手里的钱,生怕掉下一张。
“这次可一定得好好学,再考不上的话,就不供你了。”母亲正色道。
“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学。”
林晓梅知道这5000元不是一笔小数目,她想,还是母亲对她好,在最后关头帮了她。想想母亲在商店里给人家卖衣服,一整天不能坐,只能站着,每次回家后,腿上都是鼓起来的青筋。又想想母亲因为生不出儿子经常被父亲打骂,她知道母亲过得苦。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好大学,努力赚钱,然后把母亲接走。
时光飞逝,转眼两个月过去了。两个月里,林晓梅已适应了班里紧张的学习节奏。复读班里的很多同学林晓梅是认识的,也有一些她不认识。林晓梅和同学们室友们处得都不错,她每天除了吃和睡就是学习。她很喜欢复读班的氛围,不过唯独让她不舒心的是陈光宗。
陈光宗和她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都在一个班。现在到了复读班,还是一个班,座位就在她的后面。陈光宗的父亲名叫陈鸿军,就是林晓梅所在的南关村的支部书记。他的几个亲戚在县里做着官,其妹夫就在所辖南关村的南城派出所当所长。虽然户籍放开了,但谁到了南关村居住,就得到陈鸿军家里去拜会,当然哪个人也不会空手去。否则,派出所的人就会到你的家里查户口。
因林晓梅和陈光宗从小在一起读书,又在同一个南关村居住,彼此家庭状况是了解的。陈光宗是家中唯一的儿子,陈鸿军生了两个女儿后,终于生下了这个儿子,宝贝得不行。其实陈鸿军生了三个女儿,只不过三女儿活了两个月就夭折了。林晓梅隐约听大人提到,那三女儿的死状很惨,头顶被钉了钉子,但陈家人说是不小心碰倒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很多生不出儿子的人家往往给女儿起名什么招弟、引弟,或者生出女儿就送人,一直到生出儿子,这种还算轻的,最严重的就是把女婴溺到粪坑里、开水里,或者往婴儿身上扎针扎钉子,他们制造这种惨状,就是要吓退来投胎的女婴。这个方法有没有用不知道,但陈鸿军的三女儿夭折后,第二年陈光宗就出生了。从此以后,陈鸿军更是腰板挺得很直,说话颐指气使。
陈光宗一身名牌,光脚上的一双鞋子就上千元。他每天上课不学习,趴着睡觉,一下课就像射箭一样嗖地一下跑出去,铃声还没响完,教室已不见他的身影。不过这些还好说,毕竟他学不学习,也不关林晓梅什么事,但陈光宗总是爱言语挑衅她。什么你肯定考不上,什么你一个女的学出来不也是嫁人,诸如此类。林晓梅不愿搭理,毕竟学习要紧,但陈光宗越来越来劲,要么故意抖腿制造噪声,要么把林晓梅的书拿走涂抹,林晓梅和老师提过换座位,但老师不当回事。终于有一天,两个人的矛盾爆发了。
那天,下了课,林晓梅后面的女同学也就是陈光宗的同桌向她请教数学题,她教完后,两人闲聊了几句。
“你家几个孩子?”同学问。
“嗯……四个。”林晓梅其实很不愿意回答这种问题。
“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同学好像猜到了什么。
“四个女儿。”
“四朵金花。”同学夸道。
林晓梅尴尬地笑笑。她知道同学在想什么,她肯定在想,这家人是追儿子没追到。林晓梅打了个哈哈,一般这种情况大家都不说破。
但陈光宗偏要捅破,真是不巧,那天下课,他竟然没走。他对同桌说:“她们家要儿子没要上,哈哈哈。”
陈光宗幸灾乐祸的笑声像针一样刺破她的耳朵,林晓梅调转过身体,不想理他,但陈光宗的声音就像落地的炸弹,源源不断地在林晓梅背后响起:
“你学这么起劲有什么用,还不是得给男人睡?”
