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春深

一

春到太湖南畔。

这片因八百里太湖而勃兴的土地，自古尽享江南的富庶与繁华，蚕桑稻米，红菱莲藕……每到春夏之交，在湖漾溇港交织密布的沃野田畴，就如同一个漫无边际的植物园。满眼都是油菜花开，麦苗拔节，杨柳青青，在一片草木春深中依傍在村落的祥和与宁静中，日子按照农历的节气繁衍生息，这是多么美好……

我曾经写过一首以乡村春夏景物为内容的《乡村素描》：

麦子长出了芒，应该芒种就不远了

一个即将沸腾的南方乡村

会被潜藏秧苗下的布谷鸟叫醒

此时，在阳光下，风再大一些

负重的油菜，爆裂自己发布收割的日期

野生的茭白最清楚水下怀孕的肚子

田埂上的家园，水红的蓟草酝酿飞翔

波斯婆婆纳，老去的荠菜，结籽的车前草

都精彩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野老稚童撒网捕鱼是乡村传承的影像

在乡村，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有时

猫的脚步声比远处的狗叫更抓人心

这首发表于2017年6期《扬子江诗刊》的短诗，记录的是我回到暌别已久的故乡时的所见所感，那也是一个南方的水乡村落，很小却很清秀。春天的乡村，“绿肥红廋”自不必说，最让人着迷的是每一处都释放着勃勃生机，正如这首诗所描写的那样。面对乡村一草一木所萌生的情愫，是用语言难以说清楚的体验；其实，诗歌的呈现也是词不达意而片面化的。

有段时间《陶渊明集》成为我的枕边书，每念及“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时，内心就为之所触动，故园的稼穑和草木像一幅幅展开的画卷闪过脑际。陶渊明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身体力行地构筑了一方精神家园，用“采菊东篱”的归隐之举，让无数后人为之倾慕并模仿，寻找到皈依之所。

这回，我来到南太湖哺育已久的小村落——洋湾里时，在树木葱茏与花草蓊郁间，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油然而生，胸怀乡村情结的人，正如王禹偁所说，“何事吟馀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这位曾力挽北宋轻佻浮华诗风于纸醉金迷中的“王黄州”，他推陈出新之思应该来自于清新淳朴的乡村生活体验吧？

不过，在洋湾里我真的想到了我的故乡。心心念念的“归园田居”，其实也是国人多少年来叶落归根的传统思想使然，或者是家国情怀以外的一种向往，绵延至今。这也早已超越了物质的羁绊，凸显了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精神皈依的重要。

二

我这样地推崇乡村生活，不是说都市生活不好，物质充沛的城邦制度诞生以来，就成为人类文明重要体现；但它与乡村，更多的时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既不重合又相互依存。

我时常想，那乡村文明应该是什么模样？前些年做记者到乡村采访，更多地听到“要想富先修路”“移民下山”“一村一品”“特色村庄”等等这样的关键词，形式离不开发家致富，改变贫穷面貌。近年来以生态文明为核心的“美丽乡村”建设方兴未艾，才让我们体验到了心之所向往的乡村生活。

洋湾里只是个自然村，全村几十户人家；向北两公里多就是烟波浩渺的太湖。这样的村落皆因太湖地区独特的溇港水利工程而世代逐渐形成。祖祖辈辈的生活离不开依傍太湖形成农耕岁月，以及漂泊水上的打渔日子……

时至今日，沧海桑田。现实生活中，经济发达地区的乡村早已融进了城镇化的痕迹，“农耕”也只是存于心中的怀想了。这些画面既是时间的延续，却能够在洋湾里寻踪觅迹。

在一个春日的上午，我缓步走在洋湾里的湖边与小巷中，感受着这里的江南乡村特有的诗情画意。江南本应该就是这样，要用葳蕤、粘稠去构筑一番农耕的诗意。

整个村落干净而宁静，几乎遇不到什么村民。在草木春深里，和风时不时送来几声悦耳的鸟鸣。环湖而建的20几户人家，外立面都重新设计和改建过了，主题的核心意义在“隐居”二字。有些墙绘上写着：“小楼一夜听春雨”“酒罢问君为谁开，茶花满路”“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笛”这样的句子，语境再融入到整个村庄的风貌中，多少就有点“旧时光”的味道。

村子里建有“归园桥”“赴尘桥”“船拳渡口”“御家园”等节点，文化代入感很强，也有历史的时间性。比如：“归园桥”的诠释，“守拙归园田”，进村就有隐居的氛围；“赴尘桥”的寓意，出村就是远离隐居，进入到尘世间。这样借用陶渊明与苏轼的文化意义，仿佛是为洋湾里量身定制的官宣软文。

确实，洋湾里的转身蝶变，是离不开“美丽乡村”建设的“刻意”而为，但做到了恰到好处。毕竟想着整治之前的村落，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垃圾随意丢弃，畜粪随处可见，村民们整天想着跳出农门。而现在，都陆陆续续地归来，尽情享受着住在“景区里”的幸福。去年底，这里被评为了3A级景区村庄。

想来，在这个纷繁的世间，哪怕是天涯羁旅，也是需要一处归隐之地；更何况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桑梓故园呢？

三

那天，春日的暖阳洒满了村落。一路走来，沿湖垂柳柔嫩的枝条随风摆动，鹅黄的新叶像春潮来袭，树影倒映在微澜中，感觉吹乱了满腹心思。我触景生情地想到，柳丝不正是情丝外化的承载吗？此湖名为“问情湖”，多么地贴切啊。

道路两边还种有其它的植物，包括翠竹、金边黄杨、石楠等，它们都郁郁葱葱，一派葳蕤之势。在离村不远处的一方水田里，竟然传来了阵阵蛙鸣。春草丛生的田埂边，满眼的绿色是主色调，五颜六色的野花点缀期间，绚烂的春之田野让人沉醉和遐思飞扬；还有，那丛蔓延开来的野豌豆也开着细碎的花……

春天的植物学中，也隐含了许多的人文元素。就拿野豌豆来说，《诗经》里叫作“薇菜”，苏轼称为“元修菜”……想想这些，我就觉得美妙。这样一派田园生活景致，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当下显得稀缺而珍贵。

临湖漫步的途中，正好遇到“树夏”民宿的女主人。她正在院子里栽植一株黄木香，一群村里的小孩叽叽喳喳地嬉闹左右，她不疾不徐，感觉很享受这一切。

她不是本村人，是去年底来这里投资民宿的。一个很小资的80后，喜欢户外运动、紫砂陶艺、音乐，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城里的生活太喧闹了，内心很难静下来。”哪怕是短暂地归隐，也是对内心最好的释放。

年初，她从城里的家里移来一株丁香树栽于门前，丁香花已经开过一茬了，枯蔫的花蒂隐于树枝上，还依稀可辨。“一看到它，我就能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她继而对我说，结着丁香一样的哀愁，正好来问情湖畔消解。这正是诗歌与文学的意义，更是“美丽乡村”建设的魅力所在。

虽然民宿没有正式对外营业，但她每个双休日都来村里。坐下来喝喝茶，再凝视片刻含情脉脉的问情湖水，在门前那棵巨大的香樟树荫下发会呆，仿佛期待的一切伴随着繁盛的草木正走向春天的深处。