“你妈生不出儿子,你估计也生不出……”
陈光宗越说越起劲,林晓梅已听不清他说什么了,她转头看到陈光宗的嘴一张一合,越来越快,她看到陈光宗喉间的小舌头像弹簧一样一跳一跳的,她还看到陈光宗的唾沫星子从他一张一合的口中不断喷出,喷到了她的脸上,她甚至闻到了口水散发出的臭味,她脑海中不断浮现陈光宗往日对她的所作所为,像过电影般流畅,林晓梅感到身体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她不打算再忍了,林晓梅站起来指着陈光宗大骂:“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三姐是怎么死的,人在做天在看,你们家人对你三姐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你父母最清楚,虎毒还不食子,你爸妈连畜生都不如,你不过是踩在你姐的尸体上出生的,有什么资格说这番话?”
陈光宗像被电击一样愣住了,显然他还不相信林晓梅敢这么对他说话。随后他就反应过来了,他的嘴唇在抖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他的脸憋成了红色,眼里的疑惑随即变成了怒气,他一把把林晓梅推在了地上。
林晓梅背部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陈光宗的脚又落在她的身上,班里的同学听到动静过来拉住了陈光宗,但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陈光宗挣脱,陈光宗还要继续踹过来。看着即将冲过来的陈光宗,林晓梅知道自己必须反击了,她想起曾听人说过,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就是下半身。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瞄准位置,快速起身,像踹门一样用尽全力向陈光宗那里踹去。
陈光宗惨叫一声,他脸色发白,用手捂着下半身,然后慢慢跪在地上,又躺在地上不住地打滚。
陈光宗被老师和同学们送去了医院,林晓梅则被父亲叫回了家里。
远远地,林晓梅就看见自家门前停着一辆警车,上面的警灯在闪烁着。
家里有好多人,有穿制服的和没有穿制服的。这些人里包括陈光宗的父亲陈鸿军,显然他是来讨说法的。
“我儿子现在伤得很严重,还是重要部位,以后生不了孩子怎么办,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今天必须给我说法,是私了还是公了?”一个横眉竖目的中年大肚汉说,这个人就是陈鸿军。
林晓梅听了想笑,明明是你儿子先来挑衅我的,现在还来倒打一耙?林晓梅不怕,于情于理都是她占上风。可是林晓梅的父亲不这么认为,他让林晓梅向陈鸿军认错。
“你认不认错?我说最后一次。”父亲的声音里透着严厉。
林晓梅知道父亲要发怒了,但她就是不想说话,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林晓梅的父亲突然从炕上拿起一条裤带,向林晓梅抽去,林晓梅被抽得从地下蹿到了炕上,又从炕上蹿到了地下,父亲依旧不依不饶,最后还是家里的长辈拦住了。
“我咋养了你这么个东西!”父亲还在骂骂咧咧,林晓梅梗着脖子怒视着父亲,她实在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大反应,陈光宗是什么样的东西他又不是不知道 。林晓梅想,明明是陈光宗先动手的,自己这算是正当防卫,而且她只踢了一脚,没踢第二脚,不存在防卫过当的情况,最关键的是她还没有过18岁的生日,也就是说她还不到18岁。林晓梅觉得公了就公了,这事自己占理。她实在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在她眼里,父亲不只是一个重男轻女、目光短浅的人,还是一个没文化、胆小怕事的人。
一个穿制服的人说,不要打孩子了,你是孩子的家长,你是有责任的。公了就是你和你的孩子跟我们到派出所,然后蹲班房。私了是你拿出10万块钱,一次性对陈光宗进行经济补偿。
林晓梅的父亲一下蹲在地下,一声不响。
穿制服的人还在逼问着:“你说,到底是公了还是私了?”
林晓梅的父亲低垂着头,嗫嚅着说:“私了吧,可我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
穿制服的人看着陈鸿军,“先能拿出多少付多少,立下字据,以后逐步给付。”
林晓梅的父亲无力地答应着。
林晓梅见父亲一点反抗也没有,心里十分气愤,明明自己有理,反而认输了。她不顾母亲的阻拦,冲出家门,一瘸一拐向学校走去。
她不想再看到父亲那张脸。
4
林晓梅回到学校一周后,陈光宗也回来了。老师终于把他们俩的座位调开了,他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招惹林晓梅了,只敢远远地瞪林晓梅。林晓梅不在意,自从调开座位后,眼不见心不烦,她觉得清静极了。同时,她更加努力学习,她一定要考上大学,然后远离那个杂乱的环境和重男轻女、脾气暴躁的父亲。
但还没等她远离,父亲来学校找她了。一天中午,林晓梅结束了劳累的课程,打算去食堂吃饭。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一上午的学习消耗了她太多的脑细胞,她要去食堂打两个热馒头。林晓梅正要冲到食堂,被班主任叫住了。
班主任说:“你爸来看你了,在校门口。”
林晓梅惊了一下,父亲从来没去学校看过她,这次来做什么,是要在学校再打她一顿,还是发现那5000元是母亲给的,过来让她退学?林晓梅心里忐忑不安,此时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她不想去见父亲,在她心里,父亲是个难搞的人,但她又不能不见,她怀着好奇、紧张、沉重的心情走到校门口。
还没到校门口,林晓梅就隔着栅栏远远地看到了父亲,父亲正趴在栅栏上往里看。待看到林晓梅时,父亲不看了,转过身等着林晓梅出来。林晓梅和保安说了一下,保安开了门,把她放了出去。也许是因为和父亲很久没说话,再加上在新的环境遇到熟悉的人,林晓梅觉得父亲也有些陌生。此时的日头最足,林晓梅看到父亲的脸和脖子附满了细密的汗,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波光粼粼的,林晓梅知道父亲是一路走过来的。学校在郊区,很偏僻,倒是有公交,要花一块钱,父亲是不舍得花这一块钱的。
林晓梅看了看父亲的神色,也不像来兴师问罪的,她犹豫半天,想开口打声招呼,可“爸”这个字就是说不出口。倒是父亲开口了,说,给你买了一箱方便面,还有你妈烙的饼也给你拿了点。林晓梅这才注意到父亲脚边立着一箱方便面,方便面上是一个塑料袋,里面估计就是母亲烙的饼。林晓梅又看了看父亲,父亲神色自若,像从没发生过之前那件事。她知道,父亲这是来向她示好。她心里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又有些自责,想了那么多,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是来送吃的。林晓梅张了张嘴,她觉得自己得说几句了,她问父亲:“你是怎么来的?”其实她想问的是,你怎么想起来送吃的,但出口时又变成了那句话。父亲好像知道她的想法,说:“我在旁边工地上干活,正好离你们学校不远,就来看看你。”林晓梅点点头,她又想起了什么,说:“你没吃饭吧,和我去食堂一起吃吧。”话一出口,林晓梅有些后悔,她小心翼翼地等待父亲的回答,尽管她不想承认,她的内心并不想和父亲去食堂吃饭。一是父亲的穿着打扮又脏又土,和充满青春、现代气息的学校格格不入,林晓梅的虚荣心在作祟,她不愿意带父亲去人流量最大的食堂吃饭。二是林晓梅始终觉得和父亲吃饭有些别扭,她心里对父亲的气还没完全消失,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父亲好像又看出了她的想法,说:“我吃过了,你快去吃吧。”林晓梅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你快去吃吧,我走了。”怕耽误她的时间,父亲说完就走了。
林晓梅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以前在家没觉得,现在在学校门口,林晓梅觉得父亲要比她平时看到的瘦小多了。父亲的裤腿卷得一低一高,屁股上还残留着没有拍干净的土。林晓梅看到父亲的脖子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黑红黑红的,像烫红的铁。父亲走了差不多两百米时,回过头来看她,林晓梅看到路边的绿植背后突然冒出一辆自行车,直直地向父亲身上撞去,车上的男子急忙刹车,然后向父亲骂骂咧咧。父亲赔笑了几句,就向林晓梅挥手,意思是让她回去。她没有回,父亲也没再坚持,她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慢慢融入了车流里,融入了人群中,直到她再辨别不出来。
良久,林晓梅才扛起那箱方便面和饼,此时她的心里有些堵,不止心里,鼻子里面和喉咙里面也堵着什么东西,这种感觉比那天父亲打她还难受,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就算说也不知道和谁说,也不知道怎么说。林晓梅有些后悔,她知道父亲说离得近的工地其实并不近,因为学校附近根本没有工地,就算父亲在工地吃了饭,也是馒头就咸菜,她应该带父亲去食堂好好吃一顿。
林晓梅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宿舍,拆开方便面箱子,给室友一人分了一袋。平时室友带了零食,比如巧克力、饼干之类的也会给她分。但室友又把方便面还给了林晓梅,室友说:“这是你的饭,不是零食,我们不能吃。”林晓梅心里一阵感动,室友说的没错,她已经连续吃了两周的馒头了,自从上次陈光宗的事后,母亲就没给过生活费了,大概是忘了,林晓梅也不好意思要,还好上次剩了一点钱,就省着用了。父亲送来的方便面和饼着实解了燃眉之急,最起码她不用再每天啃馒头。
林晓梅又想到了父亲,想到了父亲那瘦小的背影,林晓梅心里空落落的,她的心自父亲走后,始终飘着,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她始终觉得心里不得劲。这种不得劲一直伴随着她,一会轻一会重,一会浓一会淡,一直到高考。
5
高考开始了。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学校门口拉起了警戒线,警察在警戒线外维持秩序。林晓梅坐在教室里,她刚好坐在窗口边,可以看到校门口。离开考还有十分钟,卷子还没发下来,她有些无聊,就扭头看向窗外。校门口聚集着很多家长,那些家长一个个都伸着头往里看,又被保安呵退,没一会又挤了进去。林晓梅心里有些失落,父母今天并没有陪她高考。她已经很久没见到父亲了,母亲也是,开考前一周见过母亲一次,但母亲神色匆忙,不知道在忙什么。不过林晓梅很快就收起这种失落,她不允许自己滋生出这种情绪,这对她的高考来说没有益处。有没有人陪不重要,弱者才需要这种情绪价值,对她来说陪伴啊、鼓励啊这些不重要,结果最重要,她一定要考上,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对她刮目相看。
卷子发下来了,林晓梅大致扫了扫,发现自己都复习过,心里有了底,就放松了下来。
两天过去,高考终于结束了。当铃声最后一次响起的时候,林晓梅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她轻快地向门口走去,脚下生风。她觉得自己考得还不错,一路考下来没卡住过。
她正要穿过门口的家长回家,却突然被一个人拉住。林晓梅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二妹。二妹的脸上一片慌张,把她拉到一处空地。林小梅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姐,快和我去医院,爸爸出事了。”二妹拉起她就走。
这句话就像晴天霹雳,林晓梅顿时腿软得像面条一样站都站不住。
“什么时候的事?”林晓梅的声音在颤抖。
“高考前一周就出事了,怕影响你高考就没告诉你。”
林晓梅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很久都没见父亲,为什么母亲没有送自己考试,原来是家里出了事。
林晓梅不知是怎么去的医院,从学校去医院的路,是她走过最漫长最艰难的一条路。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这种味道令林晓梅想吐,人紧张到了极致就想吐。妹妹带她到了病房门口。此时她竟不想进去,她不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她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假的,她想逃回家里,家里父亲还像以往那样坐在炕头抽烟,母亲在做饭。但现实就像一把锥子,直接刺入她的皮肤,刺入她的心脏,让她不得不面对这痛苦。她知道,她逃不了,她必须进去,去面对一切。
病房内,母亲佝偻着背坐在床前抹眼泪,看见她来了,说:“过来看看你爸。”
林晓梅迈着沉重的腿走到病床前,父亲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他比以前更瘦了,就像干枯的树叶,随时都会破碎。他躺在床上,白色的床单衬得他更加面无血色。林晓梅心里就像撒了一把盐,她之前见过很多快死的人就是这样瘦。
“爸。”林晓梅对着昏迷的父亲喊道。
父亲一动不动。林晓梅又喊了几声,父亲依旧如此。
林晓梅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涌了出来。她问母亲怎么回事。
母亲说:“你爸在建筑工地干活,因为劳累过度,晚上回家骑着自行车就睡着了。谁承想,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你爸迷迷糊糊连人带车撞上去了。司机紧打方向盘,还是没有躲过去,他整个身子被压在后车轮下。”
“爸爸为啥在大晚上回家,早点回不就没事了?”林晓梅心里悲痛不止,但她又疑惑,建筑工地要干这么长时间的活,不是八个小时吗?
“唉,想多挣点钱啊,还差陈鸿军四万块。”
“为什么要给他钱?我们去告他。”林晓梅知道这个钱和自己有关。
“上次你和陈光宗打架,陈鸿军说要私了就得给他10万。你爸东挪西借凑了6万先给了人家,还差4万。”
林晓梅悔恨不已,当时她被父亲打了一顿,就去学校了,之后的事没找她,她也没管。可她又理解不了父亲为什么这么做,明明陈家人不占上风。
“你还没到社会上处事,有时候想得太简单,你爸在社会上经见得多了,虽然理儿上咱家占上风,但陈家那伙人不讲理,人家又有靠山,真要公了,把你爸和你弄进去,咱们这个家就完了。”母亲解释。
林晓梅心里一阵感动,他想不到父亲竟然考虑了这么多。可是她在感动中又生出一丝疑惑,父亲为什么这么关心他的学习,明明是他不让复读的?
母亲看出了她的疑惑,瞅了她一眼,说:“愣女儿,从头到尾那5000块是你爸让我给你的,照我的意思哇,觉得你嫁人也不错,那家人也挺好。是你爸不甘心,还想让你考,但他怕你还不好好学,这才想以让你嫁人为由,给你施加点压力。”
林晓梅愣住了,她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父亲依旧紧闭双眼。林晓梅突然就想扇自己两个巴掌。她想起那天和父亲吵架的情景,现在想想,她真的不应该口不择言去揭父亲的伤疤。
林晓梅走到父亲跟前,用力握住父亲的手,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握父亲的手了。父亲的手比她想象得还要干枯,就像树枝一样硌手。
医生过来让他们收拾回家。医生的意思是父亲已经不行了,只剩最后一口气。
没办法,林晓梅只能和家人把父亲搬回了家。
家还是那样的家,炕头还放着父亲的烟,只是父亲现在不是坐着抽烟了,而是躺着。
父亲没有睁眼,但也没有离去,只是有时候会突然深吸一口气,然后面色发青。林晓梅知道父亲很痛苦,母亲说,父亲迟迟不肯走,是在等你的成绩。
林晓梅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自己能考好。之前她还是有很大信心,但此刻,她失魂落魄,生怕答题卡没涂好,或写错名字,她不想再让父亲失望。
半个月后,成绩终于出来了,林晓梅举着手机坐在父亲旁边,大声地说:“爸,我考上了,考了598分。”父亲依旧没反应,林小梅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爸,我考上了,考了598分。”
父亲的眼皮动了一下,好像要睁开了,但又没睁开,只留着一条缝,林晓梅又看到父亲的嘴唇动了一下,好像要说话。“动了,动了!”全家人听到林晓梅的呼声都围了过来。
父亲突然睁开了一直睁不开的眼,一道光从他浑浊的眼里迸出。
“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是我家的。”父亲喘着气,又继续说:“他们……生儿子的又……又怎样?”父亲的目光努力搜寻着林晓梅,又伸出颤抖的手抓住她:“你不比他……陈光宗……”父亲的嘴还在动,但却说不出什么话,林晓梅看到父亲抓着她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林晓梅知道父亲那句没说完的话是:你不比他陈光宗差。
父亲走了,他面容祥和,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任凭家人怎么呼唤,他还是一声不吭。
一家人趴在父亲的身上哭起来。林晓梅哭的更伤心,几乎昏厥过去,清醒过来又哭,眼泪像永远流不完似的。
父亲去世几年后,林晓梅还是不能释怀,她很想回到父亲来学校找她的那天,她一定要带父亲去食堂好好吃一顿。
【作者简介】王洁文,1996年生,山西朔州人。硕士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现就职于